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平安夜的蛋奶酒
聖誕節前夕的最後一天過得風平浪靜,當然,或許對於每天要為顧客提供上百份手磨咖啡、搖磨豆機搖得手抽筋的波本來說並不是如此。
琴酒在宮野明美的咖啡店裏安插了其他的監視人員,那些人三班倒地去咖啡店裏喝咖啡,順便把這位公安卧底的情報傳回來,以防他私下偷偷跟雪莉接觸——結果琴酒發現這位卧底目前只能大汗淋漓的磨咖啡豆,於是他很快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
咖啡店的監視者們依然在兢兢業業地工作,但是他可沒時間每隔兩個小時看一張波本搖磨豆機的照片了,他還有些別的工作呢。
其實,可能是梅洛忽然來日本的緣故,朗姆在年底給所有組織高層放了個從平安夜一直延續到新年當天的奢侈長假,他似乎試圖在用這種行為博梅洛的好感。這招對梅洛是管用的,但是很可能對琴酒並不管用:這就是為什麼到了平安夜當天琴酒還在加班。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在加班?”梅洛坐在安全屋的沙發上問道。他現在所在的這間安全屋,就是他第一次見琴酒的時候所在的那一間,房間完全是家庭公寓的裝潢,只不過是少了很多溫馨感。
一群人在這間安全屋裏忙來忙去,折騰着一堆梅洛沒再仔細看的資料、錄像和地形圖。這幫人里包括伏特加、基安蒂和科恩——以及把他們全叫到安全屋來加班的琴酒。
“這些是之後一個任務的資料,”琴酒停下筆,他之前一直在掛在白板上的那張地圖上標識監視器的範圍,“本來早就該做好任務計劃的,但是因為之前那些事情一直耽擱了。如果在新年前不做完的話,等到新年後再做就有點太遲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埋首在資料堆里的司機和狙擊手們一直偷偷往琴酒的方向瞄:他這樣有耐心地回答別人的問題的情況可不多見。
比如說如果是伏特加問這種問題的話,琴酒就會說“動動你的腦子,伏特加”;如果是貝爾摩德問的話,琴酒的語氣就會嘲諷許多,他八成會回答“你想因為準備不足而導致任務失敗嗎”。
由此可見,那小孩真的頗得琴酒喜愛——當然,這話並沒有人敢說出來。
“哦。”梅洛乖乖地應了一聲,但是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我本來打算用今天的時間佈置聖誕樹來着。”
“想都不要想。”琴酒毫不猶豫地拒絕。
而跟梅洛一起排排坐在沙發上的貝爾摩德則輕笑着說:“他那種無趣的男人絕不可能把掛着小彩燈的雲杉擺在自己的客廳里的。”
琴酒冷冰冰地瞥了貝爾摩德一眼:“要不然你就來幫忙,要不然就閉嘴。”
貝爾摩德衝著他風情萬種地一笑,穩穩地坐在沙發上動也沒動。
——我們可能需要花時間解釋一下貝爾摩德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畢竟朗姆給他們放了假,在往常情況下,她這個時候應該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才對。但是今天這樣的日子對貝爾摩德來說也是特殊的(雖然她可能不願意承認),今天是聖誕節,所以在這種時候她會有點剋制不住地想和Boss貼貼。
在貝爾摩德的記憶里,從她十四歲那年的聖誕節開始到之後的很多個聖誕節,她都是在Boss位於北歐的那棟宅子裏度過的,直到她成為世界聞名的巨星,他們才偶爾不在一起共度聖誕節。
她記得北歐冬天的雪總是下得很大,Boss會開車有兩個小時到市場裏去買那種真正的、被砍伐下來的新鮮冷杉樹做聖誕樹。他們把那棵樹固定在起居室的壁爐旁邊,在樹上掛上彩燈、鈴鐺和各類裝飾,在樹下放好準備送給對方的禮物,最後由貝爾摩德決定是在樹頂上放金色的星星還是白色的天使雕塑。
……但是如果腦補這棵溫馨的、充滿家庭氛圍的樹出現在琴酒那冷冰冰的客廳里,就顯得怪怪的了。
貝爾摩德很愉快地幻想着這類情節,梅洛就坐在她的身邊,和她緊挨着、小小的身軀暖融融的。既然如此,那麼這個聖誕節也就和往年的聖誕節沒有什麼不同了。
然後梅洛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貝爾摩德的胳膊。
“你要不要喝蛋奶酒?”梅洛用那種很隨意的語氣說道。
貝爾摩德很習慣這類事情——也就是“被Boss忽然投喂”——她想也沒想地回答:“要。”
而在海量資料中掙扎的基安蒂則從房間的另一邊投來詫異的目光:“小孩,你還會做蛋奶酒嗎?”
