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棠梨

第一章 棠梨

返鄴大軍一路南下,浩浩蕩蕩,塵土飛揚。

赫赫雄師,奔騰如潮湧,玄甲鐵胄,在曜曜日光下映得鋥亮。霜矛銀鎩,戈戟林立,騎兵持旌,步卒曳旆,急行於遼闊平原之上。隸體“曹”字泛着金光,隨着玄旗迎風飄揚。

戰車轔轔,曹操乘輿扶軾,立於華蓋之下,諸將驅馳於側,個個悍烈勇武,威風凜凜。

我何曾見過這等恢弘壯觀的冷兵器時代行軍場面!!

曹操軍隊,素以急行聞名,這我是知道的。可即便落於後方,與輜重車隊同行,我也仍有些吃不消。閑來既無事,遂探出車窗,觀察曹軍裝束式樣。

最前端的儒士,多服紋飾繁多的曲裾深衣,皆安然乘車徐行;

統軍武將高頭大馬,最為顯眼,或掣長刀,或挺長戟,頭戴武弁大冠,弁插雙鶡尾羽,穿對襟筩袖鍛錏盆領鎧,馬鐙間還有一雙高靿靴。其中有個曹純,是曹操從弟,曹仁胞弟,曹丕曾跟我說過的——那個南皮一戰最大功臣。

騎兵們頭戴鐵兜鍪,手秉曲援戟,多穿玄鐵甲,胸甲和背甲之間用繩帶系連。腳着短靿靴,並皮質髀褌,用以護腿。他們行列整齊,由武將率領,行居軍前,連戰馬都配有鎧甲,想必就是傳聞中的“虎豹騎”了;

弩兵們頭戴鶡羽長條鐵札盔,身披長條鐵札襦鎧,單手持長弩,反肩背箭箙,腰配拍髀刀,緊跟其後;

至於重裝步兵,則執鉞執戈,手持彩繪髹漆盾,頭戴紅纓赤巾短鐵札盔,上着筩袖鎧,下穿大袑褲,井然有序。

可全軍上下,並非都配有甲胄。

揉眼細看,普通士兵腿綁行縢,足踏麻履,或頭戴幘冠,或赤巾抹額,戎服多為絳色,不過一把環首刀,一面木步盾,卻神色昂揚,步履穩健,像是剛打過一場輕鬆漂亮的仗。

我暗暗讚歎:曹操治軍法嚴,果然名不虛傳。

我重生在這亂世,若是個男子,該有多好。

許是戈戟撞擊聲令人心情暢快,我只覺得這世界煞是好看。連蕭瑟離索的荒原,在我眼裏,都幻化成了充滿生機的青青草原。皎皎卻蹲在車廂內,警覺地豎起兩隻長耳朵,被武士喝聲嚇得跳進我懷裏,瑟瑟發抖。

負責督后的曹丕,見我從側窗探頭觀望,還難得露出笑容,遂打馬逆行,來到轍前。

“纓妹,乘車數日,可還安適否?”

我斂起笑意,皺眉趴在窗口,抱怨道:“冀地一馬平川,倒也無甚顛簸,只是纓兒向來不會乘車,這行軍之速又着實快了些。加之終日悶在車廂,委實無趣兒。”

曹丕揚鞭笑道:“不消兩日,即可抵達鄴城了,有機會,二哥一定帶你去鄴城最富庶的地段,痛快玩樂一番。”

聽到能玩,我眼睛都亮了起來。我嘻嘻地笑着,向曹丕伸出了小拳頭。

“一言為定!”

曹丕會意一笑,伸出大拳,與我擊拳為誓。

我坐回車裏,摸着挎囊里的棠梨果酒,猶豫了半晌,正預備拿出,卻見曹丕在馬上,兀自擰開隨身的酒囊喝了起來。

原來,他已經有酒了。

聞着味兒,似乎比我的還要香醇。

我怯怯地收壺入囊,倚着車窗,朝他扮了個鬼臉,佯怒地撅起嘴,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曹丕“撲哧”一聲笑出,差些將酒水濺在衣襟上,他指着我道:“好你個崔纓,我可從未見你如此神態!老實交代,可是饞二哥這囊中美酒了?”

