過渡章

過渡章

冬日天黑得早,沒在山裏多留,看天色晚了,他們就往外走。

沒深入,出來得快。陸瑛說莊子裏有圈養的獵物,存銀也沒拿。

“不是說了隨緣?我沒打獵的本事,帶什麼獵物。”

陸瑛晃晃他倆還牽着的手,“你能帶我。”

存銀說行啊,“那你跟我回家。”

返程是騎馬,存銀今天表現很好,活動一天,依然有精神,手腳都沒酸軟發疼。

騎馬也比坐馬車快,趕着城門關之前,他們回京。

陸瑛送存銀到家,真跟他進屋喝了碗茶。

順道看了看前院裏的花花草草,旁邊還種了蔬菜。

存銀給他介紹,“家裏蔬菜都是我大哥帶着圓圓種的,安家過後,說要弄個果苗回來,大嫂想種葡萄,說能拉騰,到時長大了,前院可以有個葡萄藤搭起的棚子,一直沒買到果苗,就種了梨樹。”

水果都貴,梨子是他們家經常買的。

偶爾干吃,冬天還會吃凍梨,多數是拿來煮冰糖雪梨水,一家都愛,到時樹大了,也能樹下乘涼。

聽說梨花漂亮,到季節還能賞花。

就是可惜,這樹種下沒多久,他就要去陸家了。

陸瑛說他那院子也大,“你有想種的嗎?我叫人弄。”

武學小院裏的花草,存銀說了不是很喜歡,自家院子裏的,就問問他意見。

真要說,存銀沒什麼想種的。

他家以前靠山,就山裡幾棵野果樹,沒誰家自己種。

所以他跟陸瑛說:“就不種了吧?你院子又不像我家這樣剛安家落戶,什麼都能重新安排,不需要再捯飭。”

陸瑛說裏面空着的,“鋪了石板,我娘在游廊里擺了花盆,院子裏沒別的。”

他平時習武用,早晨起來不用再跑武場,練完沖澡換衣服,一起收拾了,省事兒。

存銀聽見這個,更不同意種樹了,“這不挺好的?我還等着你教我呢。”

他家在京都沒根基,陸家又不是,陸家有莊子,存銀都去玩過。

只是上回去的時候,他沒注意,把頭髮洗了,沒能到外面走走看看,但記得瓜果蔬菜都多。

所以他跟陸瑛說,要麼在莊子裏種幾棵樹。

送人到門前時,他往屋裏看了眼,沒人跟來,才跟陸瑛小聲講,“我們成親的時候種吧?”

講這話令人害羞,他找了個話頭說。

“我們村有片樹林,家家戶戶都會去種樹,等到蓋房子,就能去砍了當房梁。”

一般都是孩子出生時種,種幾棵,就看家裏重視程度。

後來因為並不是家家戶戶都能蓋得起新房子,他們那片地又合適種,樹林越來越大。

這事兒陸瑛答應了,說成親后,他帶存銀一起去種。

再不留,他披着月色回家。

進入十月,他公務要忙起來。

到家后,他爹還等着他,找他推舉兩個人,去北上兩座城,早去巡視查探,看今年各處山村過冬的安排。

去年雪災過,離京都近,是程文瑞帶隊,陸瑛幫忙,錢款都到位,災情控制很好,事後沒出亂子,百姓也沒怨言,都安頓得很好。

今年程文瑞有別的差事,陸瑛要成親,不便出外任,按理來說,朝廷可以再派別人去,是聖上說想看看生面孔,就讓年輕一輩的人舉薦,主要由去年主事的人推選,他到時要看看辦事能力。

陸瑛去槐城時,光棍一條,親兵都是他爹手下撥過來的。

回京后,帶了些親信,但辦事都有槐城的彪悍氣,上面沒人壓着,他不敢放出去。

陸將軍說沒事,“今年看着不會有去年雪大,沒災情,就去看看。”

機會給了,能不能往上爬,就看他們自個兒。

憋不住氣,就當一輩子小兵小將。

陸瑛說他明天去找人,到時給答覆。

飯間,爹娘跟他說,再往後就不好跟從前一樣隔一段時間去看看存銀,“憋着,成親再見。”

陸瑛也應下,“我知道的。”

