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的挺慘的
松田傷腿搭在紅木浮雕小矮凳上,大腿上攤開一本書,軟綿綿的真皮椅墊坐得他腰酸,染上橘調的陽光透過窗玻璃,長條狀的光斑將將觸到他腳尖。
手裏的書翻過一頁,上面的字沒一行看進腦子裏,他時不時抬頭望向裏面那張床。
在這種歐式風格的環繞下,他躺在那裏,金燦燦的髮絲散在枕頭上,像是古典油畫裏的小王子,由光影賦予了柔妙的明暗色調,給人某種純潔而靜穆的童話感。
但是童話里可不會有這麼黑暗的情節。
他們還在今天的私人俱樂部里,頂層的一個房間,拓真在隔壁享受獨自一人的時光,或者是緬懷自己逝去的家人,他今天算是大仇部分得報……不過看起來沒多高興。
松田沒理由阻止他,他也沒理由不動手。於是曾經在黑診所見過的那個男人,就在幾個小時前徹底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然而他們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常態,松田已經在裏面了,他只能強迫自己接受這些。
松田又翻過一頁,再翻一頁,最後他合上這本書,徹底不想看了。
真吾……他還是更喜歡這麼叫他,真吾一直在說胡話,中午之後才安靜下來,但昨天他注射之後不到十分鐘就睡著了,睡得跟昏迷差不多。
當然啦,本來就不指望今天他們也會用咪達唑侖,但是他看真吾那時候的狀態,有種跟磕了很像的亢奮,實在很難讓人不擔心。
光斑又偏了一寸,松田將書放回書架,挪開矮凳上的腿,撐着扶手站起來,打算去倒杯水喝。
他喝了一口,習慣性往床上瞥一眼,正對上一雙半睜的綠眼睛,帶着剛醒的茫然水色,一副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樣子。
“……真吾?”松田放輕了聲音。
真吾張了張蒼白的嘴唇,幾乎是氣音:“水……”
松田放下水杯,把他從床上扶起來,又端起杯子遞給他。
真吾手在抖。
松田怕他灑一身水,乾脆扶着杯子等他喝完,接着把杯子放回床頭桌上。
真吾喝完水精神看起來好了一點,用口型詢問:“通過了嗎,我們?”
他不記得藥物起效之後的事,昨天是這樣,今天看了也一樣。
“過關了,這沒東西竊聽,說話就行。”松田摸摸他金色毛茸茸的腦殼,“你做的很好,很棒,辛苦了,身體有沒有哪不舒服?”
真吾沖他露出個見牙的笑,狀態好的很快,他高高興興地:“餓了。”
“想吃什麼?”
“咖喱,要不辣的。”
“行,我去看看菜單上有沒有,不過沒有也一樣做。你等一會,我很快回來。”
松田轉身要走,手腕被抓住了,他回頭看過去,“?”
綠眼睛期期艾艾看着他:“我不想呆在這。”
“你想回出租房?”
真吾輕輕說:“我想回家。”
松田沉默了一下,反手握住真吾手腕,很細,幾乎是骨頭包着一層皮,他一開始時候好像還要更瘦一點,甚至是病態了。
“我們不會再回去那邊了,那地方很亂,房子也太舊了,熱水還限時提供。”松田說,“你不喜歡這,我們先去找個賓館暫時住下,之後重新挑棟房子……當做家,怎麼樣?”
真吾重新展露笑顏:“嗯。我還要吃你做的咖喱飯。”
松田看着他,“現在?”
