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泛舟

第四十三章 泛舟

再次蘇醒時,發現自己已在搖晃的船艙中。睡榻右側靠窗,窗半掩着,窗下還有個人背對着我坐着。

“把窗兒再推開些吧,好久沒吹過這麼涼快的風了。”我請求道。

於是他支起了窗撐,江風一陣又一陣覆上我的臉龐,我隱隱約約,在江霧中遙遙望見,一輪寒月正從東山升起。

月出東山,流光徘徊。今晚的月色極好,雖是不圓滿的下弦月,卻有熒熒繁星為襯,那遙遠的星空,宇宙深淵的盡頭,像極了我夢中的故鄉。枕着昨夜舊夢,我的眼淚,不知不覺便已浸透了衣襟。

眼前人將渾身發燙的我扶坐起,還為我披了件外套,可當他端過一碗濃濃的湯藥時,卻被我輕輕推開。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送你回家。”

“我沒有家。”

“有他在的地方,不就是你的家嗎?”

“……”我兩眼空空。

“劉備已取武陵、長沙、桂陽、零陵四郡,立營於油江口,改名公安,周瑜也已擊退曹仁,屯兵江陵,曹仁和他弟曹純的軍隊,尚在襄陽附近。我送你去諸葛孔明那裏,他會安排你平安回江北。”

“能回江北,一定不是因為你跟他們交情好吧?”

我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可楊夙不答。

“扶我去船外走走……我想,再看看我們家鄉的方向。”我邊說邊咳嗽。

“這裏就很好,”楊夙拒絕了,緊摁住我的半隻肩膀,指着窗外江景,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瞧——”

我很快便認出了泛舟處:半月前仍是屍橫遍江的戰場,而今只剩些許折戟斷戈倒插在流沙中,即便夜色籠罩,也依舊引人注目。只見波光粼粼的江面,正有月影徜徉其間,昔日長江水不再渾濁,舊時戰場腥水蕩漾處,已鋪上世間最柔和的素裹銀裝。白霧沆碭,水中月與天邊朗月相依,雖一實一虛,卻共同凝固成永恆的朦朧夜色美景。

“我想到了我們中學的一篇課文。”

楊夙冷漠了良久,才應聲道:“我也是。”

“是《赤壁賦》,你和我想的一樣的,對嗎?”

“不,我先想到的是王灣的。”

我皺着眉,看着楊夙半張在月色下的臉,忍不住抽出手來,想去觸摸他藏在黑暗中的另一半,卻被他避開了。

手懸半空,無處安放,於是我扣着窗沿,仍舊落寞,輕聲哼起歌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你聽這詩,多美啊……”我痴痴的笑了起來,“當初曹植也是這樣,就坐在我身旁,我看見你,就想起了他,就比如,我能讓你想起小娥一樣……”

楊夙默然,俯身取出一支竹笛,自顧自地吹起不知名的曲子來。而我開始閉眼幻想,跟心上人坐在船頭吹涼風的場景,笛聲凄然,喃喃自語間,又不知不覺又落下清淚一滴。

那一刻,我和楊夙隔得那麼近,卻各懷異心,各自想念着他人。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我們都曾說服對方同路而行,可南北註定是兩條迥然不同之路。我知道,我們的情誼,終於走到了盡頭。

我先長嘆道:“‘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艙內雖好,能睡得安眠,卻終究是受束縛而極其不自在的。上蒼見憐,願造物者俯允我們從愛情中脫身,在不勝寒的高處,擁有凜冽的自由。”

楊夙等到一曲終了,才默然接上:“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切,都將過去。”

這時,恰好有艙外的侍兵端着瓦罐入內,於是楊夙留我靠在榻上,兀自沽起酒來。

“來,大過年的,吃碗溫酒,暖暖身子。”

我雙手端過陶碗,在熱氣騰騰的煙霧中熱淚盈眶。

“已經是建安十三年的最後一天了嗎?”

