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說人心中有那麼一桿天平,那麼此刻,薛平貴無疑是大大傾向於王寶釧的。更不必說在丞相王允自宮中回返后,老淚縱橫一番似喜似悲情難自禁的表演下,真真是一片忠臣之心可昭日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卻是極大地打消了薛平貴心中那點子不忿,叫他對相國府生出諸多親近來。
打鐵趁熱,看着眼下這一派看似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老謀深算的王允又藉機叫出此前得罪過薛平貴的二女兒銀釧及其丈夫魏豹,給薛平貴賠罪。不管心中如何作想,情深意重的妻子王寶釧當面,兼之以若想認祖歸宗登上皇位,離不開丞相王允這位便宜岳父幫忙,薛平貴自是做足了寬容大度模樣,全當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不管是誰人看了,都得道一句薛平貴好氣度。
但那魏豹似是看不懂眼色,眼見得現下里氣氛正好,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面露擔憂道:“非我族內其心必異,眼下平......太子殿下雖說貴為西涼國主,傳出去也是一樁美談,可那西涼人狼子野心,與我大唐素有積怨,傳出去怕是會叫那些宗室朝臣大做文章,阻攔殿下回朝。”
如果說此前不知自己真實身份時,由異鄉沉浮的窮小子一躍成為西涼國主是一件值得自己驕傲與自豪的事,那麼薛平貴在知道自己乃是流落民間的太子殿下且有可能坐擁大唐江山後,流落西涼的經歷便變得不怎麼美好。回顧過去,竟似乎代戰的每一個做為都別有目的帶着不一樣的心思。
命書中的薛平貴依靠代戰及其身後西涼國的力量,取得了唐皇寶座,自己成為名義上的天下至尊,看代戰與西涼時自是千好萬好。可當有人告訴他,正是西涼的那段經歷阻礙了他坐擁大唐江山的步伐甚至可能會對他恢復身份有所影響時,那曾經的經歷自然便叫他不自覺的想要埋葬。一如流落西涼的薛平貴,在代戰面前花言巧語奪取芳心且隱瞞王寶釧存在。
世間言行合一的正人君子眾多,但顯然只允許自己娶妻生子卻不容糟糠之妻王寶釧有絲毫背叛的薛平貴並不在此之列。而二姐夫魏豹這樣的人,當他針對自己時薛平貴自是對他千恨萬恨,可當魏豹聞弦歌而知雅意,主動想要替薛平貴排憂解難時,薛平貴卻覺得,事成之後留下這魏豹狗命,倒也未為不可。
自是不知曉,他之種種做為,皆是落在了風黎等人眼中,平添笑料。
王寶釧本人靈魂因着不知名的束縛,一直無法離開自己肉身十步距離,因而風黎所看到的一切,王寶釧同樣能夠看到。跳出局中人的視角,看着薛平貴的諸多種種作態,王寶釧面上不顯,實則心中亦生出幾分不解:
這樣的薛郎,當真又是她所認識的那個薛郎?
王寶釧內心糾結,薛平貴自不清楚。便是血脈相連的丞相王允、大姐金釧二姐銀釧等,亦不曾對此有任何察覺。畢竟於他們而言,十八年不見,眼前這不再滿心滿眼都是薛平貴的王寶釧,較之當初雖少了幾分人氣,卻也不是不可理解。全然不曾想過,那殼子裏已然換了另一個人。至於此間唯一能夠看到且感知王寶釧情緒的風黎,對這一切並不在意。
區區凡人女子的自怨自艾,又豈能撼動亘古不滅的神靈?
薛平貴對此一無所覺,在知道自己乃是唐皇流落民間的太子之後,他顯然已經不再滿足於西涼國主的身份,而是迫切的想要認祖歸宗,成為坐擁萬里江山的唐皇繼承人。好在這人尚有幾分理智存在,知道想要成事離不開岳父王允扶持,因而對相國府頗為禮遇,全然不復初時滿腔怨懟心境。
只是可憐了遠在西涼的代戰,苦苦等候着薛平貴歸來。
丞相王允安排下,薛平貴很快便見到了思子心切的唐皇,父子相認,自是一派天倫和樂景象。而後王允建言,於金鑾寶殿上揭露薛平貴皇子身份,使其認祖歸宗,坐鎮東宮。薛平貴投桃報李,上稟唐皇,冊封王允之女王寶釧為太子妃。
唐皇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許是見後繼有人心愿達成,不多日便龍馭賓天。薛平貴又在丞相王允一系的扶植下,登基為帝,成為新任唐皇,頂着王寶釧殼子的風黎則順勢成為皇后。
而此時的代戰則因為久等薛平貴不回,又聽說中原王朝新換了皇帝,當即點齊了兵馬,打着尋夫的名義大軍壓境。
薛平貴初登大寶,正是意氣風發志得意滿的時候,聽聞西涼大兵壓境的消息本是嚇了一跳,又問得西涼王后親自帶兵,不惜開啟戰端也要叫大唐交出自己這個夫君,心中亦是不免生出幾分對自身魅力的得意與肯定。
寶釧固然情深意重忠貞不二,可相較這熱情似火的代戰而言,卻又似乎缺少了點什麼。都說世間安得雙全法,這寶釧與代戰都是他生命中無法割捨的女子。好在他如今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行那娥皇女英之事,又有何人敢置喙?