曹丕笑着,還故意拿酒囊在我眼前晃悠了幾下。

我沉默片刻,定睛看着他:

“不,纓兒並不貪戀二哥的酒。”

曹丕笑了笑,目視前方,又獨自仰首灌了幾口烈酒。

風沙吹迷了我的眼睛,我捂着臉,開始說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糊塗話。

“二哥,我同你講,昨兒個,纓兒夢見皎皎了。夢見她變得好大好大,大到我可以緊緊抱住她,……二哥,你說,皎皎離了洞穴,被我帶去鄴城,會因為不適應,而突然死掉嗎?”

曹丕回答不出,只說道:

“傻丫頭,她只是一隻兔子而已。”

……

天氣一天天變冷,轉眼便到了十月。

曹操賜予的裘襖雖看着華麗,穿在身上卻並不十分保暖。好在臨行前,叔母考慮周全,多為我準備了幾身寒衣,都在匣子裏放着。加之馬車窗門關得嚴實,所以並未受涼。

我怕極了流感,更怕極了冬天。

那日,大軍抵達鄴城時,已近日暮時分。

我推開側窗,撩起帷裳,伸出長頸探望。

天空飄雪如絮,雖說是小雪節氣,四處枯黃一片,草木盡皆搖落,天氣倒也只是微寒。顛簸結束后的喜悅,反倒令人覺着這北風,無比涼快。

遠遠望去,鄴城城牆高壘,直聳雲端,暮色暗沉,依稀可見牆上高掛“廣德門”三字木匾。門樓兵士守備森嚴,見大軍至,怡然開門相迎。

“廣德門”又非“玄武門”,我自然無法推測此處是城南還是城北,可右側天邊懸挂的雲霞令我驟然生疑:

西行至鄴,理應從東門入城,曹軍緣何繞道來此北門呢?

正狐疑間,遙遙聽見一陣清脆的馬鈴聲,隨之便是策馬奔騰聲,還有一個少年爽朗的長笑聲,若遠若近,悠悠揚揚,恰似編鐘低鳴,更勝。

“哈哈哈——”

“駕——”

我被這豪邁的笑音吸引了,好奇地轉頭望去。

只見東南方向,沙塵滾滾,楸葉林間,遙遙飛馳出一匹白色駿馬,馬上少年,翩翩白衣,一騎絕塵,將數名隨騎遠遠甩在身後。

恰似出林驚鴻,又如騰躍游龍。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這句話同那匹白馬一起,蹦入我腦海中——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熟悉的一句詩了……

此情此景,似在夢中見過。

笑聲愈來愈響,我的心愈跳愈快,眼看那少年從夢中走出,愈來愈近,身影愈發清晰,我全身打戰,緊揪帷裳,忽而一鬆手,陡然坐下,掩下帷裳,兩眼發燙。

“精移神駭,忽焉思散”,大約就是現在這般感覺罷。

愛上一個古人,是什麼感覺呢?

讀君詩集冊,思君似斷腸。

有那樣一個遙遠的詩人,他懷着善良而溫熱的心腸,在凄風苦雨中與世長訣。千百年後,他的詩賦連同他這個人,還在給後世文人築起一座座遮風擋雨的宮殿,還在歷史的天空熠熠生輝,將光亮灑向人間。

思念他時,是商風入帷、侵懷徹骨的寒意;是哽咽無言、猶墜深海的窒息之感;是你恨不能穿越千年時光,去給他一個溫暖擁抱的剜心之痛!

你本以為,你們處在不同時空,他就是你觸摸不及的朗月星璨,他就只是一堆冰冷且不知所蹤的白骨。

可如今,他就縱馬揚鞭,朝你的方向奔來。

曹植來了嗎?

曹植真的來了。

你怎麼確定是他?

我的心確定是他。

那一天,飛雪玉花,漳水河邊,初見白馬遊俠曹子建。

世人謂我戀鄴城,其實只戀鄴城某。

我笑了笑,頗有自嘲之意。於是斂色正衣,開始從帷縫中窺望。

“吁——”

少年引轡收韁,在大軍前停下,矯捷若猴猿,一躍下馬。同刻,曹操亦扶轅下車,揚了揚衣袖,負手而立。

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卻生得劍宇星眉,正看面冠如玉,側看稜角分明。雖在冬日,猶不畏寒,只羅衣輕裾,白衣紅里。項頂無朱纓寶飾之帽,腰間亦無佩刀容臭,只兩根紅纓纏作總角,任青絲飛揚;只一串漢式玉組佩,別在腰部革帶間……雖未至成人容止之境,然其丰神俊朗,亦有英氣可觀。

他滿面春風,趨步上前,在曹操跟前單膝跪下行禮,朗聲道:

“父親!孩兒來遲矣——”

曹操亦喜不自勝,連忙挽起少年細臂,又是替他拂凈下裳塵埃,又是搭上他的肩膀,仔細打量。

“期年未見,吾兒將高過為父矣!你母親還有一眾兄弟姊妹在府中,可還安好?”

