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蕭夫人許久不曾發作的怒火再度湧上,大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這樁婚事難道是鄉間鄰里之約,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可知會給家中帶來多大的禍患?!”
少商倔強的挺着背脊:“阿母放心,牽連不到家裏。我與凌大人說好了,此事我們程家不能開口,只能請他自行解決了。”
“自作聰明!”蕭夫人用力拍在案上。“你也不想想,退了這樁婚事後你還能找到什麼好郎婿!你又為此惹下了許多對頭,一旦失了凌不疑的庇護,你想想將來會有多少人來尋你的晦氣,就不會給自己留條退路嗎!
“大不了終身不嫁,離開都城到鄉野里去,我原就沒覺得嫁人有什麼好。”少商語氣淡淡的,字裏行間卻全是倔強。
程始看着跪在當中的女兒,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嘆道:“嫋嫋,這件事凌不疑沒有錯。為父也曾見過你與他幾次相見。你二人言笑晏晏,相談甚歡,你也不止一次表示過對他的仰慕之情,不要插嘴,誰也不是瞎子,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仰慕總是有的。你說的人家心頭火熱,然後人家就向為父提了親,大殿之上你也親口答應答應了。婚約即成,凌不疑究竟何錯之有!”
少商坐不住了,着急道:“我,我也沒說他有錯呀,只是,只是我和他真不般配!我想要過的日子不是這樣的,我...”
程始聽不下去,打斷少商:“這世上,人人都希望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可又有幾個人能辦到。為父託大一句,怕是貴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有無能為力之時。嫋嫋你覺得你就能與眾不同么?就算不嫁給凌不疑,你就一定能過上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嗎?”
程始的問題讓少商回答不出來,她低頭道:“我覺得他不會為難於我。”
“你這麼篤定他不會為難你丈的是什麼?不就是仗着凌不疑喜歡你恃寵而驕嗎?”蕭夫人緩下語氣,她發現她家這個倔驢只吃軟不吃硬。“你既然已經答應了這門婚事,如今又躊躇,這可並非君子所為呀。”
“我又不是君子...”少商低着頭,仍舊不為所動。
“嫋嫋,我與你阿母並非貪戀功名富貴之人。起事之初不過是想守鄉間平安,保家小溫足。這二十餘載我們血里火里的拼殺,沒有身死家滅,還混出了些名堂,也該知足了。”程始言語中帶了絲惆悵,隨即不在意的一揮袖子。“大不了這官不做,咱們回鄉做田舍翁去。”
“這女子嫁人自古就便如新生,一步錯致終身錯,富貴權勢與你的終身幸福相比,不算什麼。嫋嫋,若你真心不願意和凌不疑在一起,我與你阿父就算是撇下這一身官職不要了也一定會保你,去推掉這門親事。當下你跟阿母說句真心話,你當真不喜歡凌不疑當真不想跟他在一起?”
見少商沉默不語,蕭夫人繼續道:“這世上本就沒有完美之人,就連你喜歡的郎婿也不一定能全部符合心意。我和你阿父也在磨合當中才做了圓滿夫妻,這一世若能嫁你動心之人何其難得,阿母希望你想清楚再做決定。”
“嫋嫋,無論你如何選,阿父阿母都會支持你的決定。”
少商看了看蕭夫人又看了看程始,兩人的眼裏沒有責備都是鼓勵。她覺得有些亂,不再言語默默離開。見少商獃獃的走出院子,蕭夫人用力打了下程始。
“將軍今日又只在一旁說好話,待凌不疑真來退婚,我看你如何!”
“夫人,咱們都說的實話並無虛言,”頂多誇大其詞了些,而且說實話程始也捨不得凌不疑這個郎婿,只是少商太過有主意,打罵她又不服。只能夫妻倆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
“我知道,夫人之前罵她,也是氣嫋嫋太過不知輕重。”
蕭夫人點頭:“就算她恨上我,也不能讓她一輩子不知輕重,要怪也只怪我,當初拋下了她。昨日因今日果,這十多年她獨自長大養成了獨來獨往,不會顧及左右前後父母兄弟的性子。”
“正是!如今凌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顧不得了,只盼着嫋嫋收斂性情才好。這樣獨斷獨行,將來非吃大苦頭。”程始收了聲,正色道。
“夫人,姣姣的事我也想了,還是早早定下為妙。我覺得萬兄手下的張裨將人很不錯,雖也是草莽出身,但為人厚道沙場上的本事不小。姣姣若是嫁過去,衣食無憂萬事不愁。”
程老爹的話簡單來說,這張猛就是個父母雙亡,有車有房的經濟性適用男,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程姣嫁過去就是低嫁,憑着跟萬松柏的關係,除非這張猛數次救駕,不然這輩子都翻不出程家的手心裏。
“張家...”蕭夫人皺着眉頭深深看了程始一眼,她深知少商能嫁凌不疑,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鐵樹開花可遇不可求,可讓小女兒嫁給連凌不疑帳下裨將都不如的人,她自是不願。
“姣姣雖然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可也是樣樣皆通,嫁到武將之家她學的那些豈不是白學?還是找個書香之家穩妥。”武將門廳看着熱絡,可一旦兵敗身死,一家子孤兒寡母好不凄慘。
“夫人,我又沒說就此定下。姣姣的性子想必你也清楚,看似柔順實則意志堅定,而且她才是真的能屈能伸。前兩年在邊城壞她名聲的小女娘,當時沒受到她的報復,可現如今有哪個過得好?”
