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
由於旁聽課程有些入迷,瑪卡莉亞不知不覺地在這裏待到了接近黃昏時刻,等她回過神來之時,晚霞已經逐漸爬上了晴空。
原本她只是想聽一會兒就走的,可伊里托斯的授課並非想像中的枯燥無聊,她能看得出來他在有意地引導自己的學生從一個又一個的傳說故事中去探究和思考,而這些孩子們也非常積極地給予其回應,甚至還互相之間進行了雖稚嫩卻有趣的辯論比賽。
“你怎麼能說這場戰爭是不義的呢?特洛伊的王子劫掠了斯巴達的王后,身為斯巴達國王的墨涅拉奧斯必然不可能忍下如此奇恥大辱啊!更何況帕里斯自己本就是有結髮妻子的,她是一名寧芙,可他卻為了得到世上最美女子而狠心拋棄了她!”
“於個人層面引發的戰爭太過殘忍,特洛伊城邦為此被滅國,男人全部被斬殺,而婦女兒童則淪為奴隸。普通的人民什麼事也沒有干、什麼錯也沒有做,卻被迫捲入了這場註定不得善終的禍亂之中!他們的冤屈又如何化解呢?”
“個人層面?你是指因為一己之私而擄走別人妻子的帕里斯王子,還是那些為了榮譽和正義而犧牲的希臘聯軍的英雄們?阿喀琉斯、帕拉墨得斯和奧德修斯哪個不是付出了慘痛代價?前面兩位與世長辭,後面那位則是在海上漂泊整整十年,部下死傷殆盡,經歷無數艱難險阻才終於返回故鄉與妻兒團聚!”
“至少他還活着回家了!特洛伊大王子赫克托爾被阿喀琉斯殺死後屍體被其用戰車拖着遊行,在城牆上看見一切的赫克托爾的家人們該有多傷心啊!而且,帕拉墨得斯分明是被奧德修斯陷害而死,因為帕拉墨得斯識破了奧德修斯不願遠離妻兒而裝瘋賣傻拒絕希臘聯軍的邀請!”
“你又不是特洛伊人,為什麼要如此維護他們?”
“這不是維護,只是就事論事。”
“好吧,那我們來換種論點,光明神阿波羅和海皇波塞冬為特洛伊修建攻不可破的城牆之後,國王為何不願支付他們報酬?”
“瞧瞧看,又是經典的個人主義!國王的妻子、孩子和臣民因此被無辜牽連,你忘了艾斯特狄亞公主自盡前的悲鳴了嗎?”
“……”
眼見他們越扯越偏,伊里托斯卻並未出手阻止,而是悄悄地起身走向坐在不遠處旁觀的執政官小姐。
來自斯巴達的年輕教師恭敬道:“下午好,執政官殿下,感謝您百忙之中為我的授課抽出時間。晨曦為您閃耀,美麗的公主殿下。”
瑪卡莉亞對伊里托斯的印象很好,不止是因為他為人誠摯有禮,而且他在教導學生方面也相當有自己的一套,看看那些絞盡腦汁爭論不休的孩子們就知道了。
“您教導有方,我才應該感謝您,尊敬的智者先生。”她微笑着示意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腦海里回憶起了雅典的老師們,“孩子們天性善於好奇與探索,您一直在有心地引導他們更加用心,奧林匹亞為擁有這些聰明的孩子與您而自豪。”
充滿博學和智慧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發光,就像是本就價值不菲的金子一樣,再骯髒的灰塵也無法掩蓋它的光芒。
伊里托斯很高興自己的努力被人肯定,同時,他也不禁開啟新方向,向執政官殿下詢問了那樣的問題。
“那麼,依您所見,特洛伊戰爭是怎樣的呢?”
瑪卡莉亞怔住了。
然後,她陷入了沉默。
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實際上在旁聽那些孩子們的辯論時,一直穩坐一邊的執政官小姐也在深刻的思緒中糾結和掙扎。
很難去站隊,也很難去說清。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站在特洛伊和希臘聯軍的其中一方。
因為……
她垂下眼睫,為自己會有這種略顯叛逆的思想而感到羞愧和驚訝。
……因為這場戰爭,歸根究底,本就是由神而引起的。
最後她也只是抬起眼眸,對着伊里托斯再度露出微笑,緩緩言訴:“這是神與人共同參與的悲劇,尊敬的智者先生,我們應該吸取過去的教訓與經驗,展望未來。”
是逃避嗎?
或許是吧。
離開學校之後,瑪卡莉亞又來到了工人們修建戲劇學院的地方,卻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裏,沒有上前與他們接近。
天邊的紅霞如同太陽神赫利烏斯的戰車一般灼熱耀眼。
微風輕輕拂過,她站在附近的空地上,望着工人們辛勤忙碌的身影,不免心臟微微一動。
——畢竟我也是人類。
心間突然蹦出這樣的想法,令她深覺錯愕。
然後,一個熟悉的人映入了眼中,瑪卡莉亞愣了愣,發現那人居然是狄尼斯。
棕發少年似乎加入了工人的行列,此時正十分勤勞地幫助他們搬運木材和石頭,偶爾還與他們一起打着地基。但是,之前他明明是自願去做照管葡萄藤的工作來着的。
可是有一點不得不承認。
瑪卡莉亞..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視線不移地望着那位親愛的朋友。
那抹洋溢着愉悅和張揚的為大家帶來快樂的人影,無論何時何地,都是如此的引人注目。
她收回視線,象牙白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
奧林匹斯聖山之上。
金髮灰眸女神坐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在屬於自己的座位上注視着圓桌中央熊熊燃燒的幽藍聖火,那裏面映照着她心心念念的奧林匹亞的一切。
當黑色長發的雅典公主出現時,女神色澤光潤的薄唇動了動,灰藍色的銳利眼眸中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暗光。
“雅典娜。”
她一頓,側臉看過去。
與她出生時一般金光璀璨的阿波羅站在圓柱邊,稜角分明的俊美臉龐上沒有任何錶情。
然後,司掌光明與預言的勒托之子踏步走來,身形高傲、步履輕揚。
“你似乎過於關注她了。”
阿波羅面色平靜而又帶着深意,眸色淺淡的藍眸中泛着看不真切的感情——或者根本沒有感情,只是朦朧卻明凈的微光。
他曾射殺巨蟒皮同,在其居住的德爾斐建立了屬於自己的神廟。
雅典娜與這位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不會交惡,但也談不上關係多好,即使她與他的同胞姐姐阿爾忒彌斯同為純潔的處女神。
所以她又轉移目光,將注意力重新放回聖火中的雅典公主身上。
但她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你沒有資格評判我,阿波羅。”
光明神沒有多言,甚至連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站在圓桌邊,與智慧女神一同觀看着預言中的奧林匹亞。
那個令他自己也琢磨不透的預言。
阿波羅看着聖火中的黑髮少女,眸光依然明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