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第一枝
天上的太陽在向西偏移。
日青回去后打理好一切,坐在小院裏做針線活,影子自腳下不斷的拉長延伸。
她不知道有一個不開心的小孩正坐在籬笆外,但元孑然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元孑然慢慢皺起了眉頭,意料中的風遲遲沒有來。好在下一刻,一陣兇猛的風突然撲過來,把木門吹得吱呀響,也順帶撫平了元孑然的眉頭。
日青歸置好針線,起身準備合上門,卻看見一個眼熟的背影杵在籬笆牆角。
“豐年?”
豐年抬頭看見她,抬起一張難過的臉,委屈的喚她:“日青……”
日青挨着他坐下來,“怎麼了?豐年怎麼不高興呀,是誰敢惹你了?”
“阿爺說今年天不好,日子過的苦,他和阿娘都很累,我不能吃麥芽糖了,也沒有糖能分給你了。”
日青神情柔和,安慰他:“不要緊的,豐年,我們現在苦一點,等到開墾好的土地滋養播下的種子,到時候就會好起來。”
“好起來?”
日青點點頭,沒等她說什麼,豐年又變得高興起來,“到時候,我能吃麥芽糖了嗎?”
“能吃到的,我買給你吃。”
“日子會變得甜甜的?”
“嗯。”日青拍拍他的頭,“和你一樣甜。”
“不行!要比我還甜好多好多!就像麥芽糖那樣。”
日青望向在西邊翻騰着的一抹夕陽,而在另一邊的大片緋紅里悄悄露出了一個透亮的月牙。
“嗯,和麥芽糖一樣,會好的。”
豐年終於高興起來,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
“怎麼啦?”
豐年沒有回答她,小心翼翼的從袖子裏拿出來一個小紙包,放進日青的手裏。
日青看着豐年慎重的模樣,心裏有些好笑。紙包打開后露出來亮晶晶的麥芽糖,她抬頭對上豐年期待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姐姐。”他又低低的喚了一聲,“這是我剩下的最後的糖了,我們一起分了吧。”
日青笑起來,撿了最大的糖塊餵給豐年,自己又拿起一塊放進嘴裏。
麥芽糖隔着紙包和手臂接觸的時間有點久,已經稍有融化,放進嘴裏一咬,就黏到了牙齒上,舌頭再一卷就有絲絲甜味從舌尖浸開。
麥芽糖真的好好吃呀,日青想。
不遠處,元孑然看着這兩個孩子,面上流露出了極淡的哀傷意味。他垂下眼睫,“春日尚且如此孱弱……”
日青看看天色,伸手推了推豐年的肩膀,“豐年,你該回家去吃飯了。”
“哦。”豐年咂咂嘴,像是在回味口齒間殘留的最後一點甜味。
日青催促他:“快點兒回去吧,等會兒太陽下山,天就要黑了。”
豐年乖乖站起來,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說:“明天挖野菜記得帶上我,你不要忘啦!”
日青坐在原地,伸直了手臂拍上他的腦袋,“記得,我一定記得。”
天際的雲霞明滅,竟糾纏不清似的越堆越厚,絲毫沒有沉寂的模樣。日青望着這撲面而來的聲勢忽的一陣恍惚,不知不覺間,手心透出一點汗漬,把攥着的紙包沁得更加粘膩。
等到回神,豐年已經走遠了,她看見餘暉盡數投向人間,浩大的像是要吞掉目所能及的一切。
沒有緣由的,一些不安攀進了日青的心裏,她想,也許她該陪着豐年回去的。
……
鬥爭爆發的時候,總是猝不及防。
日青皺起眉頭,心裏疑惑,還帶着些沉甸甸的難受,就像門外那不清晰的異響。
“啊!”
這一聲彷彿炸在耳邊,日青驚得一抖,終於忍不住推開了自欺欺人的大門。
“吱呀……”
木門顫顫巍巍的承載了太多,終於不堪重負被迫分開,輕輕打上兩邊半舊不新的紅對聯。
遠處傳來遙遙的犬吠,一直沒有停歇。
日青扶着門框,忍不住把整個人託付在上面。她四處張望,外面的一切好像如常,平靜得似乎與每個黃昏並沒有什麼不同。
狗還在叫囂,兇悍的讓人拿不準到底發生了什麼。
日青皺起眉頭,犬吠聲里隱約流露出幾分凄厲的意味。她猶疑的跨過門檻,走了出去,那一刻,她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可是外面能有什麼呢?
