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張雲燕
擠壓感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那之後方仁就沒了意識。
意識重新出現時,方仁的思考速度變得異常緩慢,緩慢到他已經無法察覺到這種緩慢。
他只覺得世界一片漆黑,不是做夢,也並沒有強意識的主觀行為意願,如同宕機了一般,卻又不覺得不適,反倒前所未有的放鬆。或者說,他連放鬆這個概念也沒有,就像一個沒有意識的幽靈飄蕩在夜空。
不知何時,意識開始慢慢變得強烈起來,他可以聽見熟悉的聲音的叫喚,但全身如同躺在一團無邊際的棉花中,被溫暖和柔軟包裹着,從沒有這樣舒服過,而且他似乎對身體沒有什麼控制權,以至於沒有睜眼的想法。
又不知過了多久,方仁感覺到有人走到他的身邊,翻開了他的眼珠,和他四目相對的是個戴眼鏡的短髮白衣天使,美貌程度甚至讓他為之心驚,他很慶幸自己連眼珠都沒法動彈。
接下來他就聽見了一個女人和方友義的聲音。
“張雲燕你耍我?”
這是方仁第一次聽見方友義這麼大的吼聲,比打他的時候要大多了。
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了身體的控制權在慢慢回歸,接下來,老爹方友義和被稱作張雲燕的女人交談的內容,他全都聽在耳朵里。
和方友義的認知不同,張雲燕的回答在他這裏是明確的。
已經有包括何定松在內的幾個人進來了,院方應該是有規定不能透露消息,所以方友義問不出什麼也算正常,但方仁從張雲燕的話可以確定,這幾人還沒有醒過來。
他是親眼目睹何定松被黑西裝“消滅”后,化為一堆藍色馬賽克消失,而他自己被藍網撞到后,身體也化為無數小方塊,所以按道理,他應該和何定松一樣,但為什麼何定松等人還沒有醒來?
方仁無法理解,但仔細思索,他們之間還是存在差別的。
何定松是被人開槍,而他是被藍網撞到;何定松消失前看起來很痛苦,而他只是體會到擠壓感而已,沒覺得多難受,也許這就是他能醒來的原因。
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方仁感覺自己似乎確實是陷進了什麼奇怪的事情裏面。
看來一切還得從長計議啊。
方仁伸了個懶腰,這一覺睡得很好,身體和精神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肚子也適時傳來不爭氣的叫聲。
“他奶奶的,醒了!哈哈,醒了老婆,小兔崽子終於醒了!我就說——啊是是是,你瞧瞧我這嘴,哈哈,哈哈。”
方仁看到自己那胖老爹從凳子上彈起來,手舞足蹈地向他這邊走來,啤酒肚一跳一跳的,興奮得不成樣子。
“來來來,看看,沒、沒事吧!我就說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你看看你這哭哭啼啼的成什麼樣子,來,跟小兔崽子說兩句!”方友義說這就把手機往方仁臉上懟,“快跟你媽報兩句平安,都快急死她了。”
方仁看着方友義那一圈鬍渣子中間潔白整齊的牙齒上下張合著,圓臉上油光可鑒,幾乎找不到他眯成縫的眼睛了,只得嘆了口氣無奈接過手機。
視頻中的母親是在出租車裏面,正擦拭着臉上的淚痕,臉上掛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讓方仁看了莫名鼻子發酸。
“媽,我沒事,就是最近通宵打遊戲太累了睡著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媽這幾天都在京市參加新課改培訓,中午才請到假坐飛機過來,很快就到醫院了,你把電話給你爸。
”
“這就說完了?”
方友義期待的訓斥場面沒出現,一臉遺憾地接過電話。
儘管沒開免提,方仁還是能聽見電話中老媽的咆哮聲,父子聞聲倆立馬條件反射端正坐姿和站姿。
“你、你吼那麼大聲幹嘛!”方友義拔高了聲音,然後轉過身去小聲道,“這、我這不是高興忘了嗎,好好好,這就去準備,這就去準備……”
方友義一邊賠笑着一邊轉過頭問方仁道:“睡這麼久肯定餓了吧,我給你點了外賣,馬上下去拿,全是你喜歡吃的!嘿嘿,怎麼樣?不愧是你爹吧,關鍵時刻還是你老子靠得住!”