真吾揚了揚下巴,非常任性地說:“現在。”
底線就是用來打破的,說起來他有過這玩意兒嗎,在這傢伙面前?松田走出去的時候有點懷疑自我,復盤了一下自己認識真吾以來的種種,發現好像從他把這小子救出去,看不過對方一副待機機械人一樣的木呆樣子,忍不住上了心之後,他就變得越來越不像原來那個瀟洒又硬氣的松田陣平了。
反而跟個老媽子一樣。
松田:……
他無語。
松田從廚房離開的時候,路上在吧枱順了杯草莓奶昔。
畢竟松田真吾誕生都這麼多天了,不光沒吃過幾頓好的,喝的也是只有白開水跟味增湯,窮苦人家的小孩偶爾還能有塊糖吃呢。
懷着某種愧疚的心態,松田又順帶拿了一塊慕斯蛋糕,樹莓口味的。
真吾就着奶昔吃完了咖喱飯,又拿起小叉子吃蛋糕,他大概很喜歡這個味道,整個吃完了還拿小叉子仔仔細細刮底盤上的邊角料,看得松田又好笑又心酸。
“行了,這麼好吃我再給你拿一個?”
真吾心理年紀不大,但是比他有自制力,嘴裏咬着小叉子,嘟嘟囔囔說:“不能再吃了,我太撐了,但是真的很好吃,酸酸的,這個什麼啊?”
哦,對,這傢伙失憶來着,一開始連刷牙洗臉拿筷子都要教,只能說幸好他沒把說話跟走路一塊忘了。
“那個是奶昔,草莓味的,這個是蛋糕,樹莓味。”松田頓了頓,“草莓跟樹莓都是一種水果。”
完了,怎麼越說越心虛了,好像自己虐待他了一樣。
松田好像確實沒給買過水果來着。
一直都是速食、速食,以及速食。
“奶昔,草莓,蛋糕,樹莓……樹莓。”真吾在那嘀嘀咕咕,“樹莓,我喜歡樹莓。”
松田搓搓他腦殼,嘆氣,“感覺怪對不住你的……”
真吾:ovo?
“我明天可以吃樹莓嗎?”
松田哪會說不,直接道:“給你買。”
他頓了頓:“不過現在恐怕是你養着我了,西爾維斯·布魯克先生。”
真吾皺了皺鼻子,“不要這麼叫我……”
松田把駕駛證遞給他,桌上還有幾張銀行卡,都是伏特加之前送來的,“西爾維斯在東京有個住處,不過我覺得你不怎麼會感興趣。”
真吾努了努嘴:“西爾維斯的房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他的就是你的。
你剛才放棄的很可能就是一個普通男人一輩子的追求。
……
他們傍晚的時候就離開了俱樂部,小熊拓真沒有一塊兒,後者打算暫時留在這搞事業,接下來就憑他自己本事了,他們三個就同路到這。
雖然現在兩人都有了正規證件,但是畢竟還在公安的搜查名單上,松田沒有去那種酒店,找了家旅館住進去,裏面的器具都很齊全,買點食材就能開火做飯,就是地方比較小。
真吾今天格外黏他。
幹什麼都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松田像是拖了一根小尾巴,進浴室的時候都眼巴巴瞅着他看,好像他能溶於水還是怎麼著,進去就出不來了。
松田如芒在背:“要不你先洗?”
真吾搖頭,松田又問:“那你是想讓我幫你洗?”
真吾立刻搖頭。
松田好笑道:“你臉紅什麼,又不是沒洗過。”
這小子洗澡還是他手把手教的呢。
不管怎麼說,真吾總算不巴巴盯着他看了。
松田洗澡的時候,真吾就盤腿坐在自己那張床上,盯着窗戶外面的夜空發獃。
今晚看不見月亮,只有一顆星星鑲嵌在如絲綢的夜幕上,很孤單。
真吾從來都想的很少,他不會動腦子去思考什麼,在確定自己是仿生人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待機,畢竟節省能量。
現在他破天荒的正在思考。
他想自己,想西爾維斯,想松田。
西爾維斯……從已知的情報看,他對這個組織還算重要,或者說作用挺重要的,但其實沒什麼實權,也沒什麼親信,反正混得挺慘的。
也不知道這人是因為什麼給組織幹活……說不定他失蹤就是因為不想幹了呢。
真吾是個沒過去的機械人。松田一直希望他做個人,但他不喜歡,真吾覺得做人不是件好事,不是說松田不好的意思,就是……做人不好。
他沒什麼目標,似乎也不具有什麼主見,松田說什麼——除了當個人這點——他就做什麼,完全以對方的意志為轉移,真吾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正至少比西爾維斯好。
但是,他想,現在我是西爾維斯了。
真吾換了個姿勢,屈起兩條腿,用手臂環住,下巴搭在兩個膝蓋中間。
松田已經如願加入了組織,接下來他要協助他往上爬,為了什麼?松田想要的是什麼?