“會哦,我很擅長做飯的。”梅洛語氣平靜地回答,他從沙發上跳了下來,“那麼,貝爾摩德,你去冰箱裏找找有沒有合適的食材,我去廚房看看廚具。”
這座安全屋畢竟是個公寓,如同東京所有現代式的公寓一樣,室內有一間開放式的廚房;而完全出於可能有些組織成員可能會在安全屋裏落腳的考慮,公寓的冰箱裏有時常替換的基礎食材。
而且,作為一間以酒名最為代號的神秘組織的據點,這座安全屋裏絕對、絕對會有個酒櫃。這可能算是某種組織的企業文化了。
琴酒有點懷疑地看着興緻勃勃地往廚房方向進軍的兩個人,他對這兩個人的廚藝都不太有信心——梅洛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很多小孩在這個年齡還不被家長允許碰爐灶呢;而貝爾摩德呢,琴酒在執行某個監視任務的時候曾經和她在同一個據點裏生活了半個月,當時為了不引起目標的懷疑,他們都是在據點裏自己弄吃的的,當時琴酒曾經眼睜睜看着貝爾摩德把一個生雞蛋放進微波爐里。
他們的殺手人生沒有因為忽然爆炸的微波爐而戛然而止,真是一種萬幸。
而就在這個時候,梅洛忽然回過頭,特別自如地使喚道:“琴酒,幫我去酒櫃裏拿瓶白蘭地好嗎?”
琴酒用一種“我這不是在工作嗎”的質疑目光看着這小孩。
“拜託啦!”這孩子熟門熟路地撒嬌道,“等蛋奶酒做出來第一個給你喝!”
貝爾摩德埋首在冰箱裏,聲音好大地嘖了一聲。
於是,司機和狙擊手們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老大臉很臭地放下手裏的工作,向酒櫃的方向走了過去。
基安蒂看着這一幕,轉頭向著自己的好搭檔科恩擠了擠眼睛,表達了一個“琴酒這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的意思。而她的好搭檔科恩深沉地點點頭,顯然全盤接收了她的訊息。
“嗯,是的。”科恩語氣深沉地說,“看來我們有蛋奶酒喝了。”
基安蒂:“……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等琴酒帶着那瓶白蘭地回廚房的時候,看見梅洛正站在爐灶前面用一隻鍋子煮牛奶,並且往牛奶里倒鮮奶油——在此之前,琴酒都不知道這個辦公室的冰箱裏有鮮奶油。
對於梅洛來說這個灶台稍微有點高了,他攪拌咕嘟咕嘟冒泡的牛奶和奶油的時候得一邊踮着腳尖一邊操作才行。
“好消息是我們確實有牛奶和雞蛋,”貝爾摩德站在梅洛身邊說,她正往一個碗裏打雞蛋,並且把蛋清和蛋黃分離開,“壞消息是我剛才發現這個安全屋裏應該沒有肉豆蔻——哎呀梅洛!我把雞蛋殼碎片一起打到碗裏去了!怎麼辦!?”
琴酒拎着一瓶白蘭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們:這個場景有點太……“日常”了,他很少看見出於這种放松狀態的貝爾摩德,這讓他感覺到很不習慣。
應該說,這正是梅洛的存在導致的嗎?
