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恐懼
“可以。”
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之後,艾莎聽到身邊的伊爾迷終於開了口。
他純黑色的瞳孔看不出任何的情緒,連語氣都平得毫無波瀾,抱着胸的手舒展開來,伊爾迷甩了甩黑髮,微微蜷起的眉睫舒展開來,因為側身的角度,握在手中的釘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的刺眼。
“只是,條件需要變更,康斯坦汀小姐,你所提出的報酬,在我看來並不合理。”他說,“阻攔了我的委託進度,因此,你需要額外支付我一筆精神損失費用,數額的話,三千萬戒尼好了。除此以外,你提出的委託報酬,還存在值得商議的地方……如果你可以接受我這項提議的話,不妨再繼續詳談。”
艾莎驚訝地抬起臉:“我以為,這種雇傭關係用金錢來進行結算是最好的,揍敵客先生,不妨說一說,除了三千萬,你需要我額外答應什麼事情?”
除了錢,他還想要什麼?
“放心,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
艾莎皺了皺眉。
“不行。”她機械地搖了搖頭,甚至重複了一遍,“不可以哦,揍敵客先生。”
在伊爾迷如芒在背的目光投過來之前,艾莎道:“我不知道揍敵客家族的行事規則如何,但是買賣雙方只能存在金錢交易,應該是既定的事實吧?”
半睜着眼睛的伊爾迷眨了眨眼,他似乎有點疑惑,不過還是做出了非常充分的辯解。
“這是為雙方而着想的平等條約。”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不需要。”
藏在那張微笑面具下,艾莎有點無語。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過於嚴厲,她很快放緩了語氣,看向面無表情的伊爾迷,惴惴不安地輕聲補充:“不過,我可以加錢的,揍敵客先生。”
氣氛沉默了。
空氣也變得晦澀和稀薄,吹來一股無形的風,涼意順着肌膚深入四肢百骸,在這樣悶熱潮濕的房間裏,伊爾迷·揍敵客死氣沉沉的目光在他那張相對無害的臉龐上,在陰影之中,彷彿一隻凶獸睜開了眼睛,開始舒展着肢體。
艾莎敏銳地看到,不遠處倒在地上的管家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她連連咳血,身體抽搐,臉上的表情如同蒸桑拿一樣儘是不正常的紅,似乎就差一口氣提不上來了。
啊,是他的念,像無形的氣旋一樣瀰漫在房間裏面,如同密集的蒸汽一般擠壓着房間裏的人。
他就是這樣徵詢別人意見的嗎?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裏。
可惜的是,她沒有任何感覺。
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艾莎學着伊爾迷的樣子,也旁若無人的歪了歪頭。
“您意下如何呢?揍敵客先生。”
她暗暗警惕,遙遙地看着不遠處的伊爾迷,已經做好了他隨時發難的準備。
對她來說,這也是早晚的區別而已,從結論而言,現在就和這位殺手鬧掰對她有好有壞,也算不上什麼無法接受的後果,所以她並不是很在意伊爾迷的想法。
反正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而已。
對他而言,遇到這麼麻煩的委託對象,估計很是讓人苦惱吧。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他倒霉呢。
“在這樣下去,她就要死了。”
頂着黑黢黢的目光,艾莎旁若無人地坐在椅子上提醒,她晃蕩着雪白的腿根,頭上的寶石發冠在燈光下熠熠奪目,如果不是沾着血跡的禮服裙,和臉頰上一道淺淺的血痕,她看起來就像一位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
這樣血腥沉重的背景,還有環顧四周的念壓,讓她藏在燈光下的輕鬆笑容顯得有些詭譎。
下一刻,艾莎呼吸一輕。
壓抑的空氣又重新流動起來,氣氛鬆弛了。
“可以。”
在長久的對視之後,不遠處的伊爾迷微微點了點頭,像是為了表達友善,嘴角向上撇起,也許是對她笑了笑。
如果他的笑不那麼驚悚就好了。
他似乎並不怎麼笑,所以這笑容顯得有幾分僵硬,彷彿是他催動着肌肉神經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嘴角,總有種虛假的親和力,在這一層之下,似乎他依然停留在高處審視着她,從漆黑的眼角的位置也流露出一種滿意的神態。
同時,伊爾迷邁動腳步,同時手微微使力,還未等反應過來,一粒尖銳的釘子便準確地刺入管家的腦門後方。
只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因為速度太快,釘子捲起一小塊迴旋的氣流,切斷了艾莎額邊的一絲碎發。
十分精準的控制力。
他們之間的距離足有五六米,而她臉頰旁的碎發幾乎肉眼難辨,在這種情況下,釘子幾乎刮擦着臉頰而過,掀起一股撕裂的風聲,碎發飄飄搖搖,晃蕩了好一會,最後恰好落入了艾莎放在膝蓋上的掌心中央。
伊爾迷·揍敵客真是小心眼極了。
如果再歪斜一點,這枚釘子就一定會準確無誤的命中她的後腦。
艾莎並不生氣,她用手輕輕捻起自己的那一根斷掉的頭髮,隨意搓了搓。
“您生氣了嗎?”
