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卷前章
憶及剛回到家中,母親問話,周明等緩過勁來便想言說,可腦子和嘴巴卻跟錯位一般,無法協調。他腦子裏都是阿明告訴他的那些危害事件,事關存亡,他已是急不可待,可張開了嘴巴,腦子裏卻一片空白。母親看着她,大眼瞪小眼,他生生憋出一句忘了要說什麼了……
他合上嘴不過一息,事情是想起來了,可母親的荊條也抽了出來。還沒等周明再張嘴,那條子是已經抽到了屁股肉上,火辣辣地疼。
他叫喊着別打了別打了,母親接着瞪他的眼睛,他揉搓着屁股墩兒,好像能緩和疼痛似地發出斯哈斯哈,主要是為了表示真的很疼,讓娘別打了。可他又忘記了要說什麼,接上又是一頓荊條炒肉。
幾個來回之後,他算是明白了,一旦他想要把阿明透露給他的事情說出口,他就想不起任何與之相關的情況,可能就跟阿毛每次從講塾回去時,家人問他老先生今天教了些什麼,阿毛感覺自己學了,但要問他學了什麼,他啥也想不起來。周明只當阿毛在跟夥伴們開玩笑,直到這時才明白真有這種情況。不過不同在於,阿毛是笨,他可能是被阿明做了手段。
叫喊喧嘩,把周明的父親吵醒,知道了緣由后只是勸住母親,讓周明再仔細說清楚半夜離家的原因。只見周明憋了一口氣似的,半天說不出話,最後卻一本正經地說,“爹、娘,我們逃吧。”
只見父親先是一愣,與神色緊張的母親不同,就像在街坊里聽到了好笑的笑話,面露笑意,但他也知道妻子此刻的嚴肅,所以呈現出一種憋笑的狀態,“壞了,咱孩子好像害了瘋病。”
周明本就心急,卻不能發,看見父親這時還嘲笑自己,頓時急火攻心直冒汗,不得消解,竟跺着腳揮舞起拳頭猛砸自己胸口,抬頭仰天哎呀哎呀地叫喚,和着身體發出的悶聲把父母嚇壞了。他們也從未見過這副情狀。
母親趕緊衝著大聲吼道,“什麼瘋病、什麼瘋病!你瘋了他也不能瘋!”
父親也不敢繼續說笑了,趕緊把周明拉住,可周明只能一直抽着鼻子嗚咽。
“明兒,你是不是看到不幹凈的東西了。”這回父親可沒有說笑的意思,這是村子裏流傳已久的說法。
周明搖了搖頭,又開始想在地上劃出來,但當他舉起家中墊木桶的小石板,準備用尖棱往地上戳時,被父親急忙奪去,還一邊喊着,明兒別亂動,快好生歇息歇息。說著,母親把他拉到席邊,催促他躺下。周明忽然表現得十分順從,因為他準備刻畫的時候,腦子裏又跟缺斤少兩一樣構不成東西,並且他字也識得不全,更何況父母也不識字。周明徹底絕望了,躺下看着橫樑,沒再聽得進去父母的動靜。
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隔壁鄰居也都被動靜吵醒,過來打聽情況,父親先要去開門卻被母親攔住,母親前去開門,本意想稱無事,結果發現附近一圈的五、六鄰居家幾乎各來一人,便不好推辭熱情的鄉鄰,讓他們都去周明的房間看看,關門時嘆了一口氣。父親倒是表現出看熱鬧的意思,靠去牆邊看着眾人。
大家靠過來正有問題想問,探頭到周明的視野里。周明轉過神來,瞧見來了這麼多人,頓時就竄起精神,騰跳起來。眾人看他前一刻萎靡不振,現在又手舞足蹈的,被嚇了一跳。站在最前面的三叔替眾人發問,“小明啊,發生了什麼事?”說罷,還環顧了周明的父母,還特意看了靠在牆邊的荊條,這意思是要主持公道了。
這樣行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周明在孩子輩里最得大人聲望,都覺得這孩子機敏過人,有照拂之意;二是動靜實在太大了,大家被吵醒后都在門口朝周明家觀望,結果看到家家戶戶在門口都有人,索性就聚起一塊過來了。大家還都抱定一點,既然來了,當然做點事情,不然白來了。
“大家!快逃吧!”周明說完,開始推搡起三叔,推退這個,再推那個。
這下可好,眾人本來就沒明白意思他的話語,又被他推來推去,有幾個鄰居甚至被嚇到了,真擔心周明生了什麼瘋病。
“有危險!大家會死的!就在……”周明好不容易說出來核心意思,但要說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快把他送去老先生那兒吧!別耽擱了!”
