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劍爐召草莽、壇酒映月光
在燕北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兩側溝谷怪石植被林立,溝谷后一座城池屹立於此,城牆上面,值守和巡邏的士兵手持火把,在城牆四周望來望去,而在城牆的中央,站着一位中年人,身披重甲,腰間跨刀,高大的身軀,目視着城牆外那漆黑的荒野,眼神之中透露的神色,看起來略顯擔憂卻又堅毅,城內老弱婦孺都需要保護,王朝更希望看到勝利。身為軍伍之人,尤其是燕北這荒涼之地的軍伍,他渴望沙場逐鹿,渴望對手,與他人在馬上捉對廝殺,就算死在戰場上,死在馬背上,那是他身為軍人的榮譽,可是渴望終究只能是渴望。相比起戰場而言,他更喜歡城裏的煙火氣,喜歡隔三差五去城裏酒樓喝個小酒,要是偶爾背着家裏那位悍妻再出去偷個歡,想想就只覺得兩個字“滋潤”。可能是酒色財氣消磨了這位將軍的沙場殺伐氣,也可能這位將軍他本身骨子裏就喜歡這種煙火氣。
迂迴溝,燕北皇城外的最後一道屏障,夾擊在兩側山巒之間,乃是一道天險城池。兩側山巒陡峭,巒頂卻又呈合圍之勢,從遠處看,是一條筆直的橫線,黎明時分,太陽升至山頂時,折光剛好照到城池外的護城河裏,也算是道不錯的風景線。故此,也被古人稱為一線天。不過因為戰事,無人欣賞這黎明時分的美景罷了。穿過這座與天險構成的城池后,一路往西北方向前進,便是燕北皇庭坐落的主城,燕北城。
此時迂迴溝城內,荒涼無人的街道,無時無刻不在訴說著人們對於戰爭的恐慌。街道兩側,家家戶戶屋門緊閉,有的透過窗戶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有的屋裏漆黑一片,不知是已經睡下,還是帶着家眷謀活路去了。戰爭剛開始,城內就取消了夜禁,不過看起來效果一般,平常大街上那些賭徒酒鬼娼妓,現在一個也看不到了。
此時在巷口的拐角處還亮着燈火,是一家賣豬肉的鋪子,案板上,表皮略微發黃的肉,擺明了最近生意不好,店裏的桌子上放着茶壺與茶杯,一對老夫妻和一個拿書的年輕人坐在店裏,老頭瘦小,老太太體型豐腴,至於那個年輕人,看年齡差不離是他們的孫子,老頭喝着壺裏的茶水,老太太在一旁說這話,笑的合不攏嘴,一點沒有考慮城破后,他們老兩口的處境,身後的年輕人手裏拿本書,似不走繼承家業那條路,書與案板上的豬肉形成鮮明的對比。
來犯者都一個個披甲跨刀、厲兵秣馬,而被犯者都祈禱着,還能安安穩穩看到明天的太陽,還能吃上一口熱乎的飯菜,雙方處境不同,悲喜並不相交。但是,來犯者也未必人人都能安安穩穩的,回到自己的家鄉,吃到自己家裏的飯菜、被犯者,也未必一定會死於來犯者的流矢與刀下。自古兩國相爭,最慘的莫過於人民和士兵,前者無權遠生死,後者無錢買活路。至於這店中,似乎置生死於度外的一家人,世上又能有幾人。
過了迂迴溝,往燕北城方向行至數百里,在一側山巒石壁上,被挖出了一個誇張的大洞,洞的兩側似是用鑿子刻的兩個大字“劍爐”,這便是江湖習武之人心中的聖地,就坐落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上。走進山洞,內里大的誇張,好似是鑿空了整座山做這武道聖地,洞內中央放置了一個大鼎,好像是寓意“尊”的意思。而前方的石殿內,似是站着一位中年人,手中拿着一封信,看向洞裏這尊大鼎,思緒早已飄向遠方。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走向殿內的火盆旁,把手上那封信件丟了進去,盆里火蛇瞬間吞掉了信紙。
而此時山頂的一處方牆之中,大火突起,冒出滾滾濃煙。
“劍主,您既然已經遠離廟堂,那位也說了,不許您再介入國事之中,我們劍爐不應該趟這趟渾水啊,只要劍爐不參與兩國相爭,就算渭陽大軍攻破迂迴溝,相信那位大元帥也應該不會對我劍爐行過分之事啊。”說話的青年人,此時人就跪在石殿外,面對這任劍主,低頭語氣急促的說著這番話。
