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7章 一花一葉,鳳麟雙絕
日出日落,雲捲雲舒。
一個是四面樹敵的劍仙遺孤,一個是有國難回的大桓皇子,兩個本應該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交集的孩子,就這麼陰差陽錯般在扶龍啟山之上結識。
一冷一熱兩顆孤獨的心,相互陪伴,相互安慰。
兩人就這麼在山水間從孩子長成了翩翩少年。
啟山之上,龍雨浩蕩,氣象非凡。
淳豐一年七月,自小體弱的姚皇後為淳豐帝誕下一子后病逝,貌美女子香消玉殞,在皇后位僅不過八個月。淳豐帝忱乾大悲,為此子取名“天寶”,立為太子。
淳豐二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淳豐帝將先帝朝中遺留下來的老文臣盡數退下。封原秦州刺史朱原普為相,領尚書省;封原楚州司馬曹欽風為禮部尚書;任命兩位從龍之臣,王炎秀為兵部尚書,范良春為國子監大祭酒;重新啟用隱居鄉里多年的老太師王衾素為中書令,代掌吏部……
淳豐四年,封老國柱欒靈玉義子洪隱罡為首的王朝八位功勛武將為鎮國八將,坐鎮王朝四方邊境,分管王朝八軍。
舉國上下,文武兼備,煥然一新,井井有條。
…………
少年的故事,開始於十五年後的夏天。
淳豐十五年,夏。
啟山,傍晚時分,山間蟬鳴震天。
山間蜿蜒的小土路上,有三人披着暮色,邊走邊聊,悠悠然往山腰竹林走去。
是兩個身形挺拔的少年和一個身形還算挺拔但微微有些駝背的花鬢中年人——少年人晏龍雨、獨孤浩蕩和已至中年的西蜀鳳絕花鳳舉。
晏龍雨已長成了眉目清秀的少年,此刻正上身一絲不掛地爬在中年人的背上,滿身樹枝剮蹭的傷痕,呻吟不斷。
花鳳舉背着剛從山溝里拉上來的侄兒一臉無奈。
劍目星眉的黑衣獨孤浩蕩已經由小時候的精緻變成了英俊,散發著西北王室的神秘氣質,環手抱劍跟在二人身後沒有多少表情,腰間別著晏龍雨那帶血的破爛衣衫。
晏龍雨呻吟道:“鳳叔,可疼死你的好侄兒了。”
木簪挽發的花鳳舉笑罵道:“你小子可別死了,再怎麼禍害,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餵養大的。”
難得被花鳳舉關心的晏龍雨笑了笑,又摸了摸臉上的傷口道:“你說那什麼神仙讓我每月去什麼狗屁的觀雲峰,也不教我武功,還他娘不讓你教我。說是什麼觀雲觀天下,每次在那觀雲峰一坐下我就睡著了,睡醒就讓我回去,這不是騙孩子嗎?”
“不對,你家孩子才是吃屎尿長大的呢!”
花鳳舉一拍背上晏龍雨的屁股,後者慘叫不絕。
花鳳舉道:“沒大沒小的貨色,你小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既是仙人,自有其安排,再說了,我不是教你那南海桐凰島的移花步了嗎?”
晏龍雨揉着屁股道:“什麼移花步,不就是輕功嗎?我要的是能成為絕頂高手,大劍仙的秘籍!您當年那麼厲害,連個武功秘籍都沒有?”
花鳳舉大笑:“就算再厲害的秘籍也是人寫的,有人寫便有人能破,循規蹈矩有何意義?我習的,可是出劍必死的必殺之法,指望一本秘籍就能成為什麼‘高手’?我看你是武俠話本看多了吧!”
獨孤浩蕩淡淡道:“鳳叔所言,句句在理。”
晏龍雨品味着點了點頭,又撇嘴道:“鳳叔執劍求的是殺閥,獨孤,那賀爺爺教你的是什麼劍呀?”
獨孤浩蕩道:“君子劍!”
晏龍雨將頭靠在花鳳舉肩膀上,隨口道:“唉!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大劍仙呀!”
花鳳舉看了看湊到肩頭的腦袋,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不再說什麼。只是心裏自己琢磨着,不知道我花鳳舉這輩子,還能不能等到你晏龍雨執劍走江湖的那一天。
月明星稀。
一位墨衫白髮的高大老儒生坐在竹屋外的竹橋上捧書納涼。
月光渾着燭光打在書卷上,照亮了老人飽經風雨的嚴肅臉龐。
橋邊的老槐樹下,橫卧着一隻慵懶的老黃狗。
老人聞聲抬頭看到了下山的三人,站了起來,古樸沙啞道:“晏龍雨,兩日不見又怎麼了?滿身的傷是怎麼回事?”