楊夙不答,只將酒杯高高揚起,咕嘟咕嘟一口喝盡,完了還繼續倒滿,一連獨飲三碗。我亦含淚飲下。

燙酒下肚,在腹中如烈火燃燒,渾身出了一圈密汗,反而精神不少。我躺在榻上,仰望艙頂上橫樑,雙眼空空,小心翼翼地詢問楊夙道:

“你說,我崔纓,如此自以為是,如此自作多情,這世界上,還會有人喜歡我嗎?”

我恐懼絕望,滿腹悲哀。

“我說我少年時代喜歡郭奉孝,卻變成了一個不孝之女,活不成我叔父期待的那樣;我說我喜歡趙子龍、張文遠還有曹子建,卻行了不忠不勇不仁不義之事。

“飽受牢獄之災,有太多過錯不可彌補,渾渾不可終日,我死不瞑目,回想這幾年曹氏養女的富貴生活,恍若一場大夢。那些快樂從不曾真正屬於我,而我沉浸其中,原是要付出代價的。享受着常人沒有的階級特權,奴役着勞動人民,臨危之際,必然該承受起常人所沒有的責任。

“沒有崔氏女這層身份,我什麼都不是,沒有我父親的離世我也走不到這步。原來,賜予我衣食無憂生活的,不是偶然的機遇,而是我那故去的父親。

“楊夙,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累好累啊,我來到一個根本不屬於我的世界,待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窒息。我哭喊過,我吶喊過,我彷徨過,我絕望過,我掙扎過,可每一次,都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之淵。在這個世界,我做了很多次噩夢,你知道我有多少次醒來,都以為……都以為自己,真的醒來了嗎?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場噩夢,我從未真正蘇醒。

“我不想死,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怕死怕得要命,我怎麼能接受,在最美的年紀,被心愛之人的至親殺死?你告訴我,我,我怎麼能接受啊?”

眼淚流進了耳朵,又流到脖頸,我按着肺腑,獨自承受着人世生存之悲哀。

而楊夙默默靠在榻旁,靜靜聽我哭。

“你已經在接受的路上了,”楊夙哽咽,“人生很多時候,不都得去面對一些殘忍至極的現實,就像你生來註定要死亡一樣,不是么?你說你感到痛苦,那是因為你總是在索取,總是在抱怨,難道,你當真沒在這個時代享受過快樂嗎?”

眼前浮現了秦純、曹節等一眾姐妹的笑臉,可我掩着被子,啜泣得更厲害了。

“誠然,這樣的世界,沒被異化的人,才是瘋子。可世道渾濁,只可濯足不可濯纓,你崔纓,本就不適合在亂世生存。順流而東,去往柴桑,擇一小橋流水人家安度餘生,這本是你最好的結局。可你卻想逆流而上,回到荊州,回到襄陽,回到宛城,回到許鄴那虎狼之穴。到將來曹家人要殺你時,我不在你身旁,你又該如何自處?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說這是噩夢,那是因為你覺得這是噩夢。人生,本就是一場夢,在哪個時代不是一樣呢?你跟我訴說著人生的苦難,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又能幫得了你什麼呢?”

聽完楊夙的話,過了很久很久,我終於流幹了心底所有眼淚,幾乎變成了獃滯的木頭人。

“楊夙,你騙我。”

“我騙你什麼了?”

“當年你考問我,說古代小孩,辟若早夭的曹沖,死後該如何安葬。我懵懵懂懂,只按常理說用棺材。可你非常得意地反駁,你堅定地相信,他會是被草席捲起,然後扔山溝里喂狼。我當時被你唬住,果真信了。可我卻忘了,曹沖是貴族,是堂堂丞相的兒子,他有着尊貴無比的身份,怎麼可能會落得那樣的下場呢?”