“萬般皆善!”少年拱手笑道,“唯獨孩兒,許久未見父親,思之切切,旦復旦兮!”

曹操開懷大笑,捋了捋須,點頭又問:“植兒,為父出征以後,汝可曾怠於學業啊?”

“父親臨行教誨,孩兒怎敢忘卻?”曹植提高聲量,驕傲地說道,“每日皆有習練騎射,研讀詩書,父親若信不過,待回府當面考問孩兒便是了。二哥曾回府過,他可為我作證的!”

曹植只管衝著曹丕憨笑:“二哥,你說是嗎?”

曹丕忍俊不禁,連連點頭,文武幕僚都跟着笑了起來。

那個笑得無比燦爛,在眾人堆里閃閃發光的少年郎,距我不過七步之遙。

我那時就藏在車廂里,微笑着,靜靜凝視着他。

聽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跟他敬愛的父親彙報:

“父親,諸位叔伯皆在東門等候多日矣,天色已晚,還請父親早些入城休息!”

曹操怪道:“既然眾人皆在東門等候,植兒緣何自引一批人馬,直奔北門而來?”

歷史上的曹孟德,本就詭詐多疑,臨時改變行程,亦不足為怪,只是深究原因,怕有不少算計寓於其中。

只聽曹植輕輕鬆鬆地笑道:

“父親,‘兵者,詭道也’。我軍初定冀州,人心未穩,鄴中賊黨餘孽猶存,袁氏雖亡逸北幽,猶不可無預先設防。況鄴城守衛之軍,多駐於城北及西,父親經廣德門而入,亦可順勢巡營,督查操練,以待來日征破并州叛黨,此誠一舉兩得之妙也。”

曹操莞爾:“孤,未曾想到,吾兒對於朝中軍事亦頗為上心,不沉溺於詩書禮教,張目時局,孺子可教!”

曹植不好意思地笑了,倒很坦誠地說道:“孩兒不敢邀功,這些,都是孩兒向郭祭酒請教而來的。”

“原是奉孝指點!”曹操笑了笑,“唔——然我植兒,汝可有己見一二?”

“……”

曹植思忖半晌,試探着問道:

“日暮西垂,此刻若從東城迎春門逕入官邸,沿道皆為市宅,……父親明德持重,絕非矜伐之君,想來,定是不願擾民休憩,而繞道北行也。父親,孩兒說得可對否?”

曹丕聞言,默不作聲,只微笑着望向天空。

曹操似乎出乎意料,但仍眉開眼笑,指着曹植說道:“我兒仁孝,固當有如此之解。”

隨側謀士皆相視而笑,其中荀攸拱手道:“四公子才思敏捷,深明仁義,攸敬佩於心。”

“荀先生謬讚。”

曹植儒雅作揖,還施一禮,稍稍斂起笑意。

曹操撫掌歡笑,突然回首喚道:“纓兒,汝之才思,不遜於他,爾坐聽車中,可有所言?”

我猛然一驚,慌忙掩了車縫,心卻開始砰砰直跳。

初來乍到,我如何曉得鄴城佈局和大軍進哪個門有關?我肯定不如你親兒子啊,這個曹孟德!到底怎麼想的?

我知道,此時此刻,眾人目光皆匯聚在這個緊閉着的車廂上,包括曹植。

曹操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我若不敢作答,豈不在曹植面前,有失顏面?

