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程姣覺得她和少商,在某些地方是既相同又不同,倆人都需要承受蕭夫人權威壓制所帶來的不快,比如何時起床,吃什麼膳食,穿什麼的衣服...在許多程姣認為是純粹個人選擇的事情上,蕭夫人總是給出強勢意見。
程姣不甘心這種權威的壓制,少商不知道是因為覺得蕭夫人不公處處反抗,還是到了叛逆期,行事看起來處處都在跟蕭夫人較勁。程姣覺得是書案風波的後遺症,讓少商覺得與蕭夫人的戰爭一步都退讓不得,她占理尚且需要負隅頑抗,一旦退讓,蕭夫人就會得寸進尺,她程少商也會一輩子被打壓。
少商向蕭夫人展示出了攻擊性,蕭夫人對她越發不喜。然而這對母女其實互為對方的鏡子,蕭夫人只看到了少商不服管教,卻想不起她從小被蕭太公當男兒教導,幼年管家,也沒服過蕭老夫人的教導;也沒想起,她當初一個人帶着幼弟,不顧親族反對偏要與夫家絕婚時的決絕——這對母女的脾氣,何其相似。
親生骨肉血脈相連,母女這種關係是永無止境的,少商沒有辦法逃避,所以她也無視了蕭夫人的差別教育。蕭夫人不教她安撫部曲,籠絡家眷,不教她世家譜系,豪族貴眷來往交際的規矩,只教她學習賬本,督促她讀書寫字...
蕭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數:程姎最好能嫁入書香世家,程姣嫁給平交武將門第,而少商在都城已經聲名狼藉,她將來的夫家,要麼是葛家那樣的鄉野大戶,要麼就是耕讀傳家的富戶。如果運氣好,讀書有成,興許能著書立說開山授徒;如果讀書普通,那就普通一生,都城之內,自無人再想起這位程家的四娘子。
少商覺得蕭夫人的安排很好,她不耐煩跟都城裏看不起她的小女娘扯皮,每次出去交際她都覺得很累。嫁一戶殷實人家,有娘家撐腰安穩一生,在少商看來很不錯,程姣卻覺得蕭夫人和少商都太過天真。少商的容貌若不嫁個強大的夫家更容易生事,若是碰上天潢貴胄強搶,自是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女人生得不美是錯,生得美貌就更是錯。想到此處,程姣笑得嘲諷,換來車中坐於對面程姎疑惑的眼神。
“姣姣,你在笑什麼?”
“堂姊,我想起了一個故事。”程姣講的是一薰一蕕的典故,也是晉獻公和驪姬的故事。程姣用前世在網上看到的段子,把程姎講得笑意連連。
“你這個促狹鬼,哪學得這些市井話!”程姎跟程姣混熟了,也敢開始‘教育’這個堂妹了。
“堂姊,我學這個是想逗阿母開心的,之前阿母發了脾氣嫋嫋又離了家,我心中自是惴惴不安的,所以想去阿母面前賣個乖。等我在阿母面前說這個故事,你可要幫我說好話呀。”
“好好,堂姊定會幫你。”
程姣說起晉獻公,其實是在提醒蕭夫人,自古男人就沒有不喜歡美人的,如果真的把嫋嫋嫁去鄉野,回頭再被權貴看上強行納有,不僅害了嫋嫋還害了姻親,這才是大禍。
程姣選的這片在山在都城近郊,快至清明近日又得了幾場春雨,山上已是綠意盎然。車夫不熟悉路,想尋個背山面水之處自然費了些時辰,程家的人尋了幾個村夫問路,隨後一行人上山而去。
馬車走了一會,仍舊沒看見可以歇息的地方,程姣索性讓下人尋一處開闊的草地,讓奴婢鋪上席子毛氈,就和程姎席地而坐。錦瑟和程姎的婢女一起去車上拿水,食物和用具,其他人自發的去尋枯枝樹葉好生火給兩位女公子煮湯。
山間開闊,清風拂面,程姣和程姎都覺得這趟不虛此行時,婢女尖細的叫聲響起:“你們是何人!”
程姣轉過頭去,離她們不遠有七八個穿着粗布短打,手持鐵鏟和農具,還有粗棍的青年。這些人的目光,直勾勾望着她和程姎,隨後就撒腿往她們這邊沖。
程姎有些緊張:“他們,他們要做什麼?”
