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之花(下)
這一幕,竟令人穿越回了多年前。從來懷有情誼的兩個人似乎總能把好好的一切搞砸,他倆一直有這個本事,可霍驤也沒有馬上作答。10個月以來,人們傳頌着流星大帝一步步帶來的變革舉措,身處躍遷飛船上的霍驤也總在想這些事。漂泊在太空裏的他會做事時發會兒呆,盯着手裏的維生素和信件,想皇帝是在街邊的麵包房吃午飯,還是捧着奏章一個人睡倒在書房,或者找內閣討論戰役情況,看着自己所在的沙盤模擬地圖。他知道皇帝即將開啟那場前人失敗過數次的全民醫保措施,謝留行這次要讓全民信任自己,繳納醫保,他將改變一個時代,但他最信任的將軍連一句支持的話語竟然也寫不出來。
後來,西府陸地大爆炸時,霍驤在一次危難時救下了若羽,自己受了傷,他的衣服褲子直接碎裂成貼肉狀,全身涌動着異樣思念的他卻彷彿知道了問題的所在。原來,這相似的死亡距離才是他跟謝留行之間最大的心理障礙。
如今的霍驤依舊是這種半死機般的狀態。可第一次勇敢認錯的皇帝已經把半輩子的堅強都哭成一滴滴冬天的汗了,那徹底斷了線的冰涼眼淚滾滿了這張復活過來的臉頰,生生將無情的雪地都燙壞……也一併抓住了霍驤幫忙撐住地面的指腹。
斗篷里的殘疾眼球對此側目,精疲力盡的謝留行已經回到了一個人的袒護下,霍驤色調孤傲的身上還是跟許多年前一樣為此生唯獨偏愛的皇帝擋着沉重的雪。
可這些雪都不會說話,就像這條封緘其口的蛇。
說起來,並不喜歡隨便追求別人的霍驤第一次愛上謝留行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
好像是一場舞會吧。
自卑,又自傲的蛇少年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個人還是個王子。當他來到自己的舞池,那張臉能吸引天上的月亮都調頭拋棄掉天空。
名叫謝留行的傢伙還會摟着他,鬧着玩,抖開外套蓋住兩個人的腦袋,嘴角上揚不停挑逗你。他們會瘋跑在夜間,一併離開原先的校園小舞台,那一刻,他與自己都成了國王,兩個人在樹叢里狂奔,不知不覺拉起手,深藍的天,銀白的星,一頂王冠彷彿還在翹首仰望,他們曾一心要抓住深遠莫測的天頂,果真,那些閃爍着的繁星尾隨其後,霍驤也堅信,世人都將對彗星的奇迹而不覺流淚動容,熱血沸騰。
於是,17歲的霍驤愛上了謝留行,併發誓一生一世只愛他一個人,當他第一次聽說男人向女人求婚,要為她穿上婚紗。
他就想,那麼男子和男子呢。
我們經常一塊合照,相冊里都是對方。
要不,我送他一頂王冠吧?
等到彗星來的那一夜,我也向我的流星殿下求婚,我會告訴他,我願意跟他一起穿越逆境,抵達繁星,可就在霍驤冒着死亡的難關朝着這個目標不斷努力時,某一天,災難卻毫無預兆地來了。現在想一想,那場徹底傷透他全部真心的‘死亡’並不是沒有預告的,至少,有一個人是曾留下過蛛絲馬跡給他的,當時,這個對未來感到害怕的皇帝也是這麼利用一杯深夜宿醉后的夢話來對他哭的。
這個人對自己說……
“霍驤,我和你生日快到了……不過好奇怪,我最近漸漸覺得自己可能快要走不動了,前面的路是屬於我們的嗎?哎,或許今年的雪實在太大了,我們身上變濕的衣服變得好重,要是我真的只能走到這裏,你會想我嗎?求你一定要想我啊,以後每次過生日,都要想一遍我的名字,每次看流星,也要念一次我的名字。”
“……對,哈哈……你罵得太對了,我就是這麼任性,無論謝留行去了哪裏,霍驤一定要記得謝留行這個人,不能忘記,因為啊……因為,沒有你,我會怕……就算是最美好的夢鄉,我都會哭的。”
“或者,你來找我吧,我可能會隨時後悔。我就是膽小鬼。”
原來,真的全部都是騙,霍驤到底等到了他從來沒懷疑過的正確答案,一個自知罪孽深重的騙子這時自覺抽了嘴角,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瘋了,這次才會拋開面子問題對霍驤第一次哭的像小孩似的委屈。彗星帶來的觸動把還這雙眼睛底部的顏色加深,謝留行又想起他來之前去過的地方。
其實他曾以皇帝的身份親自見了春花。過去的半年裏,謝留行經常住在總督府的男主人卧房裏,徹夜思念着這個人的味道。春花給少爺張羅裝修時,他也跑去丟開公事專門幫了忙。但這樣的坦白還是第一次,謝留行幾乎把這當做了一場提前綵排。當成功做到這件事後,謝留行看着牆上那張校服少年二人組的合照鬆了口氣。他想起第一次當年戰後結束的那一天,他和霍驤也是這麼久別重逢的,所有人在尋找家人,兩個無人認識的少年們跨過了轟炸過後的房屋,一眼認出戰壕歸來的對方,他們悄無聲息的相擁在人海。
也只有真正活下來的人類才會知道那是16歲的少年大帝登基的第一天,史稱流星時代。
當時他就想,以後再也不要這麼無望等待了,他要把控好政權,讓霍驤的每一仗都能無後顧之憂,他們會一直站在一起。可後來,分別的時候還是多於陪伴,每一次的飛行器起飛、遠離,不能再並肩站立的兩個人都在一起凝視遠處。