我端正坐姿,在車內沉默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清聲回應道:

“回父親,纓兒愚鈍,並不能全然領會父親之籌劃,只敢信口胡謅幾句。”

馬車外悄然一片。

我尷尬地愣了幾秒,卻冷靜許多,想着能否用地理學的知識,“信口胡謅幾句”。

高中地理考試曾出過一道有關清濁漳河含沙量的題目,當時多留意了幾分地形圖,記得濁漳河匯入干河,是東西走向。我雖不知鄴城佈局,但人口原始聚集需要水源,完全可以推斷鄴城南依漳河而建,且南部應是老舊城區為主。

漢代坊市分離,權貴與平民也根本不可能同居。

曹植剛才說,自東門進則徑直過市,想來,必然有條大街是東西走向嘍?而這條市街足以行軍,極有可能就是貴族與庶族居所的分界線。

曹植還提到,城北守軍頗多,如果沒有猜錯,曹操定會將凱旋師旅安置於城北大營。

早聽聞,官渡之戰曹操攻下鄴城后,便將司空府與下僚官署,一併從許都遷至鄴城。

漢承秦制,以右為尊。中國北方建築,又多依坐北朝南之法。建安文學有“西園宴會”之說,無疑,城北及東,當為州牧府宅及冀州官邸。

這樣就好玩了。

“纓以為,父親攜諸將自北門歸鄴,乃為全軍所憂也。詩有雲,‘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自古沙場征伐苦,父親不願擾民於市,更眷顧兵將盼歸定所之情,遂南面而行,既示我軍凱旋,又可以最短之徑直達官署與駐營。

“古者,有‘聖人南面而聽天下’之說,父親固有‘上德’,如何不能‘南面稱孤’呢?”

《東山篇》創作背景,乃是周公旦東征。詩言戰卒思鄉之情,亦道戰勝歸來之喜。

《尚書》有載:“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東征,三年踐奄”。

南面稱王,北面稱臣。

曹孟德,你奉天子以令諸侯,常以周公自比,如今滅袁平叛,一年折返,你懂我的意思。

那時,我還有些慶幸,叔父崔琰尚留在清河處置搬遷事宜,並未同行回城。否則,他聽見我這般說辭,不知又該何等震怒。

是的,被崔琰批判過的,我還敢犯。

我那時單覺着好玩,僅此而已。

此言既出,曹操哈哈大笑,十分滿意:“孺子,甚矣,汝之仁惠!”

大部分文臣幕僚應都是附和稱善,但也許荀攸的臉色會有些難看。

“南面稱孤”含帝王之寓,由旁人說來興許難逃諂媚之嫌,但從一個稚女口中輕快說出,反倒令人覺得是童言無忌,有口無心,恰到好處。

我竊喜之餘,不禁努努嘴,耷拉着肩,擼了擼皎皎毛茸茸的兔頭,以平復心緒。

“纓妹,還藏着不肯出來與眾人相見呢?”曹丕在車外笑道。

車外僕夫聞言,即拉開前車門。

涼風入懷,視野明亮,我一眼便與那白衣少年對上雙眸。

明眸善睞,顧盼生姿——他真的有一雙好生漂亮的眼睛。

絮絮飛雪中,曹植的兩頰被風吹得通紅,笑起來,一對酒窩若隱若現。

他是在笑,笑得卻比先前多了幾分刻意。

看得出來,眉目間,似乎因我搶了風頭,而藏了些許嗔怒之色。

我微微頷首,亦回敬了一個頗含深意的微笑。

那不是仇怨。

那是兩個天真無邪的少年,暗中幼稚地較勁。

我挑了挑眉,下一秒即別過眼去。

目視着曹丕款款走來,不知為何,我頓生局促之感。

曹丕立於轅木之側,風度翩翩,俯身朝我伸來右手,淺淺一笑,點頭示意。

他小聲道:

“走,二哥帶你回家了。”

曹丕的聲音很有磁性,若有一股穩重之氣,吹走了我所有不安和疑慮。

我微微欠身,探出車門,一手抱着皎皎,一手信任地搭在他手上。

在曹丕的攙扶下,我提起紅裘,跳下馬車,站得穩穩的。

我旋即整衣,端正儀容,任由曹丕牽着小手,來到曹操跟前。

曹植突然隨性打了個噴嚏,他抬起食指,颳了刮鼻子,就傲然地抱臂站在曹操後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

我紅了臉,低着頭,把皎皎藏進布囊,緊緊拽住曹丕的袖角,往他身後藏去,只敢用餘光偷瞄那對父子。

他儀容清秀,比我高得多。

他白衣紅襟,穿得極其素凈,倒將我一身赤紅色的白狐絨里鶴氅裘比了下去。

沒想到,第一次與曹植會面,我竟以衣綉相見。

他站得筆直,其氣宇軒昂之態,倒真與我前世想像中的貴公子一般無二。

那麼,他的脾性,他的三觀,也跟我前世想得那樣么?