成親跟過年的事挨着,家裏準備的東西多。

葉家要來人,到時葉大會過來,這是存銀親爹,兩家會安排一次見面,父母輩的人好好聊聊。

他們家沒那麼多規矩,陸瑛爹娘已經確定好,到時會帶禮上門,去葉存山家裏。

就當普通談親事那樣,娶親的一方上門見親家。

陸瑛要跟去,也讓他最近不要把日子排太滿,人到了,三五天內,他們得去見。

陸瑛這段時間要忙武學冬獵的事,忙不忙,得看老天下不下雪。

隔天他出門找人商量北上巡視的事,順道也找了武學教官說這個。

若是忙,他要找人頂差事。

這都好說,他一直以來人緣都很好,成親是大喜事,同僚願意賣個好。

後面幾天晴着,陸瑛跟存銀來往兩封信件,提前把才高八斗二人叫去裁縫鋪子,跟存銀熟悉一下,到時使喚得順手。

存銀漸漸少去管鋪子,交給掌柜打理,給家人做的棉衣完工後,他想着葉大要來,又扯了布給葉大做棉衣。

即使他心裏對葉大無緣無故會罵他的事耿耿於懷,到了要嫁人的年歲,想想親爹年紀大了,還是心軟。

衣服多做了兩身,到時葉大能帶回家。

兩個弟弟不知道長到多大了,存銀想了想,沒親手縫,到時讓葉大去鋪子裏挑就行。

若沒合適的成衣,比劃個大小,他安排人現做。

他自己都沒什麼事兒干,才高八斗當然也安排不開。

存銀原想叫他們說說陸瑛的事兒,又覺着他們肯定管不住嘴巴,回家就會告訴陸瑛,不如他自己寫信問,兩人還能多些往來,便讓他們說說京都的事兒。

講講哪裏好玩,哪裏吃喝多,哪裏貴人遍地都是,哪處地頭蛇不好惹。

還有他零零散散聽人說的京都各類習俗,算着日子,也就兩月不到就要過年,從臘八開始數日子,問問都應該做什麼,一樣樣的數完,還有京都特有的日子——萬壽節。

跟人聊天,很容易拉近關係。

到族裏來人時,才高八斗都已經能跟着存銀一塊兒招呼了。

路程遠,不好算日子,說是儘早出發,也顧忌京都貴人多,吃喝拉撒都要花銀子,所以一切準備就緒后,還在家裏等了幾天才出發。

要不是雲程快生了,他們不想給家裏添亂,還想等到十一月再來的。

過來時是已經十月二十五,請了人在碼頭等,有人帶路,引他們去租下的小院安置,也有人回來報信。

葉存山還沒回家,雲程身子不便,存銀帶人出去。

存銀沒叫平枝姑姑一起,想了想,把奶娘一塊兒叫去了,可以幫忙安置女眷。

才高八斗都是能說會到的人,將軍府里出來的,從前跟着陸瑛,幾乎天天往外跑,看人一次,就能記住樣子,跟稱呼對上號,嘴皮子利索,挑着好話說。

人多嘈雜忙亂時,硬是把人分批分撥的安置好,留了幾個主要的人在堂屋敘話。

葉大自然在,旺祖跟葉延夫妻也在,其他人先在後院收拾屋子。

今年四月才見過面,到現在不過半年。

存銀見了他們沒淚眼婆娑,主要是跟哥嫂出來以後,都很少見面了,他習慣了。

要嫁給陸瑛,他是高興的,有不舍,也是對哥嫂。

看葉大眼圈紅紅的,存銀就低頭擦擦眼睛,也紅了眼圈兒,有個父慈子孝的樣。

葉大現在身子不如從前,走水路過來,他基本都在船艙躺着休息。

跟船的年輕人多,他趟累了,要出去走走都有兩三個人跟着,像個大老爺。

一路上想得多,再見存銀時,還是沒能說出話,好一會兒才問這門親事怎麼說成的。

信里是說兩家相熟,陸瑛存銀都未婚,兩家都在找人相看,想着他倆認識,兩家知根底,就讓他們見面了,兩人覺着合適,兩家就開始走動說親。

葉大對陸瑛年紀有點不滿,“跟你大哥一樣大?”

比葉存山還要大三個月。

這事兒他路上叨叨過,葉旺祖叫他別多想,“看外表,就跟我差不多。”

二十多歲的漢子不顯年紀,京都的少爺們也比他們這些莊稼漢臉嫩,走出去相差不多,就沒什麼。

葉大真想問的也不是這個,“他之前沒娶妻嗎?”

這話存銀不愛聽,但好歹能聽出葉大話里關心的意思,他便好好說了。

陸瑛從前去過靜河村,這事兒在信里簡單提過,讓他們對陸瑛這個人有點印象。

後續幾年是在鎮守邊關,帶了軍功回來的,家裏一直忙着說親,但總也沒有定下。

然後葉大就有了外人傳言的猜測,“莫不是傷了根……”

劉雲撞撞葉延胳膊,葉延忙去說話,叫葉大別說這不吉利的,“存山他們看好的親事,怎麼可能有這問題?”

葉大性格反覆,不討喜,但也是見過污糟事兒的人。

成親之前,有什麼不可能?