“請不要對我妄加揣測,尊重顧客的意見是家族的服務宗旨,和委託結束之前,我都會以客人的指令為第一優先。”伊爾迷一本正經地答,冷淡的聲色一如既往毫無波動。
“不過,補充一點……康斯坦汀小姐。”他微微低垂着頭,兩頰的頭髮撇下來,看上去表情沒有什麼變化,語氣卻突然轉彎,“如果你可以更懂事一點,就會明白我這麼做是為了你好,真可惜,你不太懂呢……不過,你這麼識時務地做出了讓步,那麼得到我的原諒也並不是不可以哦,畢竟,我是一個非常好說話的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近乎喃喃自語地說道。
“我是不會,為了一些小事而耿耿於懷的,也不會為了一時的爭吵而做出讓顧客為難的……我只是,為了顧客的安全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被理解,還得到了這樣的指責,錯誤應該在你呢。”
“這樣的你,居然為此沒有任何悔過的態度,不過沒有關係的,我會諒解的。”
真是自說自話,自成一派的邏輯。
然而,說了那麼多,也根本掩蓋不了他藏在心裏的不悅。
揍敵客先生,您眼睛裏的黑氣都快變成固體輻射出來了哦。
“嗯嗯!謝謝你!”
艾莎:“揍敵客先生,您知道嗎?接下來我要問出來的東西,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我們是陌生人的前提下,和您分享這樣的事情,也是我用實際行動表明,我真的十分信任你呀。”
“不過呢,剛剛您對我說出了要掰斷我的手這樣的話,而且,我是一個有點記仇的人。只是,您剛才說的話,才讓我發現原來是我錯怪您了,是我對您產生了誤解,我想跟你道歉,對不起!”
伊爾迷:“是嗎?”
如果不是帶着後綴的“揍敵客”三字的含金量,現在艾莎也不會這麼多費口舌。
畢竟是大名鼎鼎的殺手世家,她不想莫名其妙在自己的人際履曆書上就這樣平白無故增加一筆壞賬。
“是的!而且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些事情,至於拒絕您的事情,並不是因為我存心想要違背你的命令的。我保證,在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對你毫無保留的,畢竟,接下來我們還要待在一起,甚至還要仰仗您的幫助呢!所以,我們現在達成了一致的目的,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伊爾迷冰涼的視線挪也不挪,他認真地盯着地面上的一處陰影,彷彿一句話都沒有聽到。
艾莎拿着手,做成喇叭的形狀,活潑地問他:“喂喂喂!揍敵客先生,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一會兒,她就十分委屈地喃喃自語:“啊!您怎麼不理人呢!好過分啊!揍敵客先生。我明明很認真地對您道歉了,我也有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的,難道我就不配得到一句真誠的回應嗎?”
又過了不久。
“天吶!揍敵客先生,我現在突然感覺好難過……嗚嗚,我沒有想到,我居然對您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我該怎麼辦才好,電視劇上面都說,殺手世家都是認錢不認人的,所以我才想着用這樣的辦法,看來都是電視劇的錯……”
……好吵。
伊爾迷拉下眼瞼,一句話也不說,像個發獃的木偶。
他覺得,艾莎果然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委託對象。
軟硬不吃,鬼話連篇,能力成謎。
啊,好麻煩,但是現在還不可以馬上以解決掉她呢。
想着,他一雙漆黑的瞳孔突然輕輕地眨動了一下。
只是一念之間,艾莎講到一半的話便戛然而止,她興高采烈地笑容像播放中斷一樣突然卡在了錄製畫面。
一隻軟踏踏、黏糊糊的手驀然蹭到了她的後頸。
沉重喘息的呼吸聲,還有濃重的血腥味道從那雙形容枯槁的手中擦過她赤|裸的肩頸,帶來一串串雞皮疙瘩,一絲絲果凍狀的黑紅色血塊慢慢滴落在地,發出響亮的“啪嗒”一聲。
艾莎慢慢轉過身,她看到,躺在地上發出呻|吟的管家,使勁掙扎着從地上爬起,她的臉色扭曲,四肢軟趴趴地垂着,說出的話也是氣若遊絲,兩隻空洞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死死地在她身上,發出詭異的光芒,血正汩汩從胸口的位置流出,但她本人卻對此視若無睹。
手心的位置,那雙代表着能力的嘴巴物體,突然上下開合了一番,一條柔軟的舌頭伸了出來,對着她精神抖擻地動了動。
艾莎的笑容僵了。
她若無其事地閉了嘴,歪過頭用餘光十分冷靜地掃了掃身邊的管家,然後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朝着旁邊的位置挪了挪,她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直到挪到了離管家最遠的位置,她才心神不定地發現,自己的冷汗冒出來了。
雖然做出動作的人是管家,但罪魁禍首,無疑是剛剛將一枚銀針插入管家後腦的伊爾迷。
艾莎一邊較着勁十分用力地拿着濕毛巾使勁擦自己肩膀上的血跡,一邊惡狠狠地在心裏咒罵著伊爾迷·揍敵客
真是討人厭的揍敵客!
他死定了!
