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果說得知劉盈醒來的消息之後有多麼的開心,那麼看着那已然恢復健康的兒子,呂雉心中就有多麼的失望。曾經的關心與愛護是真,現在的傷心憤怒與失望同樣是真,對這和自己漸行漸遠的兒子,呂雉心中頭一遭有了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只是她終歸不是普通的婦人,更不是一個願意為了身邊的人事物,而進行妥協的人。前半生的呂雉已經妥協太多太多,為親人、為兒女、為那冷漠且無情的丈夫,既然這世間再沒有了能壓迫自己的存在,她又為什麼要為了那份所謂的母子之情,而對曾經的仇人做出妥協呢?
怒火吞噬理智,此刻的戚夫人母子於呂雉眼中,已然是最為礙眼的存在。
兒為王,母為奴,縱使於永巷中日夜不停的舂米做工勞累不休,戚夫人心中仍然燃燒着不甘的火焰。只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當於永巷之中做所謂的《舂米歌》,盼望着有人能夠傳唱出去叫人得知,解救她於苦海。
好個戚姬,都到什麼地步了還看不清前路,真以為現在還是劉邦在世之時,她呂雉母子都要退避三舍不敢掠其鋒芒不成?莫不是還指着那劉如意翻身,將她呂雉母子再度踩在腳下?
原本呂雉是不準備取劉如意性命的,可是她那好大兒在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唯恐呂雉傷及劉如意性命,竟是親自把劉如意從呂雉的人手中截回,與那劉如意同吃同寢,防備至此。以致於呂雉心中原本七分的殺意竟是生生漲到了十二分,這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留戚姬母子性命。
做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與權謀家,呂雉無疑是極善於偽裝與隱忍的,只要是她們定下的目標,那麼不管多長時間多少困難,也終究會實現。甚至在某一個叫人放鬆之際,給予致命一擊。便如同昔日劉邦與楚王項羽戰鬥,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且看如今,楚王靈位屍身在何處劉邦靈位屍身又在何處,這天下究竟是由誰人後人所掌握?
縱使心中對劉邦恨不得剝皮寢骨,可呂雉之所以能夠稱量天下在這長樂宮中大權在握,靠的不也是劉邦原配嫡妻的未亡人身份及流淌着他血脈的子女。便是為此,呂雉也不可能不給劉邦該有的體面。
時日方才的道理呂雉心中比誰都清楚,因而她並沒有第一時間對戚夫人下手,而是似松實緊派人盯准了劉如意那邊不曾有絲毫懈怠,終是找准了機會在某一個早上,趁着劉盈清早外出打獵而劉如意正在酣睡之際,親自端來一杯毒酒喂下,眼睜睜的看着劉如意咽氣。而後面無表情的吩咐宮人將劉如意葬下,等待着劉盈歸來。
“盈兒自來仁愛膽小,當時不願意見到這番幼弟身死的場面的。”
呂雉口中如是言道然而心裏卻明白,她同劉盈這母子之間已經有了深深的裂痕,再也不可能恢復到從前。但既然是做了以呂雉冷酷且決絕的性子,便不會有絲毫的後悔與不安。因而看着那因見證太后親手鴆殺趙王場面而瑟瑟發抖的宮人,她只是叫人安排下去,趕在劉盈打獵歸來之前放這批人回宮,不叫他們被幼弟死亡的劉盈所遷怒。
這位冷酷且決絕的太后心中,終歸還是有着那麼幾分善意的,只是這善意卻不再是對着劉盈,她那曾經血脈相連的兒子。
劉盈沒有想到,他只是早起出去打獵的工夫,再回來時昨日活蹦亂跳的幼弟竟然沒了生息。他不過只是一會兒沒在如意身邊,怎生就到了這番地步?明明他只是心疼如意昨日睡得太晚,想要叫其多睡一會兒罷了。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陷入深深自責與悔恨的劉盈很快便迎來了下一個打擊,身處永巷中的戚夫人,被呂雉派人砍斷手腳、挖掉眼睛、熏聾耳朵、喂下啞葯,放置於豬圈之中。
至此,這對天家至尊的母子之間終是離心離德,漸行漸遠,形同陌路。
年少且懦弱的帝王似乎並不知道當如何反對他那偏執且狠心的母親,卻又將諸般罪過加諸於己身,委實不願意再面對這冷漠且殘酷的世間,只能在一場大病痊癒之後將自己沉湎於飲酒做樂之間,不再去上朝理政,致使大權盡數歸於太後手上。呂雉也自此,開始了她的臨朝稱制之路。
只是每一個夜幕沉沉長夜漫漫沒有盡頭之際,她卻又似乎會問自己,我這樣,真的做錯了嗎?