男的又丑又殘,跑出去還不是一頓吹噓,叫兄弟幫忙相看,成親后才知道真相,都煮成熟飯了,鬧也鬧不明白。

但他知道葉存山待存銀好,葉延他們勸幾句,他就不說了。

人到這年紀,鬧過瘋過,身子骨落下了病根,從前他自私,凡事不能傷了他的利益,終是跟孩子鬧離了心,到現在看他們各有各的出息,自己執着的事情,反而越來越力不從心,人一閑,想想往事,他發現他也不是供不起葉存山,現在再看看存銀,也不是不能說好話。

這次一別,也許下次見面,就是他的死訊傳來京都,兩個孩子回家給他墳前添把土,最後一面都見不着了。

所以他想了想,跟存銀解釋了一句:“這是皇城根,你定下的夫婿又是將軍府的,還是嫡長子,我怕你大哥是受人威脅了。”

存銀跟他說沒有,“我見面同意后,才談親事的。”

葉大精神不足,說這幾句話就眼皮子打架。

存銀跟葉旺祖一起扶他去後院歇息,廚房已經做好了飯,葉大吃不下,就着喝了半碗青菜蛋湯,吃了個拇指大小的奶香饅頭,燙燙腳擦擦臉,就睡了。

一路舟車勞頓,有幾個孩子也受不住先睡了。

各房沒吵鬧,這次吃飯,先在自己房裏吃,等晚上葉存山回來,再一塊兒吃。

差不多安置好,存銀帶上葉旺祖還有葉延夫妻倆,讓他們把嬋姐帶上,先回家看看。

雲程在家裏等着的,圓圓聽說有親戚要來,都沒午睡。

劉雲看雲程的肚子,很驚訝,“是雙胎嗎?”

雲程搖頭,“不是,是孕期吃得太好了。”

說起來,他發覺懷孕的時候,都是新到一個地方安置時。

在府城懷圓圓,到京都懷二寶。生活水平見長,到這裏,大舅舅一家照顧,三姨也經常送滋補食材上門,自家更不會短了他吃喝,他懷孕時,孕吐不多胃口好,別說肚子大了,他體重都上去很多了。

懷孕期間的衣服都是存銀新做的,不知道生了以後會不會瘦回去。

劉雲在他臉上、胳膊上都戳了戳,看他不是水腫,氣色也好,再聽雲程說平時沒有干躺着,也會在院子裏走動活動,便稍稍放心。

“肚子大了不好生,你多動動,到時順利些。”

這些經驗都是長輩們傳下來的,身子骨不好的、一身懶病的,生孩子就容易出事,身體好,平時會幹活,又不過分勞累的,生孩子就順利。

不完全是這樣,但大概率是。

再問問日子,發現也就十天左右就要生了,劉雲說她跟大嫂一起來的,這陣子有什麼要幫忙的也開口說。

雲程應下,叫她別擔心,也跟她聊幾句家常。

存銀叫了圓圓跟冬桃進來,嬋姐去村裡跟人玩,交到朋友以後性格開朗大方了許多,現在不怕生,圓圓也是個不怕生的,一看是個小姐姐,就要帶人去看看她的神氣——那條陸瑛送來的狗。

有冬桃跟着,外面平枝姑姑還會照看,他們往外看一眼,就放下心來。

劉雲沒一直拉着雲程嘮家常,該關心的問問,就算了。

葉旺祖是趁着還沒正式忙親事時,跟葉延一塊兒把賬本還有銀票帶來,是造紙的分紅。

造紙作坊跟紙鋪的事,雲程跟葉存山已經不再過問,往後年年分紅也麻煩,他們是說在京都安頓好以後,村裏的分紅就不要了。

來回一趟麻煩,到時算不清。

恰好今年花銷大,一次性得些銀子,他們再在京都置辦產業,兩頭周轉過來。

所以這分紅算清楚以後,就是作坊跟紙鋪的交接問題。

族裏一次性拿不出來太多銀子,看似掙了不少,但蓋了族學、請了先生,買了書本筆墨,後續重修了祠堂,這兩樣都是花銀子的大頭。

杜禹上任期滿后,上頭要換人來當縣老爺,到時不一定有杜大人好說話,族裏要留余銀備用,萬一來了個需要打點的,就能把銀子送過去,總比產業受到打壓好。

葉存山這頭,他們能靠,就怕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些都要講清楚,跟雲程這裏過一遍,到晚上葉存山回來,大家一塊兒吃飯喝酒敘舊,主要就是說的這段時間的安排。