程始說著嘆了口氣,他們夫妻二人在未投到萬松柏手下之前,也跟落草為寇的賊匪虛與委蛇,稱兄道弟。蕭夫人還跟那賊匪的妻妾互稱姐妹,說要結兒女親事。可事後他們還不是把那伙子賊匪滅得一個不剩。敵強我弱就只能徐徐圖之,他高興女兒有手段,但不希望女兒一輩子都要用手段過活。
“姣姣那些手段,直來直去的武將定是看不出來,但那些肚子裏彎彎繞繞的權貴之家可是司空見慣。你總不想她今後連夢裏都思量着別人的腸肚吧,那過得是什麼日子,一天都不得清凈!西郊大營馬上就要練兵了,到時夫人帶着姣姣送一送我,先打個照面,再問問姣姣的意思。”
“如此,就先按照將軍的安排吧。”
“家主,夫人。”符登手捧着一個黑色木匣在廳外。
“何事?”
“袁家來人送了一份禮物,說是送給小女公子的,可女公子不在家中...”
“不在家...”程始說著看向蕭夫人。“姣姣去哪了?”
“她約了王家四娘子一起去看胭脂了,把東西給我吧。”蕭夫人說著接下木匣,發現檀木匣子中,裝得是一束還帶着露珠的蘆葦花。
“蘆花,這什麼意思啊?”程始一頭霧水,轉頭去看符登。“這確實是送給姣姣的,不是給嫋嫋的?”
“袁家的人句句說得清楚,是袁公子增予我們五娘子的。”
程始揮退符登,看向蕭夫人道:“夫人,這袁善見是何意啊?”
“蘆葦花又作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什麼意思,我們家裏也沒池塘啊!”
蕭夫人受不了的擺了程始一眼,隨後道:“是我們之前都會錯了意,那袁善見不是對少商有意,而是對姣姣...”
“可這袁善見除了之前在我們家學任教席,跟姣姣也沒什麼來往啊?”
“把人叫回來一問不就清楚了。”蕭夫人說著喊來青蓯。“青蓯,你着人去尋姣姣回來。”
“是,女君。”
...
胭脂鋪中,陽光從菱花窗透進來,在程姣的臉上渡了一層朦朧的柔光,顯得整個人肌膚如玉。和這張臉不過處尺距離的王盈感覺自己臉上又泛起了熱意,程姣塗好了胭脂,放下筆就退開了。
“這胭脂的顏色恰好配你今日酡顏色的衣裙,”程姣說著拿過銅鏡。“你看看是不是嬌艷欲滴?”
“還好你程五娘子是個女兒身,要不然這全都城的女娘都要被你哄了去啊。跟你比起來,還有誰敢說自己嬌艷欲滴?”
“要我說女孩子呀,各有各的漂亮法。有的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裏。像你,酒窩甜蜜,這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風聲都要消息。還天生綿軟,朝你挨過去,像碰着了一團雲。這如何還說自己不漂亮呢?”
王盈已經滿臉通紅,忍不住笑着捶打程姣:“瞧你這浪蕩子的嘴,以後誰家敢娶你進門。”
身邊的婢女皆低笑,自從和程家五娘子交好,她們家四娘子肉眼可見的開懷。程姣不經意轉頭,透過窗子在對面酒樓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對面那家樓家看起來好生熱鬧啊。”
“兩位女公子,對面就是田家酒樓,那裏的千里醉可是都城聞名。”陪着一旁的老闆娘忙道。
“原來如此,錦瑟你去那田家酒樓買些點心吧。”程姣不動聲色,用兩根手指轉了三圈手上的帕子。“記得問問有沒有新鮮的竹蓀,阿母喜歡吃。”
錦瑟領會了程姣的意思,轉身就去了田家酒樓。
“阿盈,我們去金鋪看看首飾吧?”
“好啊。”
沒等程姣和王盈在金鋪呆多久,王盈的哥哥,王家的三公子就尋來過來。
“三兄!”王盈見了王川,十分高興的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姣姣給我選的顏色,好看吧?”
“你一個女娘,在外面端莊些!”王盈聞言撅起了嘴。
“程五娘子,程家來人說程伯夫人尋你回去,你來時乘坐的軺車我已讓人先行送回府上,你坐我家的馬車回家即可。”
王川一改之前的脾氣,顯得彬彬有禮,他說的軺車就是之前在驊縣,三叔母桑氏贈給少商的那輛紅色小軺車。軺車曾載着樓垚和少商遊山玩水,見證了兩人的甜蜜,如今少商跟凌不疑訂婚,這軺車再留着難免會睹物思人,於是程姣厚着臉皮把車要了過來。
看架勢,程姣知道這王家公子定是要送她,不然也不會追來金鋪,王家娘子的有意接近,也清楚了原因。程姣可不想跟着王公子有什麼牽扯,於是道。
“王公子送阿盈歸家吧,借我一匹馬即可。”
“你一女娘,怎好拋頭露面的騎馬回去?”