“錯了,卻也沒錯!”
那曾經以為被遺忘了的記憶再度浮現於腦海,玄衣高冠的女子一如初見般無聲的出現,不管是面色還是儀容神態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呂雉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因為她心中早已有答案,是非功過如何,於她而言又怎麼比得上眼前的權勢。只是她沒有想到,又再度見到那曾經神秘出現過的女子。於其口中,得到這樣一句回答。
這世間並沒有全然無價的恩賜與饋贈,縱使是那叫神靈為之側目叫世人為之褒獎的父母子女之愛,在某些時候也是有代價的。做為天生地養的神明,風黎於某種程度上來說更遵循一種等價的原則。因此,呂雉的做為在這以男權為主導的社會內,或許會叫很多人難以理解且為之批判,但對風黎而言卻算不得什麼。
不過大抵是世人,不管內心愿意或者不願意,都是渴盼着被那所謂的六欲七情所掌控的。因此面對着眼前這堅強且擁有自我的靈魂,風黎雖不曾真正解釋過祂所下這一定論的因由所在,卻難得的給呂雉以選擇。
“我可以予你一份饋贈,做為拿走某樣東西的代價,你可選擇用之換取你想要的東西。當然,並不是任何東西都可以。”
因為這世間,並沒有全知全能的神明。便是有,也終將跌落塵埃。
做為一個理智且謹慎的神明,看着呂雉眼中那一瞬間亮起的兩簇驚人的火焰,風黎進一步補充道:
“或許你可以將其稱之為神明的恩澤。”
伴隨着風黎最後一句話語落下,似是有無形的河流於呂雉跟前展開,貪嗔痴恨怨、喜怒哀樂懼,諸多執着痴妄的靈魂在那河水間沉浮。只一眼,便叫呂雉隱隱生出頭痛欲裂之感,但只是一瞬,迷離的花香傳入鼻翼,渺渺茫茫間呂雉靈魂似乎脫離了軀體,來到那傳說中死後歸途的忘川冥府之間,朵朵血色且艷麗的曼珠沙華放肆野蠻生長,攝人心魂。
“去吧,摘取你心中最想要的那一朵。”
那自稱神明的神秘女子聲音於耳際響起,呂雉如同被蠱惑了一般,盯着一朵盛放於腳邊的曼珠沙華,伸手摘出......
............
“你覺得她會選什麼?”
命書所化的男子再度顯現,身形拉長至成年男子模樣,長身玉立,寬袍大袖劍眉星目玉冠束髮,眼角眉梢俱是醉人的風華。雙手負於身後,同玄衣高冠的風黎古樸且厚重的風黎並立於虛空之中,一生一死一陰一陽,一個如日之初生璀璨且張揚,一個如九幽冥河流淌暗沉且沉靜。明明是極繾綣極親密的姿勢與距離,卻又彷彿間隔着萬水千山歲月更迭時間輪轉,帶着幾分莫名的和諧與詭異。
顯然,這同樣是一位神明,一位天生地養走過了久遠歲月,卻不曾磨滅掉自身神性與規則的神明。
在祂的眼中,那踏身於生命之初生與死亡之際的大漢帝國實際掌權者、顛肺流離半生的太后呂雉已然做出自己的選擇。
屬於神明的恩澤啊......
“我本以為,她會選擇親情,一個合乎她心意的、能夠感同身受的兒子。”
“我亦以為,你當比我更懂才是。”
下一刻,艷麗的曼珠沙華入手,呂雉眼中層層景象破碎。這偌大的宮室中,已然不見那神秘女子半分蹤跡。微風乍起,燭火搖曳,一切便如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沒有在這長樂宮中留下半分痕迹。只有呂雉指尖那抹似隱似現的曼珠沙華虛影,昭示着於冥冥之中,她失去了什麼,卻又收穫了什麼。
而在那不可知處,凡俗肉眼所不能見,陰寒刺骨的青蒼色火焰於風黎指尖顯現,彈指瞬息間降落至風華絕代的男性神明身周。將其吞噬,等到火焰散去,原地只留下一冊竹簡模樣的命書。
伸手將命書納入手中,風黎無聲感嘆:“你這又是何必?”
命書無形卻也有形,自可幻化成千萬種模樣,然而那依附在命書之上的,卻並不是所謂命書所化的精靈,而是某位上古留存至今的神靈,散落在那上面的靈識,自不可長久存在。一如曾經的呂雉並不需要某個人給予她回答,風黎同樣不在意祂的問題是否能夠得到答案。然而在風黎身影即將消散,離開此方世界前往全新的旅程時,清清朗朗的聲音終是對風黎做出了回答。
“與爾何干?”
如斯傲慢,卻也如斯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