讀書的孩子沒得說,一個個的都要去模擬考場待待,葉存山也會帶他們去孔廟、去看看京都小學生的詩會。

大人們都要自我管理,存銀會帶他們出去轉轉,要留鋪子裏的,玩兩天就收心,看能不能適應。

再往後一點,還得幫家裏準備,來一趟,要幫忙幹活的。

都不是精細嬌養的人,滿堂盡歡,全都應下。

晚上散席后,葉存山帶存銀去看葉大。

比存銀的感受深,葉存山覺着葉大這半年老了很多,身材枯瘦,頭髮銀白,皮褶子包着骨頭,眼睛也是渾濁的。

白天葉大問過存銀的事,葉存山不管,看葉大休息好,精神不錯,就給他重頭講了一遍。

同樣是當兒子的,葉存山對葉大的了解要比存銀深。

葉大到這個份上,是不會鬧的。

不是他多愛存銀,他純粹是不想得罪人,影響他當狀元爹。

雖然這層目的外裹了一層親情的皮,被他的複雜情緒稀釋,叫人真假難辨。

葉存山說陸瑛跟存銀相識多年,認識以後一直有通信往來,知根知底,也互相喜歡,到談婚論嫁是順其自然,他沒壓力,沒受威脅。

葉大聽葉存山親口說沒受影響,整個人都大舒一口氣,把存銀都看愣了。

有葉存山準話,葉大沒其他好問的,再看存銀就是長輩的殷切囑咐,全都是早幾年前存銀都能背下來的東西。

出嫁從夫,要賢惠勤快,不要頂嘴,不要耍小性子。

存銀看他老成這樣,不跟他計較,乖巧應話,逐一答應。

兄弟倆提着燈籠回家時,葉存山問他難受不難受,存銀搖頭,“我現在才知道傻人有傻福是什麼意思,我要是再笨一點,聽不出來他意思,我今天指不定要抱着他哭一場。”

知道葉大什麼意思后,存銀情緒就沒那麼濃了。

是真的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業,馬上也要有自己的小家庭了,他不鑽這個牛角尖,說看見葉大這樣還是會心疼,“太老了,說個話都漏風,想想他這輩子,要麼跟個悶葫蘆一樣,懟臉上跟他說話他都不理,要麼叨叨叨的,說不出一句好話,我就覺得,他應該沒別的意思,就是不討喜。”

葉存山拍拍他肩,“這段時間要忙,爹那裏不需要怎麼陪,每天過去看看就行,其他事我來。”

存銀說他知道了。

他們在這頭耽擱得久,回來時雲程都睡了。

又到第二天睡醒后,雲程才在葉存山束髮換衣服時,跟他講了葉旺祖帶來的話,說作坊鋪子。

他們手裏暫時不缺錢花,銀子的事不會計較太過,加上葉根跟葉旺祖都向著他們,各項支出后,也會最大限度給他們便利,這處夫夫倆聽過就算了,沒當回事兒。

總歸他們這支是葉家最出息的一脈,他們好了,族裏才會好,提前講出來,估計是怕他們期待值太高,提前壓一壓。

葉存山讓雲程不用操心這事,“他們要留兩個月,一天說一件事都夠處理了,我回來再說,你跟兩位嫂子,還有存雪聊天解悶就行,存銀最近出門多,他聽才高八斗說了許多有趣的東西,我給他銀子了,到時有方便的,也買回來給你瞧瞧。”

家裏至此就全忙開了。

劉雲跟柳三月還有葉存雪主要在雲程這邊,會幫忙收拾準備產房,也嘮嘮家常。

這次出來的女眷就她們三個,存雪以前跟雲程不熟悉,因為親事受挫加上頭胎生的小哥兒,人越發鬱郁不振。

葉根跟葉旺祖有私心,想帶她出來看看。

她覺着慶陽跟存銀是特例,雲程也是特例,哪裏就能有那麼多出息的小哥兒?