“來者不善,錦瑟,列陣!”程姣一聲令下,錦瑟帶着所有的婢女圍成圈,把兩人保護在中間,程家的僕人也拿出事先準備驅趕野獸的木棍。
“姣姣。”程姎的聲音帶着恐懼,那些人的眼神像是要吃掉她們。
“堂姊,不要怕,有我在。”
山上亭台之中,袁善見心急如焚。陛下即將要西巡,如今已經點了他和恩師皇甫儀隨駕,今日他隨恩師和班老侯爺一同踏青,沒想到遇見了程家的女眷。
“快去領一隊人馬,相助兩位小娘子脫險。臨近都城,居然有如此刁民!”
事發之時,皇甫儀和班老侯爺在山中涼亭休息,程姣她們是在對面山坡一片空曠的草地上,前者居高臨下,一眼就看清楚了始末。班老侯爺剛下了命令,對面就打了起來,涼亭中的人心都提了起來:雖然程姣這方人多,但多是婦孺,對方卻都是壯年的男丁。
袁善見心中估算着侍衛的速度,雖然能趕上,但女眷也要受驚,他正想大喊一聲,呵斥幾句嚇一嚇那些狂徒,一個清亮的女聲響徹山間。
“列陣!”
程家下仆聽到命令,立刻圍成了兩個圈,外圈的家丁拿着棍棒,內圈的婢女婆子拿着鍋鏟,菜刀還有陶罐...沒有人慌亂,都聽着程家女公子的指揮。
“殺!”袁善見隨後看見了一場單方面的毆打。(bushi)
程家的家丁拿着棍棒動作一致,打完腦袋打腳腕,雖不能一下制敵但也打得對方無法靠近;內圈的奴婢們則將鍋鏟舞得虎虎生威,對面四五個人臉上都被拍出了印子;拿着陶罐的婢女隨機撿漏,一罐子砸一個腦袋從不貪多。等班侯的人馬趕到時,對方已經被打得七七八八,沒了反抗之力,班府的侍衛直接將人捆了起來。
程姣安撫好了程姎,便帶着錦瑟向救命恩人行禮:“曲陵侯程始之女,謝過義士出手相救。”
“女公子不必多禮,我等乃是奉我家侯爺之命,相助女公子。”
“那還請勞煩,帶我前去謝過侯爺。”交代錦瑟照顧好程姎,程姣理了理衣衫,就去感謝恩人。
到了涼亭附近,侍衛小哥先去稟告,程姎趁機也擦了擦冷汗。
“曲陵侯程始之女程姣,見過侯爺,皇甫先生。程家女眷,謝過侯爺救命之恩。”
“程家小娘子不必客氣,方才你臨危不亂指揮有度,果然虎父無犬女,程將軍生了個好女兒。”班老侯爺是個富態人,說話眉眼帶笑,絲毫沒有那些清貴家世的壓迫感,和藹得像個老大爺。
“侯爺謬讚了,我堂姊方才受了些驚嚇,程姣先謝過侯爺,歸家后定告知吾父吾母,擇日登門拜謝侯爺。”
“好,那老夫我近日就哪裏都不去了,等着你們家登門。”
程姣噎了一下,那班老侯爺更是笑得歡快:“去吧去吧,帶着你堂姊歸家去吧。”
程姣低頭行禮,餘光瞥見袁善見對她使眼色,默默退了出去。皇甫儀看着笑眯眯的班老侯爺,試探問道:“侯爺,您這是...”
“我家曾孫也到了說親的年紀啦,皇甫先生覺得,程家的這個小娘子如何?”
“吾以為,以班小侯爺的家世性情,還是配個貞靜賢淑的貴女,方才相得益彰。”
“誒,我那曾孫被養得太過文弱,依我看,就得配個厲害些的武將之女。我看那程小娘子知書達理,又將下人管束得井井有條,是個當宗婦的料。”“
“誠如侯爺所言,不過這婚姻大事,還是問過小侯爺為好。”
“這我當然清楚。等陛下西巡迴來,就讓我家那老婆子向各家發請帖,邀請年輕的公子女娘們一起熱鬧熱鬧。”
程姣琢磨袁善見方才的眼神,估計是他有話要跟她說,於是選個僻靜的角落,又將沿路的樹枝都折下。過了好一會兒,袁善見姍姍來遲。
“袁公子可是有何指教?”