“哦?貴族?”楊夙掩嘴失笑,“你當真以為,在生死面前,所謂身份有絕對的貴賤之分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以後你自然會懂。”

“你的意思是,我會後悔的對嗎?那我不想回去了,我寧願去吳郡的路上凍死……快,快讓船夫停下。”

楊夙冷漠地拽住我胡亂揮舞地手臂:“不,你要回去。我以前高估你了,以為帶你離開曹家就算是保護你,現在看來,你回去反而是最好的結局,至少,留在你喜歡的人身邊,你會很快樂。”

我恐懼地抱頭縮起身子,搖頭:“不,不,我不會去爭了……赤壁敗了,我從此恨絕了城府算計,我不會再想去插手曹氏爭儲的,我也不敢……再去面對了。”

“這就怕了?”楊夙冷笑,“你不去面對的事情,難道它就不存在么?”

“你是什麼意思呢?當初勸我不要插手的是你,而今勸我要爭的也是你。”

“自保不是改變歷史,這樣的世界你不去爭,你只會失去更多,你只會更痛苦!因為你不敢面對,你不願意醒來!可自覺蘇醒和被迫蘇醒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那我該怎麼做?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

“既來之,則安之。珍惜當下,不念過往,不畏將來。”

楊夙挨着我躺下,將自己的右臂墊在了我的腦後,慢慢撫平我躁動的心。

“你看你啊,那麼弱小,遲早會被他們曹家人欺負的。”

“不會的,他們都會愛我的。”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可有想好對策?”

“有啊,真到了那天,我就買個小船,從小清河出發,坐着木排到海上漂流,然後南下,去吳郡尋你,去柴桑找你,嘻嘻,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到時候,我會備好美酒,掃乾淨庭院,只等你來。”

……

此刻,月已偏西,江霧卻越來越濃,還從窗外傳來刺骨的涼意,我閉着眼,幾乎快要在楊夙臂枕上安詳睡去。我暗想:船尾的方向,就是鄴城的方向,明明是回家的路,為何經過赤壁,反倒離家愈來愈遠呢?此時睡在我身側的男子,又是真的楊夙嗎?

“今天的你,一點也不像你,你從來不曾對我說那麼多話……我是在夢裏嗎?”

“是,也不是。”

“你明天就要走了?”

“對。”

“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楊夙悵然問道:“有一件事,一直想再問你一遍——你真的,很喜歡曹植么?”

我疲憊地睜開眼睛,凝望着那雙深邃的眼眸,看了一眼又閉上,乾澀的眼淚終究又從眼角滑落。

我點點頭。

他說:“那麼,請你從心裏,將他從神壇上拉下,徹底打碎你堆砌的神像。然後走去外面,去尋找他,去重新認識他,去為了他成為更好的自己。祝福你,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的。”

“好……謝謝你,”我忍住淚,別過臉去,在淚眼朦朧中,忽又想起很重要的一個人,於是問道,“楊夙,你好像還忘了一個人。你有什麼話需要我給你帶的嗎?”

“誰?”

“蔡琰啊。今年夏天的事許都人人盡知,當年赫赫聞名的楊叔夜沒死,想必遠在鄴城的蔡琰,也是得了消息的,等我回去了,跟她解釋清楚當年的事,想必她會釋懷許多。”

楊夙聞言,自嘲般笑了幾聲,笑得直咳嗽。

“不,不用。我早忘了她的,回去,只需代我說聲“對不起”,就夠了——這是我十多年來,唯一想跟她說的話了。”

楊夙用佈滿老繭的手覆上了我的眼,語氣出奇地溫和。

“天快亮了,趕緊睡吧。”

“好。”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好。”

“你要把我忘了,好好跟他在一起。”

“好。”

這一次,我也再沒有流淚。

就這麼默默地,在睡夢中安靜地分別了。而楊夙,就像是夢裏來見過我,又在夢中把我救出去,現在,他又從我夢裏徹底消失了。

遠去矣,遠去矣,從今後,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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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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