現實生活里的他,到底是什麼模樣?

我不敢往下想去。

我根本不敢奢求與他有相處的機會!

自打知道自己是清河崔氏女后,我就一直恐懼面對他。

曹丕似乎察覺出了我的不安,卻只當羞怯,於是笑了笑,反手將我推搡着上前,我頷首低眉,一聲不吭。

曹操叉着腰,神采奕奕道:“植兒,此即崔公從女,今後汝之女弟,姓崔名纓。”

想到在曹操面前不能失儀,我鼓足勇氣,向曹植行作揖禮:

“纓兒見過四哥——”

曹植雖笑而不語,卻立刻禮貌地傾身作揖。

他什麼客套話也不講,直接開口問我:

“妹妹讀的是魯詩還是韓詩呢?”

我想我大部分學識來源於後世,只老實交代:“毛詩。”

曹植卻有些輕蔑地哼聲笑了。

他昂起頭,定睛說道:“數月前,二哥早跟我提起過纓妹妹,誇爾何如何如,‘熟讀詩書,府中姊妹皆不能比’,今日一見,果真無差。只是你四哥心傲得很,素愛與人論辯,今後行止同處,少不了和妹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倘若妹妹學問不濟,被四哥惹哭了,又說我欺負你,跑去父親跟前告狀,如之奈何?”

曹丕忍住不笑,環抱雙臂,後退一步,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我看着曹植純真的眼睛,啞然失笑,毫不客氣地用《論語》反擊了回去:

“四哥曰‘如之何,如之何’,纓兒‘末如之何也已矣’!”

剛認識就來個下馬威,想先發制人,甩過一堆“如”啊“何”的,搞得我頭暈,你問我以後起了衝突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呢!

曹植慍怒,眼光落在我斜挎的布囊上,於是指罷,故作驚喜道:“妹妹囊中之物‘深藏不露’,莫非是送給四哥的見面之禮?”

我故意裝傻:“囊中並無他物,只是棠梨,你要麼?”

曹植被我氣笑了:“我說的不是‘梨’,是贄見之‘禮’。”

“是‘禮’呀!纓兒準備了棠梨酒,對四哥可是‘禮敬’得很呢。”

曹植一聽是酒,竟瞬間將我的酒壺竊出,背過身去,還在兩手間交替,饒有興緻地賞玩起來,我伸手欲奪,他倒高高舉起,讓我踮腳也碰不到,還跳躲在曹操背後,壞笑道:

“纓妹妹,此棠梨酒,可甜否?”

“還給我!”

“妹妹既準備了‘梨’送人,豈有歸還之‘理’呢?”

“……”

我鼓起雙腮,氣得說不出話。

旁觀眾人,見此孩童玩鬧場景,皆忍俊不禁。

曹操笑着嗔怪道:“植兒,不可對你妹妹無‘禮’!”

“父親,孩兒有禮呢!”

曹植斂笑,端正地不服氣道:

“纓妹妹忘了備禮,孩兒受母親指點,可是精心備過禮呢!”

“哦?”曹操迷惑。

曹植仍舊含帶笑意來到我面前,卻並沒有歸還棠梨酒的意思,他問道:“好妹妹,四哥再問你一回,釀此酒之棠梨,可甜否?”

我撇撇嘴,不想理他:“四哥自可嘗之,何來問我?”

曹植忽然頗有深意地問道:“那纓妹妹,汝可有佩玉邪?”

我瞟了眼他腰間佩玉,一時不解他這句沒來由的話,冷哼一聲,只敷衍着答道:

“玉石溫潤,那是君子才有的物什,纓兒一介女輩,哪能跟四哥相比呢?隨意佩戴,於‘禮’不合。”

曹植擺手,怪笑道:“誒——不然。《玉藻篇》曰‘古之君子必佩玉’。纓妹妹既熟讀詩論,學媲君子,如此,何以不能佩玉?”