袁善見一見到程姣,就開始皺眉:“你說你,好好的來這荒郊野外不說,怎麼不多帶幾個人。”
程姣:...你溜溜梅吃多了吧?
“是小女思慮不周,給袁公子添麻煩了。”程姣覺得袁慎的腦子,就是鐵匠擺手——欠捶!救人是班老侯爺,他那是什麼語氣!
“經一事長一智,你也受到了教訓,往後行事要思慮周全。”
“袁公子,那些刁民為何襲擊我和堂姊。”
班家的侍衛拿下人後,很快就審問出了結果:那伙人不是普通的村民,而是盜墓賊,今日扮成村民上山就是為了踩點.不想路上遇見程家人問路,見程家僕人眾多卻沒有男丁跟隨,以為是個有錢的‘絕戶女’。幾個人合計一番,就想把人搶回去,那什麼那什麼。
“他們只是普通村民,不過生了歹念,想擄走你們姊妹,換些錢財。”袁善見隱去了盜墓賊的身份,但程姣不相信那些人只會擄走她們。
“程姣謝過袁公子教誨,發生此事,我確實安排不周思慮不當。”程姣高估了這個時代的治安情況,這還只是幾個刁民,要換成是山匪,那她和程姎的結局...不堪設想。
見程姣老實承認錯誤,袁善見心情複雜。他們上次見面,他說一句程姣頂他兩句,現如今倒是服軟,他莫名就有了種‘孺子可教’的情緒。
清了清嗓子,袁善見說道:“今日你也受了驚嚇,快些回家吧,記得喝碗安神湯。”
“小女告辭。”
當日傍晚,程少商急急忙忙從萬家回來了,程姣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幾句話,少商就要單獨拜見程始夫婦,那樣子像有火在屁股後面燒。見過少商之後,程始夫婦就關起門來議事,班老侯爺的事,程姣自然沒有說成。第二日,蕭夫人聽程姣說了班侯爺之事,立即寫了拜帖,表示隔日就會登門致謝。當蕭夫人帶着程姎和她上門時,班老夫人態度不冷不熱,但卻送了很多禮物給程姣和程姎。
馬車上,程姣和程姎討論這個簪子配什麼衣服,哪個金笄花樣華麗。蕭夫人不言不語,腦海中把班家的家世仔仔細細琢磨一遍,也想不出班家看上了程家哪裏。
班家老侯爺是一位老而彌堅的英雄人物,被前朝皇帝害的家破人亡,兒女盡夭,不過留下五個孫子,各個驍勇善戰。後來班家投了現在的皇帝后,幾年戰事下來,班氏五虎四死一殘。班家人在戰場上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差,總之一般人遇不上的倒霉事,他家全能遇上。
最要命的是,除了班小侯的父親,其餘早逝的孫子都未留下子嗣,而活下來的那位班小侯的叔父,還傷在要害處,至今無妻無子。如今班家需要的是強盛的妻族,程家顯然夠不上,那班家為何來要讓程家上門?如果不是班老侯爺那句話,以程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拜帖都送不到班家眼前。
蕭夫人想得頭痛,看到程姎和程姣樂呵呵地討論首飾,她又一次體會到無奈的感覺。
“姣姣,對於班家,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說什麼,班家肯定有他們的打算,只不過我們不知曉,不過斷不會是班侯爺看上我們家了。與其把精力放在沒影的事上,不如考慮點實在的。”
要她說,班家有權有勢又有錢,班老侯爺要選曾孫新婦,就算把都城貴女挑個遍,都不會挑到他們程家。
蕭夫人無語凝噎,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可看着女兒明顯不在意的樣子,她又會忍不住想:萬一班家是真的看上了程姣呢?
...