在此之前,琴酒不太能想像這樣的貝爾摩德——對方正有些手忙腳亂地把裝蛋黃的碗推到梅洛面前,梅洛嘆了一口氣,開始挑碗裏的蛋殼碎片——貝爾摩德看上去也永遠是遊刃有餘的,她的美貌、她的秘密和她那種永遠完美無缺的形象都是她臉上厚重的假面。
梅洛把挑完蛋殼的碗還給貝爾摩德,然後抬頭看了一樣琴酒,笑了笑:“過來幫個忙,幫我攪拌着鍋里的牛奶,我得先處理那些蛋清。”
他說這話的樣子挺像是一家之主:這是一種奇怪的頓悟,但是,琴酒也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孩子這張稚嫩的臉和他的行為格格不入了。
這念頭在他腦海里閃了一下,然後梅洛就拽着他的袖口把他拽到了鍋子前面,指節就若有若無地蹭在他的手背上。梅洛把勺子塞進琴酒手裏,有點不放心地叮囑道:“只要牛奶還在冒泡就一直攪拌,我總覺得不要徹底沸騰最後口感喝起來會比煮沸了的好點……當然,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啦。總之你的工作就是這個,要是有什麼突發情況就叫我。”
琴酒不覺得就攪拌個牛奶還能有什麼突髮狀況,他忍不住嫌棄地說:“我總應該比貝爾摩德強點吧?”
“難說,說不定半斤八兩呢。”梅洛笑眯眯地說出了聽上去可不那麼悅耳的話,他輕巧地從琴酒身邊抽身離開,把手伸向放蛋清的那個玻璃碗。
“對了貝爾摩德,”梅洛忽然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有個壞消息告訴你:這個安全屋裏沒有打蛋器,電動的和手動的都沒有。”
……琴酒覺得安全屋這種地方有打蛋器才比較奇怪,這是個組織據點,又不是什麼點心屋。
貝爾摩德看着梅洛,跟戲劇演員一樣誇張地後退了一步。
“想都不要想!”她厲聲說道,“您再也別想騙我手動打發蛋清了!”
梅洛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是肩膀在顫動:他可能是在憋笑。
琴酒很難想像貝爾摩德之前都被哄着去做過什麼家務,他也很難想像梅洛和貝爾摩德一起吃過多少頓飯。但是現在這場景在告訴他,眼前這兩個人的關係比他想得要親近得多。實際上,現在開放式廚房周圍的氛圍整個都讓琴酒感覺到很奇怪……如果他和他的整個小組裏有任何一個人不是被組織從小培養起來的孤兒的話,他們就會知道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家庭氛圍”,但是琴酒實在沒有和其他家庭成員相處的經歷,所以他只能說這氣氛很怪……是一種非常輕鬆的奇怪。
“輕鬆”這個詞本應該和他們無緣。
梅洛肯定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他已經開始手動打發蛋清——在沒有打蛋器的情況下,他選擇用一雙筷子做這活兒。他的手穩定、速度均勻,就好像攪拌蛋清的活計不會讓他的手指酸痛一樣,又或者這種輕微的不適對他來說是完全可以克服的。琴酒從不曾烹飪過甜點,要不然他就會知道,手動打發蛋清或者奶油就算是對於喜歡烘焙的人來說也是又累又枯燥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活計。
這孩子在筷子碰撞碗壁的輕微聲響里問貝爾摩德:“平安夜的晚飯要不要也和我一起吃?咱們可以看個電影什麼的,《真愛至上》《生活多美好》還是《戰場上的聖誕快樂》?”
貝爾摩德瞥了他一眼:“我晚上有約啦,成年女性的平安夜不就是要出去嗨皮的嗎?——還有,您為什麼把《戰場上的聖誕快樂》也列在自己的聖誕節片單里啊?”