“王公子,我程氏不過一屆武將,家中沒那麼多講究規矩,”程姣抓着馬鞍一個起身就利索上了馬。“馬兒改日歸還,告辭。”
“等...”王川沒說完,程姣就打馬離開,他吃了一臉的塵土。
“三兄,你會不會說話啊。什麼女子不可拋頭露面,程伯夫人可是跟隨程將軍一起上沙場拼殺的女將軍,你說這話,她能高興嗎?”
“我...我一時緊張,給忘了。阿盈,你說她會不會生我氣了?”
王盈此刻不想說話:生什麼氣,恐怕程姣根本沒在意過她這個三兄。兩個人上了馬車之後,王盈才緩緩開口。
“三兄,你要是真的心悅於她,你就好好改改你性子,而且阿母那關,你確定你能過得去?”
“我就是知道阿母喜歡知書達理的女子,言語上才對她有些挑剔...”聽到此處王盈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三兄,你有何立場去挑剔別人,程姣又不是非你不可。”
“以我們王家地位,足以匹配她程氏門楣!”
“那袁家的門楣更高,你忘了賞花宴時,袁善見言語裏的欣賞了?袁家百年豪族,我們家只是旺族,袁善見滿腹才華哪點不比三兄你強得多。”
“袁家才不會娶一個軍戶之女當袁家的宗婦。”
王盈聽了冷下臉,幾日接觸她是真心喜歡程姣這個朋友,如今見自己三兄言語貶低,她怒上心頭。
“程家雖是寒門,那也是聖上一手提拔的,且不提程家還有凌不疑這個郎婿,日後定是不差的。單論品性,阿兄你可聽到滿都城有誰說程家的兒郎品行不端?一個武將尚且家風嚴謹,你倒去花樓喝酒,鬥雞賞妓,現在還嫌棄人家門第不顯,你怎還好意思說,心悅於程姣?”
“我...我是喜歡她,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了...可程家在朝中無根基也是真的。”
“那阿兄還是聽阿母的話,尋門當戶對的淑女,斷了這念想吧。”
王盈突然覺得自己阿兄就是程姣給她說過的‘渣男’,婚事自己做不了主還去招惹小女娘。王川鬱悶得不說話,王盈也懶得搭理他。
...
程姣不知道是什麼緊急的事,讓蕭夫人主動尋她回家。將馬交給下人,安排人去田家酒樓接錦瑟之後,程姣快步趕往程始夫婦住處。
“阿父阿母,何事急着尋我回家,可是家中出了事?”程姣說著看向夫婦二人,蕭夫人一臉波瀾無驚,程始的眼神倒略帶埋怨。
“青蓯,你先下去。”
“姣姣,你告訴阿父阿母,你跟那袁善見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沒什麼事啊。”
“那你說說,都見過他幾次在什麼地方。”見程老爹一副坦白從寬的樣子,程姣迷茫。
“那次數多了,元宵燈會,大母壽宴,萬家壽宴,驊縣駐蹕別院...”聽程姣越說越多,夫婦倆對視一眼心中都已瞭然。“最近一次是樓家的婚禮。”
“你們都說過些什麼?”程老爹一臉的八卦,他絲毫想像不出袁善見能和小女兒聊什麼,感覺兩個人都沒有共同的話題。
“阿父,你連這個都要問?到底是發生了何事?”還有沒有人權,有沒有私隱了!
“今日,袁家派人送來了這個,說是送予你的。”蕭夫人說著拿出木匣。
程姣打開木匣,神情先是驚訝隨即苦笑。“蒹葭...”
“姣姣,事已至此你可要說實話啊!”程始板著臉,面上十分嚴肅。對待少商,蕭夫人是黑臉程始就是白臉,但程姣深知才程始才是那個笑面虎,硬心腸。所以她犯錯時,對蕭夫人撒嬌賣乖,而程始可不吃這套。
“我與袁公子...就是說些詩詞歌賦和人生哲學。”她敢說他們基本都在互懟,他說她是難相處的小女子,她罵他陰陽怪氣嗎?肯定不能。
“那你對袁善見,到底如何做想?”蕭夫人柔聲道。
“樣貌才學俱佳,家世顯赫,前途無量。”而且一張嘴特別的毒。
“你就...沒別的想法?”程始一臉懷疑。
“阿父,人貴有自知之明,多少名門貴女都搶着想嫁給他。人家是天上明月,我連山中薔薇都不是,多想也是無用。”
“君子六藝,新婦技能,你雖說不是樣樣拿得出手,可也不必妄自菲薄,得努力精進自身才是!等你賢名傳出,又不是配不上那袁善見。”蕭夫人一生要強,她十分看不起遇見困難,不戰而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