奇怪,聽他讚美人,為何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卻見曹植取下腰間那串玉組佩,竟像個翩翩君子一樣,親手為我系在腰間。

那是一串典型的漢式玉組佩:雲形玉珩兩塊,半璧形玉璜兩塊,磬形玉珩一塊,底部還有玉珠兩顆。通體翠綠,並無紋飾,摸上去溫潤清涼。只是多了玉舞人、玉環、玉觹和沖牙,顯得過分華麗,若能去掉這些繁縟的的裝飾,僅留個“豆”字形,那才真的叫小巧別緻。

這玉組佩看着十分眼熟,卻因緊張,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我不好推辭,有點受寵若驚。

曹植後退兩步,得意洋洋,當著眾人的面,朗聲笑道:

“詩有雲‘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詩又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戴了我曹家的玉組佩,纓妹妹從此便是我曹家之人,更是植兒永遠保護的妹妹。妹妹且請放心,日後共處,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真的嗎?真的嗎?

曹子建,君子一言,可是駟馬難追。

聞此童言稚語,我只敢用眼神質疑他。

曹操大抵是懂得曹植用意了,與旁側諸將,囅然而笑。

玉組佩又名雜佩,《女曰雞鳴》原詩中的“來”字,本是借用作“賚”,是慰勞、關懷的意思,曹植卻故意讀成“到來”的“來”。《木瓜篇》更是《詩經》裏的贈答名篇。孔融四歲讓梨,曹植年紀雖小,卻願意將自己的玉組佩贈與初次謀面的妹妹,並巧化詩句,可謂禮數周全。

我隱隱約約察覺出了,曹植,這是想與我較量詩、論之學呢。

畢竟他才是“年十歲餘,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的曹家神童,如今突然又多了這麼一個年紀相當也讀過詩論的妹妹,自然不甘心,自然是想要在眾人面前壓我一頭的。

到底還是童真未泯,這位總角少年,成功取悅了他的叔伯長輩們。

曹操可是盼不得曹植有口無心,說出“曹家之人”那句話呢。

“難得你們兄妹二人如此投緣,植兒,纓兒,日後府中修習功課,還須相互砥礪才是!”曹操捋須笑道。

“孩兒記住了。”

猛風驟起,雪勢加大。

一旁的曹純按劍笑道:“兄長,且休罷,不可再聊了,沙塵盡入口中矣!”

眾人皆笑,曹操遂與諸將攜手相將,徒步入城,一路談笑,曹氏兄弟亦並排而行。

……

此刻天氣雖冷,氣氛卻十分溫馨。

我跟在曹丕身旁,心情愉快,卻一言不發,曹植一邊牽馬,一邊不停地發起話題:

“妹妹既收了我的玉佩,連一個謝字也無么?”

我挑眉笑道:“‘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我既非美人,又不曾送什麼金錯刀,這‘瑛瓊瑤’,可是四哥自個兒要送的,哪有討要謝字的道理?”

哼,曹操不在,我可就不客氣了。

沒想到曹植反而睜起亮晶晶的大眼,詫異道:“纓妹妹竟讀過張平子之詩賦么?”

“我還愛‘香草美人’嘞!”

我來了興緻,故作驚喜般逗他。

曹植卻趁機手舞足蹈,滔滔不絕:

“屈君高義,自是吾曹畢生之范。‘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此乃‘士’之所望;‘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此則‘聖’之境矣!”

“太史公之文,班婕妤之詩,甚得我心!”我繼續笑道。

“吾亦羨枚傅之文,慕揚馬之賦!”曹植毫不費勁地接上。

“四哥雖喜辭賦,我卻並非崔駰,不能作《七依》之賦供四哥賞玩了。”

崔駰是與班固、傅毅齊名的文學家,出身博陵崔氏,是諸葛亮好友崔州平的曾祖父,與清河崔氏同源。《七依》入博雅之巧,是崔駰著名的一篇“七體”賦。

“汝非‘崔纓’?……”曹植即刻反應過來,點點頭,啞然失笑。

他牽着馬繩,反背雙手,故作賞景態,搖晃起腦袋,又開始吟詩:

“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崔,德音不忘’,‘美則美矣,未盡善焉’。”

好你個曹植!又來刁難人,還不肯放過我呢?