就是在這樣寂靜的環境裏面,一段沙啞像是含着異物的聲音響起。
當艾莎抬起頭時,她才發現,管家的眼睛一眨未眨,從剛才她離開為止,都那樣深深地長久地看着她。
她浮動在獃滯和麻木的瞳孔下的,是一層深刻的痛苦和悲切,閃爍着的眼珠里浸潤着濕滑的微光。
“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一年以前……”
對秋·加西亞來說,這是一段永生難忘的經歷。
在她剛剛加入加西亞家族的第三年,因為會念能力,加上能力出眾,秋便從管家之中脫穎而出,得到了莉亞的器重,被提拔到了她的近身,除了日常的管理事宜外,還負責處理一些雜事。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薩亞,一名長途運輸司機。因為工作上的交接,秋跟三十歲的薩亞有了交集,成了朋友。
有時候在查看交易貨物的時候,在副駕駛的位置,薩亞會抽着煙,就着繚繞的雲霧,跟她說起自己的妻子。
但有一天,似乎不太一樣。
他說,跟自己粗俗的外表相比,自己的妻子艾莎是一位紅髮紅眼的美人,她有些愛玩,總愛混跡那些他不太懂的圈子。結婚不過三年時間,他們的關係就馬上疏遠了,他知道,是艾莎在外有了新的情人。
秋有些驚訝,因為和這個男人相處過一段時間的她知道,司機脾氣暴躁,不是這麼容忍的脾氣。
她追問了幾句,司機就畏畏縮縮地掃了一圈四周,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這個健壯的男人抖着嗓子,顫顫巍巍地告訴秋:“我覺得,艾莎最近變得有點恐怖……”
“恐怖?”
“對。”司機壓低了聲音,額頭冒出了細汗。
“她變得有一點奇怪,有性格上的問題,也有一點其他方面的問題……”
這個男人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四周,明明沒什麼運動,他卻變得氣喘吁吁,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我和艾莎不睡在一起,但是我們的床隔得非常近,她之前就有夢遊的習慣,但最近好像突然變本加厲了,她有時候會對着空氣說話,突然出現在我的床頭看着我發獃,有時候半夜醒過來,她拿着刮鬍刀對準我的脖子,開了開關,閉着眼睛,一臉微笑地對我說‘我來幫你刮鬍子’,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的脖子都快被她刮出血了!”
“第二天,我問她,她很愧疚地對我道歉,說要帶着我看醫生,結果晚上就開始變本加厲,我半夜起來去廁所,結果看到她坐在餐桌擺了一排削好的蘋果,蘋果都氧化發黑了,我問她在幹嘛,她不理我,就在那裏對着空氣念叨說‘這一顆是艾格,這一顆是留多·葛瑞,這一顆是坎迪亞’……我一直在試圖叫醒她,但是她一直不理我,一直看着餐桌的對面,我忍不住扇了她一巴掌,結果她頭直接扭了九十度,指着最大的蘋果對我說,‘別急……這一顆是你,親愛的,看我多愛你啊,我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你。’”
“已經半個月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被她嚇死了!簡直就像中邪了一樣,連我都開始有點不正常了!你說,秋,這個世界上有鬼存在嗎……?”
司機一邊發著抖,一邊面色慘白地捂住了頭,側臉重重地埋在方向盤上。
這時候,秋才注意到這個男人面頰青黑,黑眼圈濃重,嘴唇青白,一副凄慘相。
光看臉,就知道他最近有多遭罪了。
“據我所知,這個世界是沒有鬼存在的。”聽完薩亞的敘述,秋倒是沒有太把他說的放在心上。
在她看來,他身上出現的情況充其量是某種蘊含著念的道具,或者是念能力者作祟,這樣的表現形式,更像是艾莎被催眠了,她的身上才出現了如此多的情況。
艾莎是個普通人無疑,她不太可能出現問題。所以,秋只是叫薩亞自己檢查一下家裏有沒有出現什麼奇怪的物品,如果有的話,趕緊扔掉就好。
司機一臉膽戰心驚地連連點頭,又連聲問了秋好幾個問題:“如果我把那東西扔掉?她就不會再夢遊了嗎?”
“天哪,你可要救我啊,秋,我真的快被嚇死了。”
“這只是小問題,一下子就能解決了。”秋安慰着司機,然後在他憂心忡忡的目光中說了再見。
結果幾天後再遇到他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地位置,看着握住方向盤一臉輕鬆的司機,秋再次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
“問題解決了嗎?薩亞。”
“什麼問題?”
司機一臉迷茫。
“你和艾莎之間是不是發生了點什麼……”
司機額頭上豎起青筋,極為不悅地罵道。
“你在說什麼啊秋?我和她好着呢,別來詛咒我們!”
“可是……”
無論她怎麼委婉地解釋原因,他都十分抗拒提起這個話題,甚至完全不相信她提出來的緣由,認為那是秋小心眼的猜忌。
那時候,秋才明白。
他真的出事了。
薩亞的妻子,艾莎·康斯坦汀一定有問題。
在擔驚受怕之餘,秋野心勃勃地想,她等待已久的嶄露頭角,出人頭地的機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