但她看雲程跟葉存山兩個,把圓圓都養挺好,小姑娘無憂無慮的,真有詩文里說的“天真爛漫”,不由也思索起來。

雲程沒那麼脆弱,就是行動不便,聽兩個嫂子說起存雪的事,願意多跟她聊聊。

早前愛關注心理問題,在自家人身上沒真的用到,到存雪這裏反而有奇效。

她需要人肯定,而不是給她指明方向,得到女人跟哥兒也能有一番事業的話,她就跟找到了知己一樣。

跟雲程說她的想法,她跟雲程難見第二回,心裏話說出來,不覺難堪。

他們聊上,劉雲跟柳三月就能空出手。

除卻產房外,也在幫平枝姑姑清點存銀出嫁要用的東西,還有年貨禮單。

陸家還來人下了拜帖,約好了月底休沐的日子,他們一家會上門來拜訪,兩家父母見個面。

這些也要張羅。

月底前,存銀沒帶人出去逛街玩耍。

主要是安頓族人,對他鋪子感興趣的人多,他分批次的帶人去看。

特別是要留下來學手藝的,他到了地方,還要看看基本功。

月底的見面伴隨着冬季第一場雪到來,陸瑛的冬獵準備要到有積雪后,不需要找人頂差事,一直有空。

自上回去獵場后,兩人有一陣沒見面,期間只在街上見到,簡單說了幾句話。

這回來家裏,人多,還多半是長輩,自家人知道情況,給他們安排到一處坐,他們也都老老實實,陸瑛都規矩起來,更別提存銀。

席間葉大拘束,幸而陸將軍跟程玉蝶都是率直性格,有話直說,沒端着架子,葉存山跟陸瑛在中間搭線捧着,葉大慢慢找到聊天的感覺,還跟人喝了兩杯酒,這次見面賓客相宜。

存銀就乖乖當陪客,筷子都不往遠處伸,逮着面前一碟藕節吃個沒完沒了。

碗裏有多的菜,就都是陸瑛給他夾來的。存銀收到菜緊張,看陸瑛遊刃有餘,面上不顯,才低頭慢吞吞吃,吃完一樣陸瑛又給他夾來一樣。

飯桌上坐着的人都張着嘴巴說話,就他一直被投喂,嘴巴都沒停過,吃得快、吃得慢,碗裏總有菜等着他。

存銀看這架勢,他們還要聊一會兒,手不敢動,也不敢給陸瑛使眼色,就在桌下動了動腿,碰到了陸瑛膝蓋。

察覺到他在看自己,就搖了搖頭,終於停止了這場投喂活動。

他以為夠隱蔽了,實際飯桌就這麼大,陸瑛又不是只給他夾一次菜,大家看在眼裏,都沒說罷了。

等他吃飽,話就到了他這邊,說他跟陸瑛感情好,他們看着都放心。

存銀聽得臉紅撲撲的,見陸瑛依然能面不改色的接這種誇誇,簡直嘆為觀止。

外面下雪,飯沒吃多少,聊天聊夠了,陸家一家三口就要告辭,免得雪落大了,被困在這裏。

葉存山跟存銀出去送,雲程在家裏跟葉大說,後面一段時間,葉大就住家裏,“已經收拾好房間了,你在我們這裏,我們也照顧得周到一些。”

葉大拒絕了,他說跟族裏人待一塊兒熱鬧。

主要是他有點怕雲程,現在雲程靠山就在京都,他萬一惹人不快,這把老骨頭都要交待了。

雲程勸了幾次沒勸住,葉存山回來一句話把人留下了,“我盡孝。”

葉大:“行。”

雲程跟存銀:“……”

這場雪下了幾天,雲程生孩子這天,有了鵝毛大雪的樣子。

他有經驗,這次照顧的人多,一切都有條不紊。

家裏忙開以後,存銀先去屋裏給葉大準備茶水糕點還有瓜子花生,還叫來了才高八斗陪着嘮嗑解悶,才出去幫忙。

主要是照看圓圓。

未知的才最恐懼,圓圓看着雲程肚子變大還好,會問些天真的問題,是弟弟還是妹妹,什麼時候出生,怎麼出來。

到要生的時候,就跟當初的存銀一樣,眼睛睜着,看見大家忙,心裏明明什麼都不懂,眼淚就在打轉了。

這次是白天生孩子,葉存山早兩天就告假回家,各處安排妥當后,他去產房陪。

外面主要是平枝姑姑跟柳三月張羅,程家來的人聽他們的,葯童熬着葯,帶着苦澀的葯香被冷風吹得到處都是。

存銀說帶圓圓回屋,圓圓不去。

她被這氣氛嚇到,要不是看來來回回有人進出,她還被葉存山囑咐過今天要乖乖的,她都想進產房。

存銀給她把披風帽子戴上,手套圍巾也都戴上,坐避風的位置,把她抱懷裏,再拿個手爐等着。

他跟圓圓說她當時也是這麼接出來的,不用怕。

圓圓不知懂沒懂,可能是眼淚蓄滿了就留不住,也可能是嚇哭了,聽了話就一直掉眼淚。

這次過了幾年才懷崽,雲程身體調養得很好,想要個好身體的目標一向明確,鍛煉從未落下,只是吃喝太好,孩子長得大,他生的時候,依然吃了不小的苦頭,分不清哪回更痛,快到中午時發作,生到傍晚才結束,生完已經精疲力竭。

聽到寶寶的啼哭聲后,家裏有人哭有人笑的,又是一陣忙。

屋裏人多髒亂,存銀這次夠了年紀,也因帶圓圓不便,是劉雲端着湯藥進去。

雲程沒什麼力氣說話,抓着葉存山的手,喝幾口就要睡,大夫把脈說一切安好,大家才敢讓他睡。

生完后,家裏還有許多雜物要處理。

存銀哄着圓圓去把晚飯吃了,她不睡覺,見了葉存山也不睡,就由着她等到夜深,產房都收拾好,才帶她進去見雲程和小寶寶。

存銀看見寶寶的眉心痣時,問葉存山,“是小哥兒嗎?”

