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鹽山縣衙始建年代不詳,明朝曾大肆翻新過幾次,現在的衙門形制大體沿襲前朝,只有局部略微做了改觀。
比如進大門到衙署堂前的甬道中,明朝時,在十字甬道正中間,有一戒石亭,亭內立着一塊黑色的戒石銘,上書明人臨摹宋人黃庭堅手書的《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入清后,滿人嫌路中立石礙事,不便策馬入堂,遂改為木製牌坊,架在甬道之上,人稱“戒石坊”。
眼前的牌坊正面中間的拱洞上刻“公生明廉生威”六個燙金大字;兩旁立柱刻有一副對聯,上聯:“觀古知今思進退”,下聯:“讀書養志識春秋”。
有頭臉的眾人聚到十字甬道中心戒石坊下,餘下皂隸丁卒,遠遠的候聚在後。
眾官史先向胡縣丞、劉主簿等問安,當然,有熟知劉健是大劉庄劉府二爺的,也會上前向劉健問安。接着他們中關係熟捻的再互相勉勵、問候一番,並相約得傳梆時去後院探望胡知縣。然後各自往北、往東、往西散去。
甬道通北是硬山、高脊、小瓦頂的衙署大堂,墨黑牌匾上書“牧民堂”三個燙金大字。內立四柱,設有正門和後門,兩側通耳房。正門兩側無面牆,由四立柱撐檐。四柱上刻一副對聯,東邊兩柱合為上聯,講述以百姓為天,要愛民如身:“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下聯在西邊兩柱,“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下聯勉勵官吏應以勤政為己任,為一方造福。
牧民堂是掌管全縣政令的胡知縣辦案重地,之後是二堂,是胡知縣處理一般民事案件之地,也是胡知縣大堂審案時退思休息之所;二堂其後是迎賓堂,用來接待重要的佳賓貴客,例如前日閻壽一行人;迎賓堂后是三省堂,名字意取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作為鹽山縣的父母官,胡知縣要每日在三省堂中三省,找到自己的錯誤,從而公平公正的審理案件。同時,這三省堂也是胡知縣與屬下辦公議事的地方,處理一些涉及私密,以及不誼公開審理的案件;三堂與周圍的廂房庭院相連,這便是胡知縣和子女妻妾等眷屬的居住之地。
正東六間房是掌土地戶口、賦稅納糧等的戶房,掌祀神祭孔、慶典儀仗、科考學塾等的禮房和掌工程營造、屯田水利等的工房,三房辦公場所。
正西六間房是掌官吏升遷調補、選官外薦等的吏房,掌徵集兵馬、訓練丁卒、輸送兵源、驛站城防、剿匪禦敵等的兵房以及掌刑法獄訟、班房囹圄等的刑房,三房處理公務之地。
此時,各房的經承帶着管年以及各房雜役各自尋各自的房而去。戒石坊下只余劉健、胡縣丞、劉主簿以及接任劉凱夕的艾典史等四位,需在大堂站班行刑的皂班眾衙役則遠遠候立等待。
“縣丞大人,太爺欠安,鹽山百性深感憂心。”劉健掏出一疊銀票,捏成一卷,手搭手遞給胡峙崢,“這是劉府老爺與太爺的一點兒薄意,願太爺早日康復。”
“哎,二爺。”胡縣丞笑呵呵地收了錢,“我代太爺謝謝劉老爺啦。”
“縣丞大人、主簿大人、二爺,小的告退。”典史眼見撈不到油水,只得向眾人告辭,去了他辦公的典史廨。
典史跟縣丞、主簿一樣,屬於輔佐協助知縣處理政務的“佐貳”,都是知縣的正式輔佐官。只是沒品不入流,
在此時當然也沒有什麼好處可得。
“二爺,走,咱先去我廨里等着,讓凱夕去辦一下戶籍。”打發走典史,胡縣丞說起正事來。
“二爺,歲數填寫多大合適?”劉凱夕忙問。
“主簿大人,男十七、女十六即可。”劉健答后,對胡峙崢說,“縣丞大人,我先跟主簿大人辦完戶籍,再去您那裏吧。”
