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高后八年，呂雉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而她的兒子劉盈，早在八年前便已經去世。只不過那又怎麼樣呢？這母子倆的情分早已在很久之前便已經消融，沒有半點留存。曾經至尊至貴血脈相連的母子間，早已是全然陌路。

甚至於在兒子劉盈發喪期間，呂雉面上也沒有任何傷心的情緒存在。誰也不知曉這位太後娘娘的真實想法，只是很顯然的，相較於那逝去的兒子而言，呂雉更看重心中權力。

事實上早在那之前，劉盈還活在人世的時候，呂雉便不止一次的為了呂氏的未來及自身權勢，強迫劉盈做出那些違背心愿的舉動。不管是叫劉盈親眼看到那被削成人彘的戚夫人慘狀；又或者是叫劉盈立姐姐魯元公主的庶女，他名義上的外甥女張嫣為皇后；抑或是在酒中放入毒藥，妄圖以此鴆殺那原本同自己也有着幾分母子情分的劉邦庶長子劉肥......

不瘋魔，不成活，這位也曾有過賢良溫婉一面的女子似乎徹底拋棄了心中那一絲善念與不忍，變成一個純粹的、瘋狂而又歇斯底里的、滿腦子陰謀與算計的政治生物。

但不得不說，不管是呂雉還是劉邦，又或者是這大漢帝國後來的幾位繼任者與統治者，他們或許混蛋、或許虛偽、或許薄情、或許冷血，但吸取秦二世而亡教訓的他們，對這個庶民與百姓，終歸是大愛的。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便是上層統治者再怎麼的折騰，也不曾對這社會的根基做出真正的動搖。

如果呂雉還能再多活十年、八年，很多局面或許又會有着新的不同。便如同後世的則天大聖皇帝，以女子之身竊取李唐江山，明目張胆的改朝換代。縱使是一朝身死，她的血脈也深深烙入李唐天下，不管是家族還是子孫後代都不曾遭到清算。因為即使復歸李唐天下，清算武氏又何嘗不是清算、否定他們自身血脈正統？

但很可惜的是呂雉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這點呂氏族人清楚，呂雉自己清楚，這朝野內外的很多人同樣清楚。對呂氏的安排已經做下，呂雉已經不願去管、也不願去想最後究竟會是個什麼結局，在她死後，呂氏與劉氏之間究竟鹿死誰手。總歸她該做的佈置已經做下，至於剩餘的，她一個馬上就要入土的老婆子又能左右得了什麼呢？

這是權力在握登上這帝國權勢的頂峰后，呂雉又一次的產生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而上一次這種感覺的生出，還是很久很久以前。

呂雉其實可以先一步給劉氏子弟辦喪送葬，以確保她所有的安排最終都能夠順利實施，只是又何必呢？這一世，為家族、為子女、為自己，她其實已經同劉氏糾葛太深太深，何必臨到要去世了還不安生。

但呂雉同樣是不安生的，指尖艷麗的曼珠沙華仿若來自亡者的地帶，帶着某種勾魂攝魄的低語，訴說著無人能夠聽懂的呢喃。縱使是再高明的方士與術士，也無法從她的指尖看到不同。只是呂雉心裏清楚，這其中隱藏的神明的恩澤與饋贈，擁有凡人所不及的力量，可以實現她最深處某一個願望。

是什麼呢？錢財權勢，還是其他？

呂雉心底似乎有着某種模糊的概念，卻又似乎對此沒有半分的貪婪與渴求，做為大漢帝國臨朝稱制萬人之上的太后，她有所求而又無所求，求的太多太多，最終卻如同那渴望抓住指尖砂礫的孩童，握得越緊，失去的便會越多。

親情，友情，愛情，權勢......總歸這人世間走這麼一遭，她來過，感受過，擁有過，同樣......失去過。只有臨到死的那一刻她來猛然間發現，她似乎什麼都掌握了，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掌握。無處不圓滿，卻也無處圓滿。

“屬於神明的恩澤嗎？”

或許是臨死前的最後所見，又或許是渺渺茫茫之間的某種幻覺，等到太后歿了的鐘聲傳遍宮廷內外，那些原本因着呂雉重病而蠢蠢欲動的劉氏勢力皆為之胸中一輕時，呂雉終是想起那年少時的、被刻意遺忘了的記憶。

“原來我想要的......竟然是......”