《有女同車》出自《詩經˙鄭風》。現代學者一般認為,它只是一首普通的貴族青年男女的戀歌。然而,漢末流行的《毛詩》卻認為,這是刺鄭國的太子忽不婚於齊的。朱熹更《詩集傳》說是“淫奔之詩”。也就是說,他是在用這個時代旁邊觀念里的“政治諷刺詩”來試探我,拿我打趣。

換作尋常閨閣女子,此刻只怕早就羞紅了臉吧?

還有,“美則美矣,未盡善焉”又是幾個意思?

曹植的不拘禮法,今日倒是見識了!

我有點生氣了,也沒多想,只管冷笑道:

“四哥對於詩三百,可謂是信手拈來,然鄭風輕浮,想來,用此六句形容纓兒,委實不妥。”

“哦?願聞其詳。”

我輕哼一聲:“無人不知,春秋戰亂迭生。值此禮崩樂壞之年歲,安敢濫用美玉?詩旨或諷或頌,四哥豈會不知?又如何能援引作譽美之辭呢?”

我自以為一語雙關,順道諷刺了曹植的玉組佩過於華麗。

沒想到,曹植聞言,竟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滿是戲謔之意。

孔夫子當年聽了子路發言,也只是哂笑。

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我心陡然一震,猛覺出有些不對勁。

細細品來,恍然明悟——我,我……好像還是被曹植耍了!

曹植貌似真的在誇我!而且,只是以一名兄長的身份。

前世看論文,說曹植詩歌創作多受《韓詩》影響。而《韓詩》解經比較通達,頗得原始儒者讀書治學之旨趣,不比《毛詩》牽強附會,濫於政教。

難怪一見面就問我讀的是哪家詩,這是早就想着給我挖坑呢。

我羞赧不已,憤憤地躲在曹丕身後,努力用眼神跟他告狀:

二哥,你看!第一次見面,四哥就欺負人!

曹丕樂呵呵的,指着曹植無奈搖頭,笑道:

“植弟啊植弟,快收收你那輕佻的性子罷,仔細教父親聽見!”

曹植聳聳肩,一副“能奈我何”的神態,還衝着我故意傻笑。

“妹妹還曾讀過什麼書?”

“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我讀過的書。”

“……”

我捂着耳朵,裝作聽不見,只顧着跟曹丕快步入城。

認識第一天,就跟他杠上了,以後那還了得?

這兩兄弟的性格,真是大相逕庭!一個機警淘氣,一個內斂沉穩。

置身曹軍隊伍中,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旋即卻有些悵然若失。

我低下頭,拉緊鶴氅裘,在曹氏兄弟的歡聲笑語中,兀自思量:

今日發言,是否過於張揚?唉!唉!以後還是不要給曹植留下好感吧,我只在心裏惦念着前世對他的喜歡就好。日後相處,必須刻意疏離,保持冷漠,最好能惹他生厭。

……

大軍入城,曹操果依城傍安營紮寨。散了屬臣,曹操換上鎧甲,自攜了幾位心腹謀臣,去查看城防工事,命我和曹丕等人先回司空府。

我們來到司空府北門前時,天已經黑了。

這州牧府,從外觀上看着都十分闊氣,只見門口已有一群提燈的府兵,整齊肅立,燈下還有兩頭石獅,面目猙獰。

一眾女眷林立於階上,作張望狀,笑着說“來了來了”。

中有一貴婦人,由侍婢攙着,威儀甚重,卻衣飾儉樸,淡妝素容。

旁邊還另有一年輕女子,梳着高髻,標準的古典美人樣,縱使天色昏暗,也一眼可見其姿貌絕倫,與眾女眷殊異。

我可以篤定,那就是曹丕新娶的夫人,甄氏。

貴婦人引着眾女眷下階親迎。

“植兒!你們可算回來了!”

“阿母!”

曹植疾步上前,攬着貴婦人的手臂,笑眼盈盈,像個三歲小孩一樣,曹丕則彈了彈裳間灰塵,恭敬行禮。

“叩見母親。數月分別,孩兒向母親問安。”

想來,這便是曹丕四兄弟的生身母親,卞氏卞夫人了。

那名年輕女子,見了曹丕,舉止莊重,端正地行見夫禮,忽而瞥見旁側矮小的我,不住地將她打量,有些驚異,我臉一紅,忙收回視線。

卞夫人和曹植交談了幾句,轉頭問曹丕:“丕兒,為何不見汝父?他往何處去了?”