“也好,您先去。”胡縣丞正忙着指派站班皂隸們。
主簿主管戶籍、緝捕和文書處理等,戶籍辦理就在主簿廨。
劉主簿依劉健的意思,書寫了一男一女兩張遠離大劉庄的呂家寨戶籍證明文書,男女關係為夫妻,姓氏皆由劉主簿編寫,並蓋上鹽山縣署主簿、戶房主管經承的印信。
“二爺,讓您破費了。”劉凱夕揣起劉健送的幾張銀票,送劉健出廨門,“二爺,往後有什麼事,您直管說。”
“主簿大人,留步留步。”劉健告辭,去往縣丞廨。
劉健途經典史廨,進入寒暄兩句,送上一紙銀票,還回典史大人不停地道謝,並把劉健送到縣丞廨門前。
“典史大人,回見回見。”劉健拱手答謝。
“二爺,您老慢行。”典史依依難捨。
在主管鹽山全縣的文書檔案、倉庫、糧馬、徵稅的縣丞廨里,劉健送上孝敬胡縣丞的一沓銀票,胡峙峙給劉健辦了兩張民籍證明文書;接着為民、戶籍蓋上縣衙的大印;最後又登入鹽山縣正民檔案中……
至此,林大翠和張皮綆才算真正的改頭換面,重新做成大清的正民。
“大人,我代劉老爺謝謝您了。”劉健躬身拱手道謝。
“使不得、那可使不得。”胡縣丞忙攔住劉健,“劉老爺身子還硬朗吧?”
“大人,老爺很好。”劉健笑答,又寒暄了幾句,才告了辭,被眾人送出了衙門。
出了城關鎮,劉健沒有順來時的小路返回,而是走大道去了杏花香院。
杏花香院在鹽山縣城以南三十裡外的南山腳下,是劉庭方几個別院中最小的一個避暑山莊,住着劉庭方一個姓段的小妾。
劉段氏本名櫻紅,是河南府冶洛陽縣的段知縣之女。
數年前,段知縣因剿捻不利,且有資助捻匪的嫌疑,獲罪入獄,不久,段知縣及其“諸多黨羽”被斬首,幾個成年的兒子也一併處死。家中成年女性皆被貶為奴,流放至邊疆侍奉兵士。
段知縣十一至十五歲的兒孫,依《大清刑律》,皆受閹流刑。即閹割后流放到雲貴服苦役。沒滿十歲的子孫,則收監,等到了年齡再閹割流放。
小女段櫻紅時年尚未滿十五歲,原本已許配洛陽縣的名門孔家,不在受罰之列。但因段知縣事發,段櫻紅慘遭退婚。
彼時劉庭方老爺正在洛陽遊玩,見流落街頭的段櫻紅楚楚可憐,便收為小妾,帶回鹽山。
劉庭方年邁且痴武,對女色早無年輕時的喜愛,遂將劉段氏櫻紅安置到杏花香院,讓其頤養天年。
劉健到杏花香院時,正值巳末午初,更鼓剛過。
“二爺。您來了。”護院教頭劉歸率領一眾護院出門迎接劉健。
“你們忙你們的去,我只是路過。”劉健笑着來到門廳蔭涼下,“最近香院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劉歸答。
“二爺,沒,有。”另一名教頭劉知剛從門房裏跑過來,回答微微有些遲頓。
杏花香院和劉府的護院一樣,採用雙教頭管理制。劉府是劉安、劉福,香院是劉歸、劉知。一個主要負責白天、一個主要負責黑夜。二人無分正副從屬,都歸管家或長史差遣。
“你去。稟告管家和少奶奶,就說二爺來了。”劉歸命令着一個門子。
“不用。少奶奶、劉功管家他們就別打擾了。我有事還得去梅花別院,這就得走。”劉健出聲制止,“劉知,牽兩匹馬來,送我一程。”
“是。”劉知應聲,跑向馬棚。
杏花香院的劉知和瓊華山莊的劉雄以及劉府的劉安、劉福一樣,武功都經過劉健的親自指點、傳授、輔導,都屬於不喊劉健師父的徒弟們。
“二爺,梅花別院出什麼事了嗎?”劉歸低聲問劉健。
劉健來此只是讓劉知騎馬把大翠二人的戶籍等文書送到大廟,交給仁口禪師。
適才劉知的回答猶豫,知有蹊蹺,便想找機會單獨問問劉知。所以隨口編了個同去梅花別院的借口,一時竟忘了劉歸的兄長是梅花別院的管家劉名,惹得劉歸擔心。
“沒有吧?府上沒聽到梅花別院有什麼事啊。”劉健笑着說,“我去別院是接二奶奶回府,京城閻家來人了。”
“哦。”劉歸眉頭舒展,“就是前日來鎮上的閻府小公子閻壽吧?”