方友義給方仁倒了杯溫水,囑咐方仁不要亂跑,待會會有醫生來幫他檢查身體,他馬上就回來。
看着已經四十三歲的老爹蹦着出門,方仁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明顯是下樓去現買,根本就沒訂什麼外賣。
輸液太久,下身傳來一陣緊迫感。
方仁手上還插着輸葡萄糖之類的針頭,只得帶着吊瓶架子去廁所方便,一身輕鬆回來時,發現床鋪周圍圍了一圈白大褂,他很快從中注意到那個戴眼鏡的短髮女醫師——她有一種獨特的氣質,總能讓人難以忘懷。
“方仁,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張雲燕,你感覺怎麼樣?”
“呃……就,還好,除了有點餓……”方仁本不想和她對視,但聽見這就是和父親交談的人時,又忍不住向她看去。
“正常,你睡太久了,營養液可以補充能量,但不能填飽你的肚子。”
說完,張雲燕向旁邊的護士點點頭,護士立馬上前給方仁做了一套基礎檢查,做完以後,張雲燕再次點點頭,護士抱着儀器退出了房間,還帶上了門。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本來被十來雙眼睛盯着,方仁已經很不自在了,再加上這一堆人像是都成了啞巴一樣,就盯着他不說話,更是叫他渾身難受。
方仁眉頭皺起,臉上的表情和川劇變臉一樣都變了七八次,幾人依然不為所動,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住的時候,張雲燕才是緩緩開口。
“方仁,我們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張雲燕頓了頓,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一般,推了推眼鏡后,才繼續道,“這事關我們醫科大學生的生命安全,所以請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們。”
“好,如果我知道什麼的話。”
方仁點了點頭,他已經猜到張雲燕要問的事情了。
但他並沒有準備把事情說出來,不是因為他怕麻煩,而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為什麼會沉睡過去?或者說,你睡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睡過去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這……我不知道,我就去網吧玩遊戲,玩着玩着感覺瞌睡來了,就睡著了。過程裏面除了睡得很舒服,倒是沒有其他的感覺——”
“方仁!”
方仁話音未落,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男醫生突然一把抓住床尾的欄杆,沖他吼叫起來:
“你知不知道,這事關其他幾個同學的命,你知不知道你的話對他們有多重要!你應該告訴我們更多具體的事情,讓我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可以救他們的命啊!”
“李醫生!”
方仁愣了愣,這位眼窩深陷眼球充血的李醫生,在張雲燕的呵斥聲中停止了吼叫,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后,就背過身去蹲坐到床尾的地上,再沒出聲。
“抱歉,方仁,李醫生是我們這的腦科專家,因為前幾天送來的學生的病,已經連續五天沒有睡覺了,情緒沒控制好,我代他給你道歉。”
“沒事,你們說的,是何定松他們嗎?”
“你認識他們嗎?你們是不是因為什麼東西才陷入昏迷的,可以告訴我們嗎?這對他們來說真的很重要,因為我們找不到他們的病因,目前根本無法醫治。我們檢測過你的身體情況,和他們沒什麼區別,所以你的經歷對我們很重要。”
說完,張雲燕鄭重地向方仁深深鞠躬道:“拜託了!”
方仁陷入了沉默。
張雲燕眼中的真誠打動了他,但心中那不安的預感在此刻越發強烈,他陷入了遲疑。
三分鐘過後,方仁才是沉聲道:“你讓他們先出去。”
張雲燕沒有遲疑,在她的示意下,其他醫生相繼走出門去,李醫生被攙扶起來,開口想說點什麼,但在盯着方仁看了一眼后,還是沉默着走了出去。
“你有什麼顧慮,可以告訴我,”張雲燕搬了一張凳子坐到床前,嚴肅道,“有什麼要求,也可以跟我提,在能力範圍內,我會儘力滿足。”
“我……”
張雲燕銀框眼鏡后似真誠的雙眼,讓方仁想去相信,但她的美麗又在方仁的眼中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面紗,但心中不安的預感似乎又不是來源於此。
“我可以相信你嗎?”
“這點你無須懷疑,當年,你的爺爺方正,是我父親張光祖救下來的,而且他的名聲,也是我父親保下來的。”
“名聲?”方仁不解。
“他們大概也是不想讓你背負太多,本來也不該由我來告訴你,但是既然已經這地步了,誰說都一樣,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吧。”
張雲燕嘆了口氣,說出了一件顛覆方仁三觀的事:
“當年事故發生之前,你爺爺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