葉存山搖頭,“接生婆說是孕痣,大夫說不像,要等他再長開一些。”

存銀就湊近仔細看了看,小孩兒皮膚髮紅,還皺皺巴巴,那顆痣很小,長的位置對了,大小又不像,確實說不好。

只有一點能確定,“圓圓,過來看弟弟。”

圓圓顏控,從前說過小寶寶丑的話,到親弟弟面前,她說不出醜,默默又哭了一回,很為弟弟的長相擔心。

可惜大人們不懂她的憂愁,當她是今天嚇着了。

葉存山哄她幾句,催她去睡覺,“你雲爹爹都睡著了,睡醒才能跟你說話。”

圓圓看看躺在小被子裏,睡在雲程身邊的弟弟,扁扁嘴,眼看又要哭,葉存山說:“你小時候也這樣睡的。”

圓圓就不哭了,很懂事的說:“好吧,那我明天再來看爹爹。”

走前小心翼翼碰了碰弟弟的臉,觸感神奇,讓她眼睛都發直。

這間產房,在未來一個月,會成為雲程坐月子的房間,葉存山也要挪到這裏睡。

他讓存銀在這裏待會兒,他送圓圓回房。

葉存山自己帶大過存銀,自家夫郎也是個心思敏感的人,他自己粗枝大葉不在意的東西,知道小哥兒小姐兒天生在意,圓圓白天跟着擔驚受怕,有存銀陪着,但到底不是親爹,現在空了,他就哄哄。

他問圓圓今天是不是嚇壞了,圓圓對他的信任,一如小時候的存銀,問到心坎兒上,講話淚汪汪的,邊哭邊說,奶音未消,聽着人心裏揪着疼。

她說她白天心裏慌,看大家都忙,還會聽見雲爹爹叫喊,聽着很怕。

後來聽見弟弟哭,以為都結束了,但她還是不能去裏面看看。

聽存銀叔叔的,先把晚飯吃了,也放心不下。

她哭多了,眼睛累。又一直繃著神經跟身體,已經很疲憊,小孩子的體力就那麼點,到屋裏見過雲程跟弟弟,松着的弦才放鬆。

她其實還是不懂孩子怎麼出來的,就覺得生個寶寶好辛苦。

家庭教育使然,她乖,表達感情又外放,她說她心疼爹爹。

小孩兒的真心話最能戳心窩,好的壞的都是。

圓圓不是不知好歹的熊孩子,葉存山沒跟她講心疼人要疼到實處,給她加心理負擔,就告訴她,“我跟你雲爹爹很愛你。”

圓圓剛還在哭,聽這話又笑,一笑就吹了鼻涕泡。

她已經是知道尷尬、會要面子的年歲了,笑一半捂着臉要跑。

葉存山怕她莽莽撞撞的摔着,伸手抓住她披風兜帽,把她拽回來,從圓圓小荷包里拿了帕子給她擦鼻涕。

“跑什麼,我又不會跟別人說。”

可喜可賀,他也會照顧小孩兒面子。

圓圓信了他的話,開開心心去洗漱睡覺了。

葉存山帶着她的帕子回去替下存銀。

存銀看見帕子,就知道圓圓哭過,他說拿去洗洗。

葉存山說不用,“等會兒我洗。”

存銀太懂了,“不就是擦過鼻涕嗎,我又不是沒見過,給我吧,你照顧大嫂就行了。”