“這麼晚了,會不會打擾到老先生啊。”
“大家都先別吵了,好好聽阿明說清楚。”
眾人亂鬨哄作一團,聲音把屋子嗡嗡填滿。
“阿明!都怪阿明!”周明歇斯底里地嘶吼起來,整個屋子為之一滯。
眾人一聽,皆詫異於周明的自我責怪,於是,周明害了瘋病的想法在他們心中更加堅定了。周明父親也終於露出憂慮表情,凝目觀望。這時,母親也生氣起來,後悔把鄰居們讓進屋來,讓孩子受了更大的刺激。這些嘴碎的鄰居,等到白天,誰知道會傳說成什麼稀奇怪聞。
“我不是說我!阿明是另一個阿明!”
可這村子和附近,能有幾個阿明?就他一個。
“都先回去吧,等天亮了我會帶他去老先生那兒的。”眾人看見鐵青臉色的母親發話,同時被周明的怪異和母親的火氣嚇起了退堂鼓,都趕緊緘默離開,只有三叔頓了一下,看了眼周明欲言又止,還是隨着眾人出去的,屋子裏的男人還盡量小聲地喊道,三弟你回去別亂說呀。
三叔臨走前對關門的明兒娘說,一定要讓孩子注意休息,看樣子還是別逼問太緊了。
母親心想,還不是你們來又問一番出了更大的岔子,但表面上仍是點頭,看着三叔轉身才關上門。關門后又嘆了一口氣,回屋看見丈夫笨拙地端了一碗水給躺下的周明遞去,“明兒啊,喝點水吧。”
周明不說話,轉臉並握住父親的手腕,“爹,我沒說笑,有危險!我們得走!”
“好好好,知道了,你先睡會兒。來,把水喝了。”
周明一聽,頓時鬆開手,轉臉看向屋頂橫樑,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喝。”說完,翻身朝牆壁,偷偷流起淚來。
母親感覺周明的情緒不對勁,“別在那杵着了,走遠點。”說著話,走過去把丈夫拉開,催促着讓丈夫回去。
拉扯間,父親碗裏的水灑落在地,周明感覺到父母這時候的爭執,雖然是為了貼他的心意,他還是感覺有一種無法與人言說的難過。原來無法被理解是這麼傷心的事情,他感覺大家都會死,但他卻幫不了大家,他還給家人帶來麻煩。
“怎麼了,小秀。”更深的內房傳來沙啞的聲響,是周明的外公。
母親急忙停下拉扯,又趨步趕向那邊的房間,說叨着沒事沒事,您快歇息吧。
周明聽見那邊的細碎聲音傳來,外公說是早就醒了,雖聽着動靜但並未起身過來,實在是行動不便。母親則忙慰道沒什麼要緊事。
父親聽着,自己喝完了碗裏的水,看着周明翻過身的背影,嘆了口氣,回房間了。母親等哄過了外公繼續安穩躺下,又返過來看望周明。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周明偷偷地拭去眼淚,默不作聲。
“明兒,是娘不好,不該事情沒搞明白就打你。不過你不能這麼晚偷摸出去,我也是為你好,讓你漲漲記性。”母親原本擔心周明出去和哪家姑娘偷摘黃花,重要的是惹來非議,在村子裏會丟全家臉面,但現在發現事情也許並非那麼回事,放下了心,又揪起了心。
要是平時,周明可能還會“據理力爭”一番,可能還會因此再挨頓揍,但他今天實在是沒那個氣力了,他感到全身乏力,心氣也提不上來。
“娘,我說不出來。但是我們真的會遭殃的。大家都會死。”周明原本以為以這種絕望而平靜的心態說話,不是什麼動人傷感的事情,說著說著還是感到鼻子一酸,又哭了起來。只是流淚流涕,默默地淌着。