心中主意既定的薛平貴當下便找到風黎,言說他與代戰之間的種種。又道是西涼雖為邊陲小國,可一直不服大唐管教,他若是能夠將代戰收入宮中不費一兵一將平息這場兵戈,於兩國百姓而言,又何嘗不是一樁幸事。
風黎對此心中並無太多波動,而被束縛在肉身周邊被迫看着這一切的王寶釧,心中思緒卻是複雜難言。她不知曉當如何去說薛平貴的做法對或者不對,只是心中總有幾分淡淡不得意。明明他們也曾經山盟海誓此心不渝,自覺便是這世間所有的一切也無法將他們二人拆開。
因而即便是同父親三擊掌斷絕關係,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官家小姐淪落為替人紡紗織布的村婦,縱使薛平貴失蹤十八載她孤身一人獨守寒窯,她也不曾有過後悔。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可為什麼不過區區十八年,她的良人便換了模樣,再不復曾經的深情與真誠。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這世間又怎能有這樣的人,一邊說著曾經的誓言,一邊卻又在自己面前講述着同其他女子之間深情厚誼,從家事國事天下事等諸多方面,步步緊逼換取她一個共事一夫的承諾。
可明明他薛平貴之所以來到這裏,便是已經定下主意不是嗎?
被情愛迷眼的王寶釧固執的想要在薛平貴身上尋求一個答案,但目標明確的風黎卻不願意同這個普通且自信的凡俗男子虛與委蛇。溫溫柔柔的笑容揚起,對着故作了一副左右為難姿態的薛平貴道:
“我若是不同意,陛下又待如何?”
“寶釧你放心,即使代戰入宮,你也會是我的皇后......”
普通且自信的薛平貴自然不曾設想過王寶釧拒絕的畫面,因而當風黎看似平靜的話語吐出時薛平貴有一瞬間的怔楞,甚至潛意識裏以為自己聽錯又或者王寶釧說錯。但風黎接下來的話語,卻叫薛平貴升不起半點僥倖。
“陛下放心,區區西涼小國,不足為懼。早在陛下登基之前,二姐夫魏豹便陳兵邊境,只待西涼大軍到來,來他個瓮中捉鱉。”
“寶釧,你怎可如此!”
縱使做了多年的西涼國主,但這位從小生長於市井中的皇帝陛下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長進,竟是對着風黎問出這般天真的問題來。頂着王寶釧肉身的風黎本沒有解釋的必要,可看了同樣震驚的王寶釧一眼,卻又忽地好心道:
“與其做那麼一個生死皆不由己、靠男人情誼方能過活的皇后,又為何不搏上一波,努力主宰自身命運?”
做為天生地養的神靈,強弱、大小、貧富、貴賤、男女於風黎而言,本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只是她既為女性神靈,那麼對這同一性別的存在,多少亦有幾分容忍。只不過人自助而後天助之,如果自己不曾想明白不曾立起來,那麼她便是舍下再多心力,也是無用。
世間有一種植物,名為菟絲子,需寄生於其他植物之上,方可存活。王寶釧不是菟絲子,卻又與菟絲子無異。只不過她所渴求的,是那份來自於男子的承認與愛慕。她當真愛薛平貴嗎?這樣的愛,又當真可以感天動地?導致王寶釧寒窯苦守十八年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薛平貴,還是那虛無縹緲的命書?又或者僅是那不公的世道?
風黎不可能永遠佔據王寶釧的肉身,代替她活過這一生。因而行事作風上,風黎並沒有太過出格。可若是王寶釧冥頑不靈遲遲無法找回自我,真正掌控那具屬於她自己的身軀,那麼風黎亦不介意,看着王寶釧走向毀滅。
一切,端看王寶釧自己又將如何選擇。
神靈萬能,卻也並不是萬能。於此茫茫世間,是救贖,亦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