梅洛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他們兩個就一起聽到了一陣奇怪的咕嘟咕嘟的聲音。
然後,琴酒語氣非常、非常平靜地說:“梅洛,牛奶要溢出來了,攪拌它好像也沒起到什麼作用。”
——這可能是琴酒版本的“救命!”吧。
梅洛:“……”
貝爾摩德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噗嗤噗嗤的聲音,像是個漏氣的氣球,顯然她正在試圖憋笑,而且並不太成功。
琴酒陰沉地掃了她一眼——他此時此刻正站在鍋邊上不敢離開,雖然他把勺子伸進了鍋里,好像也不能阻止牛奶沸騰的泡泡像是搖晃過度的可樂一樣往外溢了——然後乾巴巴地說:“閉嘴,女人。”
貝爾摩德笑得更大聲了。
梅洛無奈地嘆了口氣,走過去準備解救琴酒。
梅洛已經把打發好的蛋清、和砂糖一起攪拌均勻的蛋黃混合在一起,此刻正把白蘭地倒進這些雞蛋混合液里,已經冷卻了一段時間的牛奶就放在他的手肘邊上。考慮到這一屋子人喝酒的程度,他特意把白蘭地放得多了些。
“放這麼多白蘭地你就不能喝了,”貝爾摩德把手搭在梅洛的肩膀上,順口說道,“我本來還想如果你放的酒少的話就給你嘗嘗——但是這瓶白蘭地的度數挺高的,或許還是算了吧。”
“無所謂啦,我又不是每年過聖誕節都會饞蛋奶酒的人。”梅洛揶揄地掃了貝爾摩德一眼。他把空了一半多的白蘭地瓶子放在流理台上,開始進行最後有個步驟:往這些蛋奶酒半成品里倒之前加熱過的牛奶和鮮奶油。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的,倒得太快會破壞蛋清蓬鬆的狀態,使口感下降。開放式廚房裏瀰漫著一股蛋奶酒的香甜氣味,搞得還在焦頭爛額地處理工作的那幾個人每隔幾分鐘就要往廚房的方向瞄一眼。
貝爾摩德熟悉這場景,她當初還住在北歐的那座大房子裏的時候,Boss就是這樣煮蛋奶酒的,Boss自己的房子裏材料更加豐富,他還會在煮牛奶的時候在鍋里放肉豆蔻、肉桂和香草,在蛋奶酒做好之後過篩好讓酒液口感更加細膩;在她的記憶里有幾個年頭,Boss曾在聖誕節的時候去視察組織控制的幾家孤兒院,他真的會搞些會被貝爾摩德稱之為“美式”的玩意兒,比如說假扮成聖誕老人去給那些小孩送禮物;貝爾摩德也記得他曾在孤兒院的廚房裏給那些小孩做蛋奶酒,是拿着甜膩膩的、不加酒的版本。在她記憶的某一個碎片里,胡安娜肯定還是一個生活在孤兒院裏的小女孩,她就盤着腿坐在地板上,懷裏抱着自己的新聖誕禮物,或許是一個洋娃娃吧,然後期待地看向福利院的廚房的方向,那□□康的小麥色的面頰似乎都在發光。
她的腦海里浮動着這樣一些片段,大概橫跨了四十年的時光。她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如果真的如同美國那家實驗室的負責人所說,死神確實不會很快把她面前這個人從她的身邊奪走的話——而或許,未來Boss確實打算讓琴酒加入“這種”生活里。
她看着梅洛把做好的蛋奶酒倒進一個很大的玻璃瓶里,那可能是他能在這個安全屋裏找到的最大的玻璃瓶。然後他果然把第一杯酒倒給了琴酒:“喏,做好了,嘗嘗吧——有的菜譜里會讓把酒冷藏一下,我不太喜歡那種喝法,而且已經把蛋清加進去了,在放進冰箱了蛋清要塌了。”
琴酒盯着那隻杯子,神情有點複雜。想都不用想,他肯定是不會搞這種花里胡哨的花樣,要喝酒的時候就直接喝的那種人,這類甜蜜蜜的飲品可能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手裏。
他就帶着這種複雜的表情低頭嘗了一口這杯蛋奶酒,然後實事求是地說:“好甜。”
……貝爾摩德有點無法想像從他嘴裏說出“好甜”這種詞,然後她忍不住腦補了他用英語說這句話,覺得整個場面更可愛了。
“這是貝爾摩德喜歡的甜度,”Boss本人很可能也是那樣想的,現在這個小孩叉着腰,有點得意洋洋的,“你就說好喝不好喝吧。”
琴酒靜止了幾秒,然後用非常勉強的那種語氣說:“……還行。”
於是梅洛愉快地轉過身,向著起居室里無心工作的那幾位揚聲喊道:“來喝蛋奶酒嗎各位?”
那幾個人當然呼啦啦起身往這邊走,看上去就像是覓食的鴿子,而Boss總願意做在廣場上喂鴿子的那個人,這點是貝爾摩德很早之前就知道的。她的嘴角帶着點笑意,轉過身,去那隻巨大的玻璃瓶里取用屬於自己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