“正是。”劉健答,“論起來閻小公子得叫二奶奶姑姑呢。”
“二爺。”劉知牽着兩匹健碩的白馬走了出來。
“你們回去吧,劉知在府上要多待兩天,劉歸,你操點心啊。”劉健騙腿上馬。
“是。聽二爺吩咐。”劉歸率眾送別劉健。
劉知也拉馬來到上馬石旁,翻身上馬,跟着劉健馳出庄前小路。
“劉知,杏花香院最近有什麼事?”踏上返回縣城的官道上,劉健問。
“二爺,劉深管家前幾日來了,一直住在杏花香院裏。”劉知答。
“哦?”劉健勒馬,眉頭緊皺,“可有看錯?”
“沒錯。”劉知也拉緊馬韁,停了下來。
兩馬八蹄原地“踏踏”作響。
“二爺,那日夜深,我親見劉深從後山攀下,從後院牆躍入的別院。”劉知講述道,“我欲將其拿下,但見少奶奶和丫頭小環兩人已在後院接應,我便裝作不知,退了回去。”
“只你一人?”劉健問。
“回二爺,是的。”劉知說,“那晚巡夜,我依您教的法子,讓護院間隔五丈,拉網式巡的別院。”
“後來呢?”劉健又問。
“劉深隨少奶奶入了后宅,直到現在也未出來。”劉知答。
“你如何確定那人是劉深?”劉健再問。
“回二爺,我不及您的視夜如晝,但好歹也是您的徒弟,毛皮還是學到了一點兒。”劉知笑說,“在內宅後門處,有兩盞大號的氣死風燈。雖然那晚滅了一個,但只一個也讓我看得清清楚楚。”
“旁人知曉嗎?”
“二爺,我不知道。”劉知說,“丫鬟小環肯定知道。”
“好了。這事不要說了。”劉健做不了主,他得請示劉庭方老爺,“駕。”
“駕。”劉知跟上。
“馭!”二人行到岔路口,劉健勒馬。
“馭!”劉知停下。
“劉知,劉府後山的觀音廟裏仁口和尚你知道吧?”劉健翻身下馬。
“二爺,我知道,大廟的仁口禪師。”劉知也下了馬。
劉健從懷裏掏出縣衙辦的文書,遞給劉知,說道:“把這個交給仁口禪師。然後你回劉府等我。劉深的事不要提。”
“是。二爺。”劉知接過文書,揣入懷中。
“這馬你都騎走吧。”劉健把馬韁繩甩給劉知,“你應該知道,老夫不喜騎馬。”
“是。二爺走着比馬跑着快多了。”劉知笑着一手挽起馬韁上馬,一手將另一匹馬的韁繩拉低到膝蓋處。
“走吧。”劉健揮揮手,邁步向前。
二人分道,劉健一個人北上,去往梅花別院;劉知一人二馬南行,去往後山大廟。
不表劉知,單表劉健。
別了劉知,劉健也離了官道,專挑山野林間行走。
遠離人煙,劉健調息運氣,頓時身輕似雁,發力於足,健步如飛。
不多時,劉健來到鹽山縣最北的村鎮,孟家莊。
進出鎮子,人來人往。劉健放緩腳步,以常人之速行走起來,
梅花別院就座落在孟庄北面的森林中。
“二爺,您怎麼來了?”梅花別院的護院教頭遠遠地看到劉健,欣喜若狂地率眾迎了出來。
“劉為,今兒你值晝?”劉健示意眾人請起。
“二爺,昨夜劉農值夜,今晨卯末,來了個自稱崆峒派的道士,二、三招就將劉農打倒擊傷;劉名管家出手,也被打傷。我們排出火槍隊,擊傷賊人了小臂,賊人才退。”劉為急切地說,“二奶奶吩咐我們派人去府上報訊,這時應該到府上了。”
“劉名、劉農傷勢如何?”劉健問。
“皮外傷,不礙大事。”劉為答,“兩人都在箭樓養着,等着賊人再來呢。”
“賊人只一個人?有什麼要求?”劉健問。
“應該就他一個。我們沒見到其它人。”劉為答,“賊人只言練練手,旁的沒說。”
崆峒道士?劉健略一沉思,問,“此人長相如何?”