田埂半人高的野花像是被什麼重物衝撞過,它們東一片西一片的跌倒在地,再不復原先的生機蓬勃。許多莖失去了花,又可憐的折斷了垂在地上,而更多的小花兒混着血碾碎進了塵土裏。
短短一個下午,不光雲彩流動、日漸西移,還有很多事就這樣發生了。譬如,在此之前,田埂還沒有沾染過暮色以外的穠麗色彩。
元孑然直徑走進去,沾血的野花叢便自發的伏在兩邊,露出來幾塊零散的四肢,原來那重物是肢解的人。
他停下來,垂眸看向面前的土地,這裏的血色最深,甚至已經快要乾涸得融進大地,留下一層粘膩的膜。
元孑然俯下身,伸手撥開眼前的花莖,正對上一雙失了神採的眼睛。
那是一顆人頭,頭髮已經半散,還胡亂的和血污一起糊在青白的臉上,難以分辨出原本的模樣,元孑然只一眼就認出那是日青的阿娘。
“算了,只是一場幻境,就快要結束了。”他眯着眼瞧了瞧金烏,自言自語道。
元孑然拈下手邊的一朵小野花,風一送,便化作片片花瓣,恰好飄落到人頭的五竅。被肢解的身體像是得到了號召,重新聚集起來,依次拼成了原本的人身,然後輕輕落在前不久開墾的土地上。
現在,那裏也是血跡斑斑。
“落葉歸根,也算周全了。”
元孑然不再停留,他穿過田埂,身後野花叢紛紛隨之站直,生機又回來了,好似殺戮從來沒有襲擊過。
可惜這生機不過是他的一時憐憫,是幻境裏的隨手而為,是極短的虛假的表象。
“啊!殺人了!”
“是蠻子!逃!快逃!”
兵器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村中眾人見之目眩,紛紛欲逃,舉着白刃的蠻人卻為之神迷。
日青耳畔的異響終於清晰成句,裹挾着鮮血,向她逼近。
屠殺就在眼前,日青竟然呆愣在原地。
“豐……豐……”她無意識的呢喃着,殊不知蠻人手裏的刀隨時都會舉在她頭頂。
“日青!”
一個頭上淌血的男人忽然擋在她面前,把她推向別處。噗的一下,是□□刺進血肉的聲音,如同這不停歇的慘叫,讓人心寒膽戰。來不及躲閃,鮮亮的血帶着餘溫濺到日青的手上,也燙進了心裏,驚得她渾身一顫。
“快!走……快……”
紅纓一綹綹的往下耷拉,過飽和的血順着槍身劃出粘膩的痕迹,更多的傾倒在地上,砸出成串的漬跡。
日青瞪大眼睛,想扭頭和阿爺對視,可是她只看見阿爺頭上的血向下流淌,灌進眼睛后又溢出去。
“阿……阿爺!”
她終於跑開了,身後滿身是血的阿爺目送着日青,像力竭的夸父如願追回了他想要的金烏,終是緩緩倒下。
阿爺帶着祝願,甘心以血肉滋養大地。
元孑然離開田埂后,在這紛亂里信步。
村落的房屋個個門戶大敞,元孑然便途經這一出出慘案。
忽然他停下來,側身望去。
元孑然是西天的神佛,他聽見血滴斷斷續續的濺落在地,聽得一清二楚。
一隻手搭在門檻上,血順着手指滴落在門外的一朵黃花上,黃的染成花的,叫它不堪重負的打顫。
他慢慢抬眼,自這隻手向裏面望去,幾個歪斜在地的人相互疊壓着手腳,全悄然無息。
元孑然走上前,左手拂過大門,食指順勢擦着對聯上的破舊缺口,他極為專註的打量着門上的對聯,上面的字跡便逐漸擺脫灰塵,重新變得鮮亮起來。
“天地回元氣,山河際太平。”
元孑然看過對聯的最後一字,或許是無可奈何,他又嘆了一口氣。
不知何時,那隻攔在門檻上的手已經收回,安然交握於胸前,而兩扇門已經自發的合上了。
元孑然環視四周,“掠奪剛剛開始,春天便去了。”
下一刻,目之所及的餘光里,他瞥見日青從遍地亂象間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