真吾咬着嘴唇,松田之前說,等這件事情結束就不幹了。
之前的工作的確不再幹了,但是現在變得更危險了。
如果事情敗露,如果有什麼意外……
如果松田死了,怎麼辦?
他剩下的時間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松田擦着頭髮瘸着腿從浴室里出來,示意他:“到你了,去吧。”
真吾獃獃看了男人幾秒,從床上跳下來,“嗯、哦!”
他現在有答案了。
他還活着的時候,不會讓松田死的。
這種信念來的莫名,但並不突兀。如果當時帶他離開的是別的什麼人,他不知道,但松田就是松田,不會是別的人。
旅館的浴室不大,比之前出租房的浴室稍微小點,佈局差的很大,不過可能是松田剛才提起的緣故,真吾打開熱水,想起了之前在出租房的某個時候。
剛開機那會兒他什麼都不知道,創造他的人甚至沒有給他導入點基本常識,真吾就傻獃獃被松田帶着走,對方說什麼他就幹什麼,有些詞彙理解不了意思,他就呆在那,裝個木頭。
比如‘洗澡’。
松田就把他拉進浴室,說:“脫衣服,脫,這個你知道吧?”
索性這個沒用教。
松田鬆了口氣:“全脫乾淨。”
男人調完水溫,又想起來要教他,捏着花灑,乾巴巴地:“這個,往左是熱水往右冷水,你脫完衣服就調到合適的水溫,然後這個是沐浴露,洗身上的,洗髮水洗頭髮。”
“你先把自己沖一遍,往身打泡沫……”松田手碰到他皮膚的時候往回縮了縮,有些不自在,嘴裏嘟嘟囔囔,“大男人的看着怎麼跟女人似的……”
旅館裏,真吾摸了摸鏡子上的水霧,盯着裏面的自己看了看。
濕漉漉的金髮粘在臉頰兩邊,臉頰被熱氣熏的酡紅,嘴唇外淺內紅,像兩瓣薔薇花,水霧模糊了面部輪廓,乍一看確實有點分不清性別。
他又看看自己結痂的手指,虯結的傷痕像是盤亘的小蟲子,這就一點也不精緻了。
真吾給自己全身打了泡沫,又用水沖乾淨,很快從浴室出去了。
外面松田正自己給自己換繃帶,聽到響動抬頭看他,“正好,幫個忙?”
“好呀!”真吾噠噠噠走過去,從他手裏接過東西,熟練往上纏。
松田:“明天有人來接你。”
真吾頓了一下,“要做什麼?”
“查賬。”松田說,“你……西爾維斯,據說是個註冊會計師,證件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明天要去給一家公司查下賬,找他們的賬目漏洞。”
“有人貪了組織的錢?”
“也沒別的可能了,不過你還失憶呢就讓你幹活,不是組織太缺人了了,就是西爾維斯有什麼特別之處。”松田說,“所以你會不會查賬?”
“應該?我畢竟是個機械人,計算應該沒問題。”
“比如,四千二百五十四乘七千三百七十二等於?”
“三千一百三十六萬……零四百八十八……對嗎?”
松田沉吟片刻:“不知道,看你答的這麼快,算你對了吧。”
真吾:“……哦。”
“現在我們知道西爾維斯需要幹什麼活了。”松田笑笑,“目前來看還挺輕鬆,對吧?”
是個文職。
其實還挺不錯的。
真吾:“……”
“怎麼了?”
真吾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手癢。”
“傷口在癒合,癢也別去撓。”松田說,“剩下的我自己來吧,你去把頭髮吹一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