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第十一章
話音落下，有種難以言喻的氛圍逐漸在兩人之間漫延。
空氣里的濕氣彷彿冷凝成了露，在睫毛上有重量地垂落。菅原孝支順勢眨了眨眼，又緩又慢，只是那雙眼眸仍舊如同被凈水洗滌過一般清澈見底。
成年人之間總是愛用意味不明的隱喻去暗示，盡量地跳過可能會讓人感到尷尬的障礙。借一個眼神、一句調笑，想不經意地達到含蓄的心照不宣。
菅原孝支知道，如果他此時順水推舟的話，馬渕澪可能就會同意和他交往。
但這種感情也只能稱作是“有感覺”，可能會漸濃，也可能會趨淡；運氣好了，說不定就日久步入婚姻了也說不定。
那或許是習慣、是將就，又或者是一些別的什麼東西，菅原孝支說不明白，他只是覺得，馬渕澪不是他的將就，他也不希望成為馬渕澪的將就。
說寧可不要也不將就都是倔犟的氣話，菅原孝支等了二十七年才等到這一次的心動，沒道理還沒努力就直接繳械投降。
他其實沒想那麼多，只是腳步不自覺逐漸地停了下來，眼中神采蒙了一層薄霧，迷離不清。
走在身旁的馬渕澪也站在了原地，平靜地望着他，眼裏似乎有疑惑，又好像沒有，但她不言不語的微笑模樣，似乎是真的在等一個答案。
四周無人，安靜異常。菅原孝支望着她空蕩的脖間被微刺風颳得發紅，頓了頓，差點先將關心的話語脫口而出。
但他忍住了，齒貝輕輕咬了一下舌尖，幾不可聞地呼出了點白汽。
“澪——”他把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直視着馬渕澪，“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啊。”馬渕澪沒有太驚訝，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眸，然後笑着眯起，“可以。”
接着，菅原孝支又說，語氣認真且鄭重，“那我可以追求你嗎？”
這話一出，馬渕澪表情顯示出了略微的改變。她秀眉很輕微地挑了一下，快到菅原孝支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馬渕澪確實一瞬間內心複雜，她差點沒忍住從包里掏出煙盒，因為菅原孝支給她帶來的驚訝就像火花燎到了老房子，沒有着火但是燒焦了小片荒草，無端讓她升起了些癢意。
不過為了不嚇到他，她也就是想了想。
如果是更年輕時的馬渕澪，尖銳又敏感的她可能會嗤笑一聲，覺得有問的功夫為什麼不直接追呢？虛偽。
但顯然菅原孝支不是那種人，她也不是那時候的她了。
馬渕澪低了低頭，溜到臉前的鬢髮被重新別到耳後邊，她沒有再維持笑容，“菅原君，是因為我剛剛說的話，害怕了嗎？”
欸？這是害怕嗎？
菅原孝支愣了愣，不自覺代入反思了下。
平心而論，他方才的第一反應是心動，但荷爾蒙衝擊后的心情就是慎重，好像也沒有害怕？
想至此，菅原孝支謹慎地疑惑，“我認為，並沒有需要害怕的地方？”
“那就好。”馬渕澪說話的聲音含了真實的笑意，開玩笑的笑，“我還以為菅原老師是覺得我說的話太輕浮了。”
菅原孝支窘迫地連連擺手，“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他說著又撓了撓臉，像是害羞雖遲但到，“其實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在履行了，但是果然還是希望能夠再親口說出來。”
菅原孝支臉頰上的紅暈已經分不清是羞的還是凍的，但他清楚此時大多應該是後者，因為當心裏話真正說出口后，情緒就好像有了個發泄口一般噴涌而出，直至輕鬆。
“我很高興澪能夠遷就我，但澪只管盡情按照自己的步調往前走吧，我會努力追上來的。”
殘雲已經散盡了，幾顆寥寥的晨星閃爍淺淡的光輝。微風吹着樹葉的沙沙聲，此外，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鳥兒的叫聲也沒有，只感到一種柔和明快的美。
“我知道了。”馬渕澪點頭，歪頭看他，“那，這算是表白嗎？”
在菅原孝支回答前，馬渕澪又搶了先，“不算，對嗎？”
君子所行，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這個男人，真不愧是老師呢。
菅原孝支吶吶回聲，“啊，對。”
“真有儀式感啊。”
馬渕澪感慨着，重新邁步往前走，沒有往旁邊看，因為知道對方會跟上來。
“不過，我不討厭哦。”
菅原孝支：“嗯？”
馬渕澪明凈清澈的眼睛如同掩映在流雲里還未現身的月亮，望過來時像是隱秘了所有情緒，卻又在不經意間泄露了萬千流光。
她伸出手，半截縮在袖子裏，只張直了併攏的手指。指尖接觸到冷意泛起粉紅色，熱量不斷流失，但她不那麼在意，對着菅原孝支道，“那我叫你阿菅可以嗎？”
菅原孝支應得很快，“可以啊。”
“suga果然和sugar一樣甜呢。”