“黃須,黑臉,個頭頗高,光腳丫子,穿的不是道服,破破爛爛的。二、三十歲的樣子,邋裏邋遢,跟叫花子一樣。”劉為在眾護院補充下描述着。
“黃髯客金都子。”劉健淡淡地說,“此人是崆峒派白髯道長的棄徒,早已被逐出崆峒派了。”
“二爺,這個白髯道長可是崆峒至陰劍公孫陽道長么?”劉為問。
“正是。這個金都子年少時,無功無名,卻穿了件長衫出門,被鄰人舉報綁縛衙門,裸衣杖刑,其父亦受連坐。此後,其便以乞丐自居,天氣炎熱時,甚至不着寸縷。後來拜在崆峒派神拳門公孫道長門下,道袍在身,性情才有所改變。”劉健閉目沉思,想不出這個崆峒棄徒來梅花別院的用意,“後來,他被逐出師門后,考中武舉人,可以着長衫了,他的穿着習性反而回到以前,喜穿破衣爛衫。”
“武舉?”護院皆是一驚。
片刻,劉健開口,“劉為,帶上火槍隊,護送二奶奶去府上。我去會會這個黃髯客。”
“二爺,賊人在明,不大有可能攻進別院,二奶奶在別院安全些。”劉為建言,“趟若去府途中,賊人暗中……”
“與賊人有甚干係?”劉健打斷劉為的話,“京城閻府的少公子來了,老爺讓二奶奶回府與之親近親近。”
“是。二爺。”劉為應是。
“你們走後,就封門閉院。”劉健有了主意,“讓管家和教頭好好養傷,仇,我這就替他們報去。”
“二爺,不進別院少歇片刻?”劉為問。
“走了。”劉健一轉身,隨即后掠出二、三丈遠,躬身貓腰單足點地,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二爺神功。”劉為安頓梅花別院,帶人馬護送二奶奶回大劉庄劉府,不提。
單說劉健。
劉健離了別院,穿樹林來到一處溪水邊,扯下鬍鬚,洗了把臉。瞬間,一個四十歲中年人的相貌倒映在溪水中。
劉健來到孟家莊。
孟家莊是個小鎮,鎮口有一家遇春堂藥鋪。之前劉健在去梅花別院時,在藥鋪左近見到幾個人簇擁着一個叫花子。
叫花子皮膚黝黃,鬍子焦黃,胳膊上還纏着染血的白布條。
劉健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來,此人應該就是在別院找事的黃髯客金都子。
“掌柜的,勞駕問一下您,見沒見過一個黃須黑面之人?”劉健走到藥鋪前,直接向坐堂的郎中發問。
“爺,您是何人?”一個短褂洋褲鋪子老闆裝束的人,搶先問劉健。
“我是誰?重要嗎?”劉健瞥了一眼老闆,瞪向郎中。
“孟府。”郎中若無其事。
“謝了。”劉健一抱拳,走了。
“孟老爺不讓說,您還說?”老闆埋怨郎中。
“我說什麼了?”郎中雲淡風輕。
“我這遇春堂要毀到你手裏,我跟你沒完。”老闆忿恨地說。
走在鎮子小道上的劉健收了耳中內力,不再聆聽藥鋪老闆的絮叨。
走了一刻,劉健來到孟家莊的最大戶孟昌樂的府第門前。
奢華的孟府,缺少劉府的貴氣內斂,多了囂張跋扈的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