也只有霍驤活着回到本國,他才能和皇帝在走廊上保持正常關係,互相對視一眼,謝留行得到也只是霍驤的一次次敬禮,而非……
那一次勇敢超越友人界限的擁抱。
或許老天爺也看出了他們真的喜歡裝傻。
上帝用命運讓霍驤和謝留行都明白了一個道理——仙女座到崑崙星的光年可以由一台地籠的加速度來解決,但七年到底有多少天是多少光年也換不回來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又一次站在了分叉口,這次做錯的是謝留行,怪不了任何人,可害怕那個壞結果會來的謝留行還是心如刀鋸。
正如那該死的花紋詛咒又在作祟,他無法控制自己凝聚在雪上的眼睛,他總是忍不住要去看霍驤,就像口乾舌燥的人明知水裏有毒卻還要喝一樣。謝留行本來無意去愛任何人,他也曾努力的掐掉愛的萌芽,但當謝留行又見到對方時,心底的愛又復活了。
窩在心愛之人的懷裏時,皇帝徹底明白了這點,他蚊子叫般的訴說起初很小、像毛毛雨,然後,問題似乎徹底大了起來,時年28歲的人不要底線了,只見濕透全身的他仰着這具徹底傾倒的身子,他如魚一樣張開那張薄情寡義的嘴,流出害怕的眼褶一點點紅了,那一整片濕漉漉的上下眉睫在劇烈抽動,接着,謝留行就這麼失控到放聲大哭了起來,他低頭,捂臉,哭的聲音是真心實意的,他不斷對霍驤透露出那種長不大的孩子要求父母留下時的倉惶,恐懼,還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那種路線……發出嗚咽的皇帝對將軍不停顫抖、搖頭:“不要走……不要說不愛我……不要說……”
“可我到底……該怎麼辦……你告訴我……”
“我走不動了……”
謝留行拉扯他。
那些眼淚還在怪別人對自己心狠。
這次清晰感到心臟回過神的霍驤接住了他的軟肋,但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是不吭聲。很久,將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他的手先按住謝留行身處噩夢裏的腦袋,他還決定給皇帝聽一個東西再說別的話,這東西是昨夜被導入進去的,霍驤之前深入雲之鄉腹地的一大收穫也跟這個有關。
“咔噠。”還在哭泣的靈魂捕捉到了熟悉的脆響,霍驤掰過了他的肩頭,風把天上的雪國深灰碎裂成數萬片,又自將軍的身上俯身而過,礦物上的光泄出,一枚時間膠囊喚起了旅人的注意力,雪地上擁抱的二人不約而同等來了一封跨時空的錄音信,那個說話的男子率先叫出了妻子的名字。
“莫麗莎。”
“我是霍恆。”
這就是切西亞蛇的父親,謝留行聽出來了,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類似分別的不祥預言,急的把手速度抓住了將軍的肩部,霍驤的背部被他重重拉入懷中,謝留行的呼吸聲在越來越急躁不安,他襯衣大敞的冰涼胴/體試圖掙紮起身。
可隨着雪越下越大起來,一個從未跟親生兒子見過面的父親也繼續往下在說:
“莫麗莎,自我走後,你過得好嗎?很抱歉,這是此生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半年來,我都在跟自己的個人尊嚴賭氣,我知道自己在你面前不算個了不起的男人,但此刻的我還記得自己當時被你欺騙,戲弄,推開時的心情。我曾跟你說過,我最愛的妻子可以是粗魯的,也可以是潑辣的,反正,我們一個兵痞子,一個鄉下妞,我們再窮也不會捨得放開手的,但你用愛的名義把那個秘密藏了起來,這使我一下子失去了言語。”
“想起一本愛情小說里說過,①你冷,是因為你孤獨。沒有什麼人際的接觸能撞擊出你心中的火。你有病,是因為人被賦予的最好的,最高貴的和最甜美的情感離你很遙遠。你傻,是因為不管怎麼痛苦,你都不去召喚那種情感來接近你,你也不上前一步到它等待你的地方去迎接它。”
“②你以為我會無足輕重的留在這裏嗎?你以為我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械人嗎?你以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緲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和你有一樣飽滿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如果上帝賜予我一點美,許多錢,我就要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在不是以社會生活和習俗的準則和你說話,而是我的心靈同你的心靈講話。”
“……你老實告訴我,一個世上最好的姑娘愛我的方式就是什麼真話也不肯告訴我嗎?”
“你的喜歡是單方面的嗎?難道,我不需要為你的付出而回敬嗎?愛是兩個人的事吧,騙我是怎麼回事呢?”
