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日傍晚,天熱已然擦黑,司宣衍方才回來。
屋內各處都點了燈,昏黃而冷寂,見人回來,朝露晴雯一時都各自忙將起來。
司宣衍穿着一身玄色斜襟雲紋錦袍,身有九尺高,寬肩窄腰,邁着大長腿,帶着冷風走了進來。
只見他神色凌冽而冷淡,眉斜飛入鬢,英俊絕倫。挺括鼻樑,眼睛狹長流暢,未語半句,氣質先成。
因是知道司宣衍素日的習慣,朝露早命去備了水,凈房一應準備好,才退回內室。
她這主子慣是不用人貼身伺候的。
半個時辰后,司宣衍穿着白色寢衣,外罩着黑色袍子,披着烏黑如墨的綴腰長發,一身水汽緩緩身走出來。
晴雯將門帘攏緊,忙着俯身往檯面各處油燈撥了撥燈芯,又把炭火燒得更旺些,嘴裏說著:“這天瞧着一日冷過一日,爺以後洗澡出來好歹穿件夾襖,我穿好幾件兒還指尖冷呢。”
司宣衍抬眼略打量她一眼,方說:“我記得屋裏還有一對巴掌大的鎏金花紋的熏爐,你自拿去用便是。”
“咱們做丫鬟的是擔心主子不顧着自己回頭生病的難受的是誰?爺倒賞東西,像我們要似的。”晴雯同朝露嘀嘀咕咕。
朝露對着晴雯搖搖頭,意思是主子並非看不見。
晴雯也不理,端起同人出去倒水去了。
司宣衍果然聽見,淡淡說了一句:“牙尖嘴利。”
朝露心說,雖是如此,但見晴雯這丫頭靈巧能幹,又伺候這麼多年,且因這丫頭瞧着有林姑娘幾分模樣品格,主子對她素是寬容幾分的。
隨後又想到白日素月同她說的那些事,朝露往前走去,至司宣衍跟前,對方眼皮都未抬,朝露不免輕聲開口說:“爺,有一事,是關於姑娘的……”
由此,朝露一股腦將素月的那些話都說了。
司宣衍合上一本記本,半挑眉,說:“知道了。”沉吟了半晌過後,又補了一句吩咐,“最近得的那些好玩兒的好看的,挑些好的送過去。”
“是。”朝露領命下去了。主子自有自己的心思,她們無法干涉。
第二日,林黛玉屋子正看書呢,朝露就過來了,帶了一堆精巧別緻的物件兒,有用的有玩兒的,擺件兒掛件兒,不一而足。
黛玉卻顯見並不多高興,依舊有些冷冷然然的模樣,還是紫鵑心下嘆息一面接了過來,又招呼朝露坐下吃茶吃點心。
朝露算看着黛玉長大的,她也知這姑娘最近有些脾氣,卻摸不着是為了什麼,昨兒晚上她在主子跟前提一嘴,正是想着或跟這位爺有關,總該哄哄罷。
可這姑娘又不比一般姑娘,倘或心中有鬱結沒解開,送再用多少金貴玩意兒過來,怕都不好使的。
今見果然如此。故而說,癥結還是在她們那位爺身上。
偏生兩位一個是清高自憐又驕傲的性子,一位是尊貴非常,大事在身,平素冷淡的。如此有時還要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來調解才好。
朝露笑着拍拍紫鵑的手,說她,“真是個好丫頭,你姑娘有你省了多少的心。”
紫鵑忙道不敢,“姐姐快別這樣說,叫人聽見沒我臉見人了,這原是我們的本分。倒是姑娘待我,再沒二話的,我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分……”
“好啦,知道你主僕二人常訴忠情,非比尋常人。”朝露笑眯起眼睛,“今兒個不說這些,我們爺請姑娘過去一趟呢,正好我沒事,索性過來接。”