上前替太后整理遺容的宮人忽地驚叫一聲，引起一陣不滿，然而當那奉命守住長樂宮的將軍皺着眉頭上前查看之後，心中亦是不由得生出一陣寒意。只見那高床軟枕的床榻之上，原本老去的太後娘娘不知何時竟是已然恢復了年輕時的容貌，鴉發如雲眉目清秀，雖不是戚夫人那等絕色，但也是不差。一眼便能看出，當是一位受過良好教養的大家小姐。

倒不是沒有懷疑過有人調換了太后遺體，只是且不說長樂宮中里三層外三層層層把守，莫說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調換太后遺體，便是多出只蚊子來也不可能。況且樣貌上雖然略有差別，可是明眼人從五官輪廓上看，便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那分明就是太後娘娘年輕時的樣子，不會有任何的反對。

但太後娘娘分明已經六十二歲，便是這些年養尊處優，昔日的苦難終究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況且有許多宮人看着她咽氣。呂雉死之前，分明不是這般模樣。

莫非是......見鬼了嗎？

太一神在上，那將軍不敢自專，只是呂雉的死後，齊王劉襄發難於外，陳平、周勃響應於內，劉氏諸王群起而殺諸呂，呂氏、劉氏的爭鬥已經到了最白熱化的階段，上頭人尚且自顧不暇，又哪來的工夫理會長樂宮中諸事。

因此那將軍同長樂宮中幾個內侍碰頭一商量，便不曾將此上報上去，只是叫宮人給太後娘娘匆匆整理遺容，而後穿上金縷玉衣，放置於早已準備好的棺材之中。而後約定，必不可透露此事，隨後便趁亂各自奔逃。等待陳平、周勃等殺盡呂氏一族男女老少，闖入長樂宮中，所見到的便是呂雉那穿戴整齊不曾露出絲毫面目，盛放於棺材中的屍體。

陳平、周勃俱是陪同劉邦打天下的老人，同呂雉之間多多少少也有些交情，況且他們做為臣子，不管怎樣呂雉都是劉邦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死者為大，現下呂氏族人已經伏誅，自是不會對呂雉屍身做出什麼事情來。而在這之後由他們選定所繼位的代王劉恆及其母親薄姬，卻是少有的因安分守己沒有被呂雉為難過的。因此最終不管呂氏族人是否拋屍荒野，呂雉卻是安然葬入皇陵。

但那一切同彼時的呂雉而言，又有什麼相關呢？死去元知萬事空，便是呂雉也沒想到，在她內心裏最渴望最想要的，居然是回到少時。

山有木兮卿有意，昨夜星辰恰似你。少時的呂雉自然也是愛過的，愛上的自不是劉邦，而是另一個風華正茂年歲正好的少年。更叫人稱道的是，那少年同樣對呂雉有意。

“娥姁，等我，待我功成名就，我便回來娶你。”

漫天星辰之下，也曾有人在她跟前發下誓言，目光灼熱且明亮，彷彿蘊含了無數的星辰。

只是她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因為就在那不久之後，她的父親看上了一個混混出身的小亭長，並且於大庭廣眾之下親自做主將呂雉許配給了他。呂雉知道后只覺得天塌地陷，但她很快便反應過來，點齊家丁便準備去劉邦家裏退了那婚約。呂雉的母親亦是十分氣憤，似是不明白丈夫莫不是酒喝多了，做出這般失了智的舉動。

“嫁給這樣的人家，娥姁日後焉能有好日子過？”

“頭髮長見識短，男人家的事，豈容你們這些女子置喙？”

呂雉的父親是一個數十年如一日沉迷於相術的人，以致於呂雉母女皆是忘了，當這樣的人認定一件事情時究竟有多麼的固執與可怕。這個男人似乎便認定了劉邦便是那個能夠帶他們呂氏一族直入青雲的人，因而縱使是呂雉表現得再如何不願意，還是逼迫着呂雉嫁給了劉邦。