阿菅果然和糖一樣甜呢。
砰地一聲，毫無防備的菅原孝支像煮開了水而炸開的壺，腦袋猛地升起白煙。
這、這就很禿然！
緊接着，馬渕澪又將四隻手指摺疊起，將食指遞向菅原孝支，粉紅色的指甲略長，但被修整得圓潤明亮。
“欸……？”菅原孝支有點沒明白，指了指自己，“我？什麼？”
馬渕澪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食指，“牽手體驗，要嗎？”
牽、牽手？！
菅原孝支心重重跳了一下，但在視線接觸到手指時還是冷靜了下來。
這，只能算是勾勾手吧？
經常見到很多小朋友都這麼做的菅原孝支沒忍住用手捂了捂臉，好奇怪，明明是很幼稚的事，但他卻覺得馬渕澪可愛過頭了。
因為他那麼說了，所以對方直接把過程降到小學生程度了嗎！
這、這究竟是什麼人間天使！
在菅原孝支內心對馬渕澪不斷好感度up時，暫時停滯運作的大腦終於穿針引線，將理智重新拉扯編織。
他嘗試着伸出另一隻手的食指，緩慢地、安靜地湊近她。在皮膚接觸的那一瞬間，感覺到了如貼冰窖的寒冷，心顫了一下，瞬間將他的躁動驅散了個乾淨。
“手、很冰。”菅原孝支下意識抬頭，擔憂地說話，“不要緊嗎——”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冰冷連接處突然被環繞着纏了上來，勾結住了他試探的指尖，繼而源源不斷地剝奪着他的溫暖。
這種感覺很奇妙，雖然很涼，但很柔軟，很纖細，好像只要稍微側個角度就能躲開。
菅原孝支想了想，不敢冒昧，只用他比她更大號的手指牢牢糾纏住她的，就像莫比烏斯環一樣，繾綣親昵，虔誠溫柔。
下次還是隨身佩戴暖寶寶吧？女孩子的身體真的好寒。比起心猿意馬，菅原孝支更多的是憂愁。
他不敢再繼續在寒冷的環境裏讓馬渕澪呆太久，湧上心頭的關心驅散了許多緊張，讓出口的聲音變得溫柔自然，“那我們走吧？”
馬渕澪不是沒有牽過別的異性的手，大多粗糙、硬朗，沒什麼舒服的感覺。
但菅原孝支僅僅只是一個指尖相勾着，若有若無的摩擦令她感受到了指腹的薄繭。溫暖的，乾燥的，卻讓她覺得很可靠，差點沒忍住將整個手攀附上他的。
矜持，矜持，別嚇着他。
馬渕澪抿唇淺笑，“嗯。”
側着看，菅原孝支的臉部輪廓更清晰立體，皮骨包裹勻稱，減弱了正看時的溫潤，給人稜角分明的印象，視覺氣場更強。
仔細看，好像比上次還要帥氣。
馬渕澪不自覺地晃了晃手，將兩人連在一起的地方前後搖擺。
沒有反應。再往旁邊一看，耳廓果然粉紅。
真可愛。
馬渕澪暗笑。
就像一瞬間，回到了小的時候。
***
菅原孝支一直把馬渕澪送回了家樓下，她沒有問他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只是聽他的，站在溫暖的大廳里目視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方才馬渕澪沒有提起，菅原孝支就主動說以後都會提前詢問她的意見，不會每天都這樣叨擾。
兩人工作都會有意外的時候，他不會給馬渕澪壓力，也不會讓她產生落差，一切以她的意願為先。
馬渕澪說好。
這沒什麼不好的。
提前說好總比自以為是要好。
她可以預料到這段感情如果開始，不會有什麼刻苦銘心的，出於陪伴，出於呵護，也出於責任。
大概就像一盞隨處可見的燈，只是簡單的溫暖就足夠明亮。
比起淋浴，馬渕澪果然更喜歡泡澡。
她邊泡邊和吉田雫打着電話。
“這麼說的話，以後他會在什麼時候告白？”
“不知道。”馬渕澪伸指點了點小鴨子，漫不經心，“我覺得他很敏銳，可能會等我喜歡上他的時候吧？”
吉田雫詭異地沉默了一下，“會有那麼一天嗎？”
馬渕澪哈哈大笑，“我覺得會有的，他給我的感覺很安心。說不定會是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時候。”
“那還真是。”吉田雫聲線平淡，“你一上頭就會衝動地開始交往，只有感情消失那一瞬間你才最清楚。”
“小雫，你好冷淡……”馬渕澪偏頭枕着手臂，輕合雙目，將腦海里的一切心緒都釋放直身體外，只留下無限的愜意。
“反正，你覺得好我就放心了，就算最後結婚了，別忘了我是什麼職業。”
大名鼎鼎的水谷律師嘛，但是你好像並不是離婚律師吧？
馬渕澪失笑答應，沒把吐槽說出口。
一聲喟嘆從屏幕里鑽了出來，“說真的，前段時間你沒有吃藥吧？”
馬渕澪頓了頓，垂眸輕笑，“當然沒有，早就沒事了。”
吉田雫不置可否，只是提醒，“有必要的時候，還是把以前的事都告訴他吧。”
“嗯。”
馬渕澪往下潛了點，身濺水發出清脆的聲響。鴉發浮起擋住眼眸，神色難以讀請。
飄飄裊裊的霧氣從水面騰起，落在瓷磚上迅速液化凝成晶瑩的水珠。
溫熱的水沒過了嘴唇，馬渕澪將下巴頦擱在曲疊的膝蓋上，抬着眼望向排風扇的空隙。
那發出若有若無的光芒的月亮，逐漸被灰雲掩蓋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