“都快是大男子漢了,別哭了。乖。”母親一反初時的烈態,用手輕撫著兒子的背。說著兒子是大男子漢了,卻還在用半是昵稱、半是叫兒子聽話的昵詞,“你先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娘陪你去老先生那兒,仔細問問。有什麼事情讓老先生幫我們拿拿主意,不比你在這瞎想好嗎。”
周明只得應是,“不過我本來就要去老先生那,娘就不用陪我了。”
母親點點頭,知道孩子每日天茫茫亮時,就要去老先生那裏開小灶。這事不能讓村裡人知道,不然會有好多閑話,畢竟老先生來此三十多年,只有明兒獨有這一待遇。
“那快睡會兒吧。”
周明反而不適應這會兒的寧靜,院子裏的樹上,蟬也不叫了。他閉上眼,總算得以休憩。母親跪坐在席邊,等周明睡着才回屋休息。身旁的丈夫已經酣睡,她想着周明的怪言行,無心睡眠。
沒睡多久,五更天的雞鳴開始了。村中人,原本天黑便入眠,談不上疲乏,父母已經醒來,但幾乎算是一夜無眠的周明也睜開眼,想起平時的玩伴,要去打柴,好和大家說說話。大人不好說話,興許小孩子們會聽他的。
他下定決心,既然無法改變什麼,那就順勢而為,死則死矣。不過去往幽深地府之前,他要好好活幾日,再儘儘力。
父母本就有活要做,棚子裏的牛更要忙活。這會兒母親要矇著牛的眼睛繞石磨來磨麥粉做面,等好了又要被從山下打水回來的父親拉去犁開荒的新田,然後才是從講塾回來的周明帶去吃新鮮草料。但今天不同的是,從講塾回來的周明要跟三叔他們進群山打獵,這是先前幾日就說好的。
見周明在整備出門,母親仍然憂心忡忡,想讓周明歇到天亮,但父親卻說這不就好了嗎,睡一覺就好了的。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叫阿明早些去老先生那。
周明出門時感覺天地已然換了股氣,導致與他往常所處的世界有所不同,實則心境使然。他朝村子山下走去,山腰連着另一座較矮的山的山頂,那裏松樹落枝、松針遍地,備在棚子外,一般等正式柴火用完了再用這些,還可以燒松針來制熏肉,村裏的孩子們基本都去那裏拾撿一些。然後才是到那座山腰劈木柴、拾枯葉,滿滿一籮筐,便可以回家了。年輕人動作輕快,又有一定氣機加持,通常一個時辰便可以回到村子。
這群山之外的野獸,通常沒有靈異,氣機多比幼童微弱,流轉亦不如,保持着神話之前的常態,不稱為異獸,十多歲的孩子運轉氣機,也足以抵禦,所以通常是束着總發的大孩子帶着頂着總角的小孩子們一路行動,也會大人同路照拂。
瀰漫空中的墨不再濃稠,天空亦不再晦暗。周明懷着新的展望去和小山頂的夥伴們匯合,等他抵達時,阿毛等人已經裝了背篼十之有二,該去劈柴火了。見周明腳步輕快地過來,附近的人都望了過來。
“看我做什麼?綉娘呢?”一下子能看到分散在各處的人臉,這情形讓周明感覺不自在,下意識想用問題轉移他們的注意。
“阿明,我聽小晟說,你昨晚犯了瘋病,真的假的。”阿毛隨手拎着一根松枝湊了過來,到近前才把它放進筐里。
“別瞎說。”周明瞪了一眼。
“就一更前,小晟他爸不是去你家看過了嗎?說你好像妖怪附身,胡言亂語。”阿毛齜牙咧嘴地抬雙手作爪狀,“還張牙舞爪呢。”
旁聽他們說話的人皆是偷笑。
“我那是真有事要說,他們不聽我的。”周明沒心思跟阿毛打趣,“很重要的事情。”
阿毛見周明鄭重其事的樣子,也收斂了嬉皮笑臉。