黛玉非是不識禮數之人,縱然心中有緣故,且依舊跟着過去了不在話下。
每逢着黛玉尋診問脈這日,司宣衍必是空着的,一則廖金秋雖是大夫也算外男,恐黛玉不自在。二則黛玉是他名義上的妹妹,縱然無血緣,卻也護了這麼些年,已然早將之庇護在自己羽翼之下,怎會輕慢。
旁人更是動不得她半分的。
廖金秋早已經在列,他已是林黛玉的主治大夫,對她的身體病理情況瞭然於心不在那位主子之下,這日只是尋常作診,捋着鬍鬚便完成的。
並無大問題,依舊是那一類胎裏帶來的體氣虛弱,無法斷根,只不過作些調養,而這類最是忌諱常憂思鬱結,氣凝於胸久而不散,此為最傷身。
廖金秋心中有數,並未當面說出來,只等退出去,才細回稟了司宣衍,“小姐近日恐生憂思,還有待自己想開方好,否則與保養身子不利。”說完將才離開。
司宣衍並未說話卻氣勢駭人,別說小丫鬟們害怕,朝露晴雯等都禁了聲,一連打發伺候的人都退下,司宣衍跨步進了內室。
林黛玉不知在想什麼,並未叫人。
司宣衍直直看着她,忽而哂笑一聲,他並非丁點不知情,他更知道林黛玉聰慧,心竅靈敏,只怕早有所察覺。
然而有些事,此時此境不便挑破。
“姑娘是同我生氣?還是為別個。”司宣衍一雙冷淡深邃的眼睛直視着林黛玉,淡淡說道,“若為著旁人旁事,何至於此,你向來知道沒有什麼我不能替你解決的。但若因我只故,豈非更簡單,姑娘想什麼,問什麼,從亦來沒有不依你的。”
哪裏料,這番話剛說完,只見林黛玉站了起來,淚珠子滾滾而下,“快別說了,你們瞞了我什麼?我如何說?如何問?這日反而顯得我無理取鬧,豈不知我每夜被這些折磨,想也想不明白,心裏彷徨!”
司宣衍見那滿臉眼淚,彷彿刺痛了眼睛一樣,眉頭更是狠狠擰了起來。
黛玉卻誤會了,手捏着帕子捂臉,更要一徑離去。
卻被司宣衍握住手腕。
半晌,他沉下氣,緩緩道:“是我之過,何至於哭?坐下。”
黛玉羞愧難當,一邊掩面,情緒卻愈發上來,眼淚怎麼都止不住,臉色潮紅,額頭上滲出一層層薄汗。
司宣衍處置過多少事,卻被眼下這姑娘困擾,端不知如何是好,面上沉寂冷然。
最終,只能拿過帕子與黛玉拭淚。
黛玉卻只管昏昏叫喊了兩聲“紫鵑,紫鵑。”
紫鵑正站在外頭廊下,原就緊張,面露幾分焦急,聽姑娘喚,正待進去,卻被朝露攔住,朝她擺手,拉着人走遠了些,方低聲說:“好丫頭,你素來最知道你們姑娘的,難道看不出近來她心裏存了事?她又多思愛想,埋在心裏生了大病怎麼好。越性讓我們主子去開解,這會兒恐怕正彆扭,哭了罵了,也是那兩個人的事,你這會兒一進去,恐怕更羞臊了,越發不好。”
紫鵑細細想了一遍,何嘗沒有道理,他們又是一家子骨肉,沒那個避諱,有什麼不順暢之事竟讓他們說開了也好。
遂止住腳步,不往裏去了。
再說屋內,司宣衍何曾伺候過別人?不過與這姑娘擦淚,見她哭得似要吐出來,更不敢予她喝茶,未幾,只聽他道:“莫再哭,照顧你長大可也廢了我一番心思,縱使不看我,可還看看父親。等不過兩月功夫將到年裏,父親又會送信來,姑娘想想。”
黛玉才方漸漸止住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