還不等花鳳舉說話,背上的晏龍雨先開腔道:“秦先生,說來可笑,我下山時摔溝里去了。”
獨孤浩蕩把血衣放在了晏龍雨手裏,冷哼道:“一點也不好笑。”
老儒生不苟言笑,只是一臉嚴肅得看向花鳳舉背上的年輕人,囑咐道:“快些回去養傷吧!明日早些來尋我,我有話與你說。”
說完,老儒生秦若陽朝着花鳳舉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牽着黑衣少年獨孤浩蕩沒有握劍的手緩緩回竹屋去了。
老黃狗依舊卧在老槐樹下,慵懶地朝着幾人搖尾巴。
花鳳舉在原先籬笆竹屋旁邊的空地上又建了兩個竹屋,一主一側。
主屋中原有三張床榻,晏龍雨、燕歸、花鳳舉各一張,燕歸兩年前學成下山後,便空了一張。正廳的牆上斜掛着花鳳舉的碧落長劍,只是滾龍江一戰,被花鳳舉找回后便再也沒有出鞘過。
塗了葯換了身乾淨衣服的晏龍雨,披髮趴在床榻上,透過門縫,可以看見屋外門檻上坐着的花鳳舉的背影。
花鳳舉青衫木簪坐在門檻,在啟山中過了十五年,曾經的西蜀鳳絕臉上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傲氣,倒是多了幾分天下萬事與我無關的漫不經心。
晏龍雨看着鳳叔的背影有些出神,這還是當年那個出劍必死人的西蜀鳳絕嗎?
許久,晏龍雨道:“鳳叔,給我講講江湖故事吧!今晚不想聽什麼千古劍帝,什麼移花仙人,就只想聽聽你的故事。”
中年人愣了愣,笑道:“我呀!沒什麼故事,四十幾年只活了一口氣罷了。”
中年人手裏拿着晏龍雨被樹枝劃破的衣衫,從發間取下一枚繡花針,點着青燈,準備給孩子補衣服。
晏龍雨看着面朝屋外的花鳳舉,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管,鳳叔永遠都是頂天厲害的人物。江湖上什麼十大宗門,什麼十大高手,都沒有我鳳叔的劍厲害!”
“鳳叔我困了,不說了睡覺了,你也早點睡。不許一個人喝酒!”
晏龍雨把臉埋在了枕頭裏,不再說話。
花鳳舉搖頭笑了笑,又轉頭看了眼門縫,眼角有些微紅。他不得不承認,當年的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而自己就這麼老了。
十幾歲成名江湖,二十幾歲便凝神大成悟到御氣境的武學天才,而如今居深山十五年,右手連一根繡花針都捏不住,你花鳳舉到底是為了什麼?
花鳳舉仰起了頭,任月光撒落眼中,笑道:“我不為別的,只為姐姐給我起的這個名字,送的這把劍。”
“小子,知道你還沒睡着,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好,我今天便說於你聽。”
“你的娘親名叫殷緣,是前朝殷氏的後裔,如今的燕北小郡主。你娘親呀,很漂亮,不同於其他女子整日待在閨閣不出家門,活得非常自由。
十一歲那年,她隨她的父王,也就是你的外公,前往邊境督戰,回來的路上在廢墟里撿到了兩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小郡主心地善良,她跪在地上求她的父王救下這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在小郡主的哀求下活下來了,她親自教這兩個孩子讀書學字,還給他們起了新名字,一花一葉一鳳一麟。小郡主把他們當親弟弟一樣養在家裏。她不親近自己的親哥哥,親姐姐,唯獨愛照顧這兩個撿來的弟弟,為了留下這兩個弟弟,受盡了委屈。
後來呀,其中一個孩子說要學劍,她又拉着那個孩子的手,說走就走,去了齊劍樓。
大雪漫天,燕北郡主帶着那個撿來的孩子在齊劍樓前蹲了一夜,才讓齊劍樓的老樓主收這個孩子做了不記名弟子。
直到郡主姐姐喜歡上了前來齊劍樓問劍的晏臨霄。她不顧燕王反對追去了西蜀,最後嫁給了那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
出嫁時沒有嫁妝,我們便是她的嫁妝,一花一葉就這麼跟着姐姐去了西蜀。
花喜歡劍,學劍只為殺人,殺天下忘恩負義之人;葉喜歡書,讀書只為救人,救天下愚不可及之人。
兩個弟弟成了西蜀的鳳麟雙絕。
那個花,便是我花鳳舉。”
“她把我當親弟弟,為我求得武藝,給我名鎮江湖的機會。這樣的大恩,我花鳳舉當報一輩子。”
“有人說我是武學天才,二十幾歲便能入宗師,但沒人知道,那是我殺了多少想害我姐姐的人,一路從燕北殺到西蜀,你死我活殺出來的。”
…………
沒有燈光的門縫裏,沒有睡去的少年早已淚水打濕枕頭,聽着門檻上中年人的滔滔不絕,帶着哭腔問道:“所以,鳳叔,你就為了我,廢了手臂,委身在這山裡十五年?鳳叔,你傻不傻呀!”
花鳳舉放下縫好的衣服,揉了揉眼睛笑道:“別自作多情了,我是為了我姐姐。你小子算老幾呀!”
年輕人破涕為笑,中年人也跟着笑。兩個人在青燈殘輝下,不知道在笑什麼,卻只是想笑。
笑了許久。
晏龍雨道:“對了,鳳叔,那個葉是誰呀?”
花鳳舉不屑地笑道:“自私自利的偽君子罷了!你以後,或許會見到他。呵呵,那人雖然自私,但還是重情的,總是會找你的。他的事,我不想說,以後你自己去問吧!”
晏龍雨道:“那他叫什麼?”
花鳳舉道:“葉福麟。”
晏龍雨哦了一聲,最終沒了下文。
蟬聲漸漸消退。
黃狗依舊卧在槐樹下,靜靜的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