“我說,我要逃,你會跟我一起嗎?”周明兩邊眉頭都快在眉心碰到了,並直視着阿毛的雙眼,這般嚴肅是二人一起玩耍以來前所未有的。
“不管家裏人、村裡人啦?”阿毛心說這又是什麼情況,撓起了後腦勺。
“管不了,他們不會信的。馬上有一場很大的災難,大家都可能會死。”
“啥災難?你總要說說吧。”
“我說不出來。我被……”周明想說我被某個通體凈白的怪童下了圈套,卻又忘言。
阿毛看周明呆住,伸掌在周明眼前晃悠,心想這小子可能真出了點問題,“你不說這個呢?”
“說啥?”周明從腦子空白的狀態還轉,“哎呀,我說不明白,就說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逃吧?”
“逃啥逃,大家不過得好好的嗎?”說罷,阿毛還環顧四周的人。大家其實也都在聽,覺得今天的周明莫名其妙。
“哎呀不是!就快不好了!”周明本來自覺平和的心態,在碰到擰巴的情況后又急躁了起來。
阿毛髮現周明現在很容易焦躁不安,以往的周明雖然會發脾氣,但也是冷冷的,生了氣就不說話了,非要湊過去惱他,讓他把心裏頭的疙瘩說出來時,他才會發作。這種似有其事的情況,好像以前沒有過。
阿毛覺得不能再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了,他其實看見周明這陌生的情緒有些心慌。
“你先趕緊把柴火弄好吧,不然回去要被秀姨念叨的。”阿毛趕緊拉着周明朝地上的堆落去,抓起一把就往周明背篼里扔。
只聽周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感覺今天有嘆不完的苦悶,應着好吧,然後渾身軟綿綿地去地面撈起東西,也不管泥塊、雜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枝葉混在了一起,咚地一下全部扔到背篼里。
“那綉娘呢?她今天來弄柴火了嗎?”周明忽然又振作了精神,把話題繞了回去。
阿毛覺得不說那什麼災難、死亡的,周明就挺正常的,“她動作向來快,不像咱們磨磨蹭蹭的,已經去劈柴禾了。”
聞言,周明竟是丟下手裏抓着的東西,向下山的小徑小跑而去。
“欸,你等等我。”阿毛追着過去。
還在山頂的搭夥小群體,都在小聲議論周明的表現,覺得他可能真有些瘋病了。有的人還搖起頭來,說這阿明哥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周明剛才那些言語、那副怔然忘言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說這平靜數代人的山村會有大難,誰都不相信。
“昨天早上入山的那支隊伍,你知道嗎?”周明問追上的阿毛。
“咋了?”
“他們進山啊……”周明復忘言,轉而咒罵起阿明,“阿明啊阿明,你是真該死呀。”
阿毛被嚇到了,不敢搭話。他真的有些信周明被妖怪上身了,下意識地落後了一個腳步。
“幹嘛?”周明看阿毛漏了一步,落下了半個身位。
“沒啥沒啥。”阿毛只好又並肩前行,過了好一會兒,見周明沒其他古怪行徑,才敢問道,“你不就是阿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