幾日後,程家人幾乎是全體出動,去參加萬老夫人的壽宴。程少商今日一身茜紅曲裾內搭深紅色內裙,明艷嬌俏;程姎穿了桃粉色繡花曲裾,溫柔典雅;程姣則穿了一身象牙黃紗質的衣裙配白色內裙。
當三個女孩子站在大門口一字排開的時候,程始將軍直接被晃花了眼。不是被女兒侄女美花了眼,而是真的被晃花了眼——程姣本身皮膚就白,象牙黃色挑人,不夠白的人不敢穿,而皮膚白的穿上就更加顯白。加之陽光一照,紗質的衣服反光,程姣整個人就像開了暮G之城裏吸血鬼在陽光下的特效。
程始眨了眨有些發酸的眼睛,對程姣笑得和藹:“姣姣,你要不要去換身衣服?”
“為何呀阿父,我這身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就是…”
“將軍,時辰快到了,我們還是快些出發吧。”萬夫人的壽宴,程始夫婦必然是要早到。
“夫人說的極是,都上車吧,我們出發。”程頌和程少宮騎馬,程始夫婦和三個女孩各一輛馬車。
到了萬府,只見正門大開披金挂彩,賓館往來眾多。萬伯父站在內門迎客,見程始夫婦到了,一聲賢弟喊得氣勢如虹,但隨後走的那幾步路卻略跛。
“賢弟,娣婦!”
“恭喜萬兄!聽說聖上封老夫人為郡夫人,今日真是雙喜臨門啊!”
“哎呀,為人子女一世打拚就是為了光耀門楣,如今阿母被聖上冊封,我竟覺得比我自己陞官還要榮耀。哈哈哈哈~”
“萬兄至孝,吾等佩服!”
“賢弟,裏面請!”聽得程始誇讚,萬松柏連忙擺手,他最聽不得這些文縐縐的酸話。結果因為太用力,牽扯到了臀部的傷,疼得萬松柏一陣齜牙咧嘴。
“萬兄,你這是怎麼了?”
“沒,沒事,舊傷,舊傷而已。走走走~”萬松柏將程始拉入廳堂,少商盯着萬松柏看了一會兒,隨後拉住了萬萋萋。
“萬伯父這屁股是怎麼了?”
“咳咳!”程姣拉了下少商的衣袖。“阿母還在這兒,你別屁股屁股的,小心阿母讓你抄書!”
少商聽了忙閉上了嘴巴,萬萋萋也壓低了聲音:“你還記得你走的那日,傳來那個殺豬般的叫聲嗎?你猜怎麼著,嘿嘿嘿,原來是我大母把我阿父給打了。”
說起自己的阿父被打,萬萋萋那叫一個眉開眼笑喜形於色,隨後又臉色一轉:“險些沒給打死。”
程姣被她這變臉速度之快之毫無徵兆,弄得一口氣嗆在嗓子裏:“咳咳,可,可是有什麼緣由?”
“我也覺得奇怪,怎麼能把阿父打成那樣,這都幾日了,阿父走路都還不利索。”
萬萋萋百思不得其解,少商卻是一臉的若有所思。蕭夫人見少商的神情,一字一頓的囑咐:“少給我惹事。”
萬萋萋見少商臉色不對,忙問道:“怎麼了?”
“阿母方才說了,如果我今日再與人打架,回去定要挨板子。”
“嘖嘖,今日那王姈可會來,那你可得忍着點!”
“你放心,今日我絕不動手!”
萬萋萋帶着程姣和程少商去小女娘們的聚會處,少商突然說腹痛要去更衣,還不要萬萋萋陪着。萬萋萋無法,只能先陪着程姣,倆人行至一處水榭亭台,突然有什麼東西砸到了程姣身上。
“這位女公子,在下失手砸到你實在對不住,可否幫在下將箭矢送回?”程姣抬頭看去,原來是一群年輕的公子們在亭台中玩投壺。那位公子似乎失了準頭,箭矢竟然越過屏風飛到了亭台之外。
萬萋萋見那公子竟然敢指揮她家的貴客撿壺箭,剛要上去理論,就被程姣攔住。
“萋萋阿姊不必在意,小事而已。”
程姣說著彎腰撿起箭矢,右手舉過頭頂用力一擲,那箭矢便嗖地飛過屏風,正正好好落在亭台的細頸壺中。水榭里爆發出了一陣掌聲,程姣投完就拉着萬萋萋往女娘那邊去。故意將箭矢投到程姣身上的公子,見她頭也不回,好生氣惱。
“不過是個軍戶女,傲氣什麼!”
“看來王公子對投壺頗為自負,在下想跟公子討教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