曹丕作揖:“回母親,父親先不回府,已與諸位叔伯將軍,去查探北城防事。”

“可曾說幾時歸來?”

“不曾。”

“也罷,你們父親向來如此,怕是要等明日方回府了,多遣些下人,在門口侯着便是。你弟弟們皆已睡下,你們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卞夫人轉身吩咐道:“來人,將預備好的席宴撤了,留下公子們的晚膳即可,再熱一回,送到各房中。”

“唯——”

曹丕突然問道:“霜兒呢?母親?”

霜兒?那又是誰?曹丕小妾?

“任氏身體有恙,說不便出迎,你回府後自行去看看她吧。”

曹丕聞言,自在鼻中哼出一氣,頗不以為意。

……

卞夫人大方得體地招呼着眾人進門,我一個踉蹌,竟在過門檻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曹丕趕忙將我扶起。

這一摔,倒讓我瞬間想起,在袁府摔破頭的舊事。

今生走了無數坎坷道路都不曾“摔跤”,今日竟被這小小門檻絆倒。

真是丟臉丟到曹家去了!

卞夫人問道:“這是?”

“母親,這便是上回我與你說起的崔妹妹。”曹丕回道。

卞夫人慈眉善目,左手挽着曹植的細臂,右手牽起我的小手,邊走邊說:

“好孩子,打今兒起,你就住在這府里,莫要覺着府中兄弟姊妹生分,且把這兒當自個兒的家,有什麼缺的用的,都遣下人告訴我,記住了么?”

“嗯。”我木訥地點了點頭,並不敢多話。

卞夫人領着我們和一眾女眷行至後院:

“天色不早了,夜間風緊,我與你們姨娘在門口等候多時,也乏了。你們用過晚膳,且先入房休息,待明日內集,再敘談不遲。”

“是,母親。早些歇息,我與妤兒先告辭了。”

曹丕再拜,不見喜怒,只同那年輕女子一併往別院而去。

瑜兒?文昭甄皇后,本名叫甄瑜?

可惜,後來我才知,那“妤”並非懷瑾握瑜的“瑜”,而是班婕妤的“妤”。

其實他們真的挺般配的——如果後面不曾出現一個叫郭女王的女人的話。

人家小夫妻間的事,我還是少管哦。

我望着二人離去的背影,莞爾一笑,不承想卻被一旁的曹植瞥見了。

他悄悄近前,冷哼一聲,小聲質問道:“纓妹妹,你笑什麼?”

我並不理會他,也不看他,只若無其事地跟着女婢們離去了。

寒風瑟瑟,後院幽暗,着暗紫色曲裾深衣的女婢們提燈探路,竟跟着卞夫人的隊伍,引我繞過彎彎曲曲的廊道,將我帶去了正院,曹植正跟下人們說說笑笑,走在後面。

我小聲詢問:“幾位姊姊,勞問,府中諸公子小姐的住所是如何安置的?”

女婢們面面相覷,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說道:

“府中諸公子小姐,未滿十五者,皆與生母同院而居;公子束髮或小姐及笄后,則於東院別居一小院;公子行冠禮畢,或許會於城東閭里賜府別居,這就要看司空的意思了;其餘公子小姐,無母且未滿十五者,皆由大夫人養大,隨居正院。”

“那我二哥四哥他們呢?”

“丕公子、彰公子已經分院別居,正是鄰着東閣的別院。如今尚留在正院住着的,還有東偏房的植公子和熊公子,西偏房的節姑娘和秦姑娘。”

女婢們領我進了西偏房就撤下了,我觀望着素雅整潔的房間,長嘆一息。

皎皎在我挎囊中一動不動,想必是睡著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

若干年後,曹家便是帝王之家,這裏將會翻新,壘起巍峨殿宇,築造一座睥睨江東川蜀的魏王宮。

踏進此府,猶入牢籠,命數難料,旦夕不知禍福。

今後的司空曹府,什麼都沒少,卻多了一位心智老成、多愁善感的怪異女公子。

她該做一隻,僅供觀賞的漂亮金絲雀呢,還是做一隻,每片羽毛都散發著自由光輝的黃雀呢?

到底!到底!如今只似這囊中白兔,煢煢孑立,混混沌沌,沉淪夢中。

豈不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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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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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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