“你的謊言真的讓我好生氣。”
“生氣到霍恆也會做了一次錯事。可惜,現在的我們也只能以這種方式各自後悔了。我吃了啞巴虧后,也忍不住心疼你。因為你比我更害怕受到傷害,我是應該更努力一點的,這些都晚了。”
“但……我難以撒謊,莫麗莎,直至此刻,我依舊在等你對我說出實話,這是我死亡前最期盼的事。”
“還有我們的孩子。”
“祝他(她)能擁有不同於父母的完美愛情,我想他一定有一輩子堅定愛上對方的理由。”
“只是,在人們真正擁有彼此的愛情的面前,他(她)一定要活的更勇敢一點,絕不欺騙,勇於守護,才能幸福,你說對嗎?”
聽到這裏,連頭髮絲都藏在面具后的蛇還是不言不語,謝留行卻憋住了一口氣,他看到對方只是挨着自己不聲不響。這種闔目保護着自己的姿態有一股白雪皚皚里的寂靜,還有一股絨毛撫弄心臟的安穩。等這雙溫柔的手抓着謝留行一起取下戒指,用圓孔照射對方的眼睛,兩個人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霍驤似乎想透過這個錄音告訴謝留行一個很淺顯的道理,自己獨自醒在人世,唯一盼望的是做夢夢到一個人。那個人天天在閉眼做夢,卻進不來自己的夢,他很奇怪,明明都在夢的世界,兩個人真的再也找不到對方了么,直到,對方再度睜開了眼,淺笑着叫了我一聲阿斯,他終於明白了,他們都該活着,夢不是自己和他的最終歸宿。
他們一定會像那塊精靈山谷里的紀念碑一樣。
“穿越逆境,抵達繁星。”
為了能做到這件事,霍驤也把3個最後的部署消息全部發了出去。
一、以流星大帝的名義,命令全軍開啟山體發動裝置,將龍引入戰區,殺通古斯。
二、以流星大帝的名義,幫助不死三世奪回政權,並對霍啟立刻進行軍事審判。不死星解體,分為東西兩國。
三、和平解放雲之鄉,由初夏爵士向全宇宙代為宣佈。
然後,時間膠囊里的聲音真的停了停,許多年前的霍恆上校,或者說世上所有真心思念心上人的那顆真心一起說出了下一句話:“……我也必須誠實告訴你一件事,正如提拉米蘇的諾言,我從不是怪莫麗莎騙了霍恆,我是氣……莫麗莎騙她自己。”
“因為太過愛你了,我根本不可能怪你,像,亞當不會怪夏娃偷吃了蘋果,他只會陪她一起離開伊甸園,這名為愛的東西,原本……就是你我的共罪。”
也就是在這句話落下時,一直沒正面回應過他的霍驤把手指摁在了謝留行蠢蠢欲動的唇齒邊,霍驤不主動打破一切的氣息給他人帶來了一種歲月安好的希冀,但蛇這張半張面孔一出現在雪中,想他快想到發瘋的謝留行也在劇烈發抖。
面對他的逐漸理解,霍驤終於緩緩摘下了松垮到滑下來的面具。但他沒有哭,只是撫摸着謝留行的臉,蜿蜒的長發掛在了艷麗的臉上。
那雙魅惑、漆黑的眼眸一如從前。
只是將軍的臉上多少有點奔波后的狼狽,以及,他的臉上出現了生命樹和自己基因共生到一起的‘家族圖騰’。
靠奇迹奪回愛情的長發男人還往下一點點靠過來,緊張到失語的襯衣男子直接忘了閉眼反抗,兩片冰涼刺骨的嘴唇全是水跡,胸腔跳動起來的謝留行快呼吸不過來了。
霍驤開始忘情地吻他。
兩個人視線漸漸模糊。
雪中的這個吻在他們的身上開出了銀河裏最罕見的一朵花。
這一次,他們也再難分開了。耳邊有精靈語的歌聲在回蕩于山谷,女神像上的雪逐漸積累,後來的某些故事細節,謝留行再仔細回想也有一點不記得了。他只感覺到自己睡著了,一個人繼續背着自己。在夢一樣的星子深處,天樞星的活體龍出現了,霍驤在此地馴服了真正的龍,他們躲在龍的洞穴之中也等來了最後一枚龍蛋。尼伯龍根龍將的本領之一就有訓練龍帶自己在空中飛行,他們這下連馬都不必了,原地的兩個人做到了徹底的消失。
很久之後,另一邊的雲之鄉,好像有象徵援兵到來的飛行器在降落。阿珊,歐陽跟老親王他們等到了金幣軍一行人,兩邊一路揮手,雪地上的大姑娘突然一指天空上的小黑點。
“那是一群鵝!是它們干擾了伊卡洛斯之翼!”
阿珊瞪圓了眼睛。
歐陽:“是,這就是援兵,它們也是大帝親手培養的鵝兵。”
小親王跟着一喊:“你們看!是龍!他們一起回來了!”
而每個人都知道,這一聲清冽的龍鳴亦是一個星球的復蘇信號。真正的崑崙星,要重新開始振拔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