原來在被嫁給劉邦之前呂雉是有過一次逃跑機會的，那個曾經說著要娶她的少年偷偷潛入她的閨房之中，口中說著曾經的誓言，告訴她他一定不會叫她嫁給劉邦。

“娥姁，我們跑吧，我們換一個地方去生活，叫他們再也找不到我們！”

然而回應情郎話語的，卻是呂雉手中悲傷且絕望的匕首。那是呂雉第一次殺人，殺的還是她心中所愛。自此過往所有盡皆埋葬，她是呂雉，也只是呂雉。帶着所謂父親的期盼，嫁入那貧窮的、早已有私生子且鬧得人盡皆知的混混出身的劉邦家中。

但那又有什麼呢？

縱使顛肺流離經歷了無數的苦楚，她終究是站在了新生帝國的權力頂端，生殺予奪，再不用受任何人掌控。

其實啊，那少年本不必死的，當年的呂娥姁，亦沒有心狠手辣到最情郎下手的地步。更不會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的飛黃騰達之機，便想要拋棄相守一生的戀人。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所謂天命。

“娥姁，他活還是你的母親、我、我呂氏全族活，你且選一個吧。”

在遇到劉邦后的第一眼，她的父親，那個成日沉迷於相術以致於忽視了周遭一切的男子，便在心中做下了一個瘋狂且大膽的抉擇。而後更是將選擇權交到呂雉手中，迫使呂雉為那瘋狂的行為，做出抉擇。

這一切的一切，當真是......瘋了。

只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渴望着重來一次的，縱使是留有不甘與遺憾，可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永遠是未來，呂雉同樣如此。但這一生，她已經是活得夠本也活得足夠，因而在最後的生命彌留之際，她並沒有選擇延長自己的壽命，更沒有所謂吃下後悔葯的想法，只是最終，想恢復到曾經的容顏。彷彿只要是這樣，她便還是那曾經和人許下誓言的呂娥姁。

即使她清楚且明確的知道，一切都早已回不去。但那又怎麼樣呢？她這一生之中，所欠下的性命又何止是那一個？做為第一個臨朝稱制不輸男兒的女子，她的心中自有傲氣存在，自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原諒。

一時的善意是真，心狠手辣毀人性命也是真，呂雉所懷念與想要的只是......曾經的容顏而已。

·後記

不管是風黎還是那於命書中留下印記的神明都不曾執掌時間領域，因而祂們予呂雉的恩澤與饋贈，自不會擁有穿梭時空回到過去的力量，最多不過是臨死前的黃粱一夢罷了。但很顯然，呂雉需要的並不是這些。這一生她走過，歡樂過開心過痛過悔過，又有什麼值得遺憾的呢？至於生命的最後一刻，選擇恢復少年時的容顏，究竟內心所眷戀的究竟是少年時的兩心相許無憂無慮，還僅僅只是想要悅一悅自己，又有誰知道呢？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大約兩百多年以後，王莽篡漢天下烽煙四起，赤眉軍攻入長安進取關中，不僅一把火焚燒了皇宮，更是有人把皇陵做為泄憤對象。一則可以收斂財物，二則可以發泄怒火。但這其中，終究是有人不忍的，只是那小將人微言輕，縱使心中不忍也只能按照上峰所說的執行命令。

不曾想當他們打開高祖皇帝劉邦的陵墓之後，竟發現同陵異穴的呂雉樣貌栩栩如生，十分艷麗，一時間眾人都不由得心中打鼓，生起深深的恐懼。

要知道那位太後娘娘死去之時，可是已有六十多歲，又怎會是這般年輕樣貌？

《後漢書》記載，“發掘諸陵，取其寶貨，遂污辱呂后屍。凡賊所發，有玉匣殮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一絲庇佑，或許是某種因果相連，那親眼見證呂雉屍身的兵士中終究是有人心中起了邪念。只是這一切並沒有真實的發生，因為那善心的小將在聽說營中兵士的打算之後，連夜將呂雉屍身帶走掩埋，便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慌亂之下，究竟是埋在了什麼地方。等到深夜那伙心懷不軌的兵士準備動作時，又哪裏見得到呂雉屍身。

事情上報傳遞開來，那赤眉軍的將領不願丟了面子，故而叫人傳來呂雉屍身已經被兵士侮辱的話語。至於其屍身究竟是埋在了何處，又有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