葉存山就想着,存銀有經驗,自己猜到的,應該不算他沒照顧閨女面子,就把帕子給存銀了。

雲程生完后,雪也停了。

陸瑛來信說他要去獵場主持冬獵,約莫七天左右回京,這幾天通信不便,恰好是存銀家裏有事,囑咐他照顧好自己。

存銀提前炒好了辣椒醬,是在租的小院裏炒好的。

只有一竹筒,他分了幾次火候,一點點的烘炒辣椒,烤乾水分,又分批剁碎,攪拌后再分批淋不同熱度的油,成品出來,色香味都要比他早年寄到槐城的辣椒醬好。

色亮,味鮮,聞着辣,卻又不刺鼻嗆人。

在山裏待着,雖說帶了乾糧能打獵,也不用擔心陸瑛找食物的能力,但怕他吃得不好,能提提味,而且辣椒吃了身子也暖。

下雪時,存銀就知道他要出去,收到信件后,就讓才高辛苦點,再跑一趟。

昨天夜裏,他還寫了一封信,順帶一起捎過去。

年底事多,註定沒什麼機會再見面,存銀酸情過一回,訴說想念的方式簡單了很多,想他就說想他,順帶說點家常話,講講今天做了什麼,內容細究起來,跟從前一樣。

他聽陸瑛說過,喜歡看他寫這些,閑暇時會看了解悶。存銀也不覺得把日記給他看有什麼不好,關係變了,卻沒抵觸,還特地多寫了些,想着陸瑛在山裏有東西看。

信里還跟陸瑛打賭,讓他猜小侄子是男孩兒還是小哥兒。

這些年,家裏隔三差五會提到二寶。

當時因為圓圓的膚色,大嫂想要個兒子,這樣圓圓以後有自己的兄弟護着。

小哥兒不能科舉入仕,這層上要差些。

現在他再跟哥嫂聊,他們就挺想得開,男孩兒可以,小哥兒也行。

理由是存銀要嫁人了,擇得良婿,不說一直無憂,至少下一輩無憂。

有人護着,他們再努努力,不需要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小崽子身上。

而且圓圓已經白了。

“男孩兒也有不出息的。”

存銀嫌不吉利,“你們盼着點好。”

雲程有人照顧,大夫天天來看,各類補品湯藥供着,就需要靜養。

他精神好一些,就不讓這對兄弟在跟前轉悠,“外面我幫不上什麼忙,那也不能拖後腿,今年有親戚在這裏,過年的事要準備,存銀的親事也不能耽誤敷衍,你們出去忙你們的,我有圓圓還有存雪陪着就行了。”

親戚要在京都過個年,來的漢子多,總要個女人料理,不是幹活做飯,而是準備年節。

這事兒柳三月跟劉雲操持,她們對這裏不熟,總讓溫故知新帶着不像樣。

存銀還想在家裏陪他,雲程就說:“你趁着表哥不在城內,抓緊忙完,過陣子表哥回來,也許你們還能見見呢。”

存銀知道不可能,明白大嫂是想要他忙自己的,嘴裏也委委屈屈的,“我就想多陪陪你。”

雲程跟葉存山一塊兒笑話他,“怎麼還跟小孩兒一樣愛撒嬌。”

存銀已經有兩個小侄子了,長輩的架子更足,再不能私下裏說自己還沒長大,擦擦眼睛后,他說出去買點新鮮玩意兒回來給大嫂解悶。

族裏這次來的年輕人多,讀書的孩子,不分年齡大小,都被葉存山扔到了模擬考場。

趕上家裏忙碌時,程文傑這個嬌氣包,在存銀看來很不靠譜的人,都主動幫忙帶人去玩。

程文傑有模擬考場以後,很少在京都走動了,但京都排名第一不好惹的公子哥兒,依然非他莫屬。

他現在認識的書生多,帶幾個小學生參加詩會輕而易舉,這些人是親戚里被招待得最好的。

只是一天天的談學業,要吟詩作對,問起來都痛並快樂着。

女眷這邊是存銀單獨帶出去逛了一天,她們都是過日子的人,沒風花雪月的心思,出來一趟很務實,要給家裏買點東西,被存銀連着叨叨要對自己好一點,才在柳三月的牽頭下,一人買了一小盒存銀大力推薦的香膏。

不圖香味,塗抹以後身上臉上潤潤的,不幹燥。

與面霜的區別是這個更油一些,指甲蓋挑一點兒,就能抹整張臉,還能塗身上。

男人那頭,有葉旺祖盯着,個頂個的老實。

帶他們出去都不鬧,為見世面,大冷天的出去吹風,都要在京都的街上走。

他們還抗凍得很,存銀比從前嬌氣,帶兩天,有點受不了,葉旺祖就說識路了,不用他陪。

實在擔心,就叫才高八斗來。

跟陸瑛混出來的,京都哪裏好玩,哪裏能去,他們門清。

沒了存銀,他們還多些樂子。

存銀回來后不大高興,信里寫下,像是告狀,他本意不是告狀,便在後面加上一行字:我沒怪罪的意思,我就是好奇,哪裏是他們能去,但我不能去的地方?有這地方?

都是山村出來的人,葉根千叮萬囑,不能叫人學壞了。

窯子跟賭坊是絕對不能去的,那別處,他有什麼不能跟着的!

答案是武學冬獵結束后兩天才揭曉,陸瑛寫了三個字:澡堂子。

存銀一張臉都臊紅了。

他回來,要對學生們的成績做年終考核,忙完也進入十二月了。

因為兩家還有一層親戚關係在,到小寶寶滿月酒這天,陸瑛跟他娘一塊兒過來。

今天就自家親戚在,話家常居多。

先聊二寶的名字。

生他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直接取“雪”字,跟存雪的名字撞了;找別稱時,還看見了程玉蝶的“玉蝶”二字;後來想用“瑞雪”的“瑞”字,想到文瑞表哥,又作罷;裏面還有一個“寒英”也不錯,偏偏跟陸瑛的名字又同音。

一圈想下來,雲程說這孩子以後肯定很有親戚緣分,不是他這個社恐能比的。

早在圓圓取名時,他們就不用詩經之類的書籍挑。

這次天氣不行,就往姐姐的名字上靠。

圓圓大名叫雲舒,有悠閑意。

弟弟就跟着,直接取名叫雲逸。

第二個孩子依然是跟雲程姓,大家都很驚訝,葉存山說早前約好的,而且姓雲也是他孩子,回頭一樣上葉家的族譜,除卻姓氏不同,其他都是同源的。

雲程父母都不在了,從這裏有一脈延續下去,往後有人問起為什麼姓氏不同,往上追溯時,還會記得給那對命苦夫妻上柱香。

而後就是孩子性別,他長開后,不需要大夫,自家人就能辨認,是個男孩兒,眉心一點紅,是顆小痣,不是孕痣。

大舅舅對他們的孩子都很喜歡,見了圓圓要給人啟蒙,這孩子才滿月,又說要給人啟蒙。

虞氏拍拍他胳膊,“你好歹等孩子再大一些。”

大名取了,小名就好辦,跟圓圓的配套,叫團團。

他現在正是愛睡覺的時候,抱出來給人看看,又能再抱回炕上睡覺。

性格現在看不出來,葉存山用他帶過兩個小孩的經驗說,會比存銀還要鬧騰一些。

存銀瞪大眼,滿眼都是“我不鬧”。

葉存山看他,他就心虛閉嘴。

男孩子鬧騰是正常的,程玉蝶說陸瑛也鬧騰,“小時候不能離手,睡覺都要人抱着,離手他就哭,哭得撕心裂肺的,聽着人耳朵疼……”

陸瑛知道要面子,及時打斷,“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心疼。”

程玉蝶不知道陸瑛這沒臉沒皮的性子隨了誰。

滿月酒能多待一會兒,家裏人都算默契,讓他們去院子裏獨處。

再有一個月,就成親了。

熬日子時慢,數日子時快。

臘八開始,各家洒掃,年貨年禮都要辦。

兩家在正月里辦喜事,各處關係正常維繫,越是忙越要穩,該請的人不能少,該拜年的、送禮的,一樣不能少。

這些事,陸瑛都知道,他在家裏會幫他娘。

現在聽存銀絮絮叨叨的,能聽懂,可以搭上話。

存銀還跟他說:“你今天順道把才高八斗帶走吧?我這裏不需要人陪着了,大哥跟旺祖哥都說了,不用一直出去玩。他們前陣子買了米泡着,自己打了年糕,出去擺攤掙了些小錢,現在都挺有幹勁,不想出去玩了。”

在村裡那點家底,來京都都不夠看。出去大路上走着,看見吃喝都不敢買。

唯獨鍾愛大澡堂,蔚縣沒有澡堂子,更沒有會給人全身上下搓澡的人。

澡不能天天搓,可人家還會開背,二十文錢去一回,幾個人攢攢,隔幾天去一次,都開心得很。

陸瑛說還是留下幫忙,“年底再回去。”

說到澡堂子,他問存銀想不想去。

“叫人清場,帶你去。”

存銀才不去!

陸瑛說裏面也有夫郎跟婦人搓背的,“不止男人會去。”

只是存銀的族兄弟們都是,他不好跟着。

那存銀也不去。

他沒接觸過,想想要脫光了躺那裏等人搓扁揉圓就臉熱。

“你快別說了,等下三姨看見了要罵你。”

還沒嫁過去,稱呼暫時隨雲程的來,他還是管陸瑛的娘親叫三姨。

陸瑛看他臉紅,就聳肩作罷,跟他聊辣椒醬。

說他在山裏打開吃一口,饞得那群小崽子口水直流。

他性格有惡劣的一面,要逗人的時候拉得下臉,絲毫不覺得自己以大欺小有什麼不對。

辣椒醬不給人吃,還要炫耀炫耀未過門的小夫郎,滿山都是罵他的聲音,他還笑。

說給存銀聽,存銀也笑,“我再給你炒點?我給你加點肉丁進去,這個更好吃。”

陸瑛說不用,看屋裏人起身,都準備要走,跟存銀說:“你好好待着,等我來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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