“劉喜,你傳信給言巳,家國興亡,我劍爐雖不受朝堂指派,卻也不想看着我大燕土地戰火四起,不願看着我大燕民眾亡於敵軍刀下,疲於奔命而屍橫遍野。”
依舊低頭不敢看向面前之人的劉喜,聞聽此言猛然抬頭,淚水早已打濕青年的臉龐,嘴唇因為牙齒的擠壓而流出深紅色的血液,渾身顫抖的說道:“劍主怎知,我我認識大元帥?”殿內中年人臉上,並未有因為身前人背叛而產生的憤怒神色,緩步走向跪着的青年人,伸手扶起了這個敵國的碟子,看着這個青年人說道:“你早年求劍於劍爐,因資質不佳,被拒之門外,可你幾次三番前來,每次都被劍林里的劍侍打傷拖走,我記得那時你只有十九歲,而當時的我還身在廟堂之中,也不知是你鍥而不捨的精神,還是別的地方吸引,以至於劍林里一位護劍者,破例允許你留在劍爐,後來,我回劍爐,你便一直侍我左右,這幾年間,你與言巳僅只有三封書信往來,其一是關心你的安危,其二是詢問你的武道境界,其三則是讓你勸我劍爐不入沙場之爭。第一封是讓你入劍爐的那位前輩告知我的,後面兩封則是我自己看過後,才“還”給你的,你雖為敵國碟子,言巳三封信中,卻並未讓你做有害於我大燕,有害我劍爐的事,至於廟堂上那些表裏不一的大臣里,是否還有他的人,我管不着,我只知身前就你一人。所以他仁字在前、而我不殺你,則是義字在後。還有就是,你這個小夥子人不壞,就是心思太重,這才幾年,你自己看看你頭上白髮,比我這不惑之年的人都多啊。”青年人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早已泣不成聲,剛被攙扶起來的身體再度跪在殿內石板上,不知是自覺懊悔還是愧疚,跪下之後,石板發出聲響,重重的向面前的人磕了個頭,起身便要向洞口走去,卻被身前之人擋住了去路。“好了,剛才那個就算是正式的拜門儀式了,從現在開始你不欠言巳的了,也不欠劍爐的,但是讓你讓你入劍爐的老前輩,你似乎還有人情未還,你去劍林吧,是服侍還是收你入他門下,就看那會老前輩的意願了,至於言巳那邊,你大可不必管,你的事我會原原本本告知他的,現在起,你便是劍爐弟子,與朝堂之事無關。”劉喜聞言,由悲轉喜,深深作了一揖便轉身去了後山劍林。
“言巳,你既然入了武英,卻還為了李昂馳騁在沙場,那麼不管是站在武道的境地也好,沙場點兵也罷,我都挺想會會你老師韓觀口中的“若給十年,可沙場武道一肩挑的”年輕人啊,不管怎麼說,我都先你一步入武英,早你一步戰沙場嘛。哎,快過年了啊,真不想殺人啊。”中年人說完起身走向石殿後方,那是劍爐祖師堂,是劍爐供奉歷代先祖的地方。
劍爐山的山頂上,那歷來用作召江湖俠士的狼煙還久久未滅,烽煙隨着火光飄向遠方。
夜幕下的北燕皇庭燕北城中,一座高聳的城牆上,坐着一位手拿刀柄,肩放刀身的漢子,大漢鬢角胡發叢生,滿口黃牙的嘴裏叼着一根雜草,一身麻衣看起來略顯邋遢,若不是肩上扛刀,就大漢這身行頭,總會讓人覺得大抵是一位健碩的乞丐,身旁的牆頭上,放着一壺似是已經見底的酒罈子,身後則站着一位一身儒衫的中年人,手中拿着只有女子隨身攜帶的手絹,不知是這燕北城頭風大還似怎的,那人一直低頭咳嗽,再一邊用手中的手絹擦試着嘴角,給人一股弱不禁風的樣子,中年人看着面前的大漢,笑着走向大漢。“怎麼樣,你要的甘露清,我給你帶來了,你也喝了,酒肯定是那窖里最好的一批珍藏,畢竟是我自己過去給你挑的,肯定是做不得假的,我上這一趟城頭不容易哩,更別說還是抱着一壇酒一步一步爬上來的,這些你也看見了不是。”大漢聽着身後這個病秧子說話,依舊目視前方不為所動,然後拿起身旁那個罈子,舉起酒罈,仰頭就把壇中所剩不多的酒一飲而盡,酒水順着大漢的鬍子往下嘀嗒着。身後之人看到此,便伸手從衣袖中掏出一個新的絹帕,遞了過去,漢子看了看,沒有動手去接,任憑酒水嘀嗒在麻衣上。
“嗯,酒不假,是甘露清,我要是連真假都喝不出來,那他娘的不是白喝這麼多年酒了,至於事,你放心,這既然是咱們倆之間的買賣,我喝了酒,就肯定會辦事,這點你不必憂慮,至於生死相向,我不保證,但會盡全力,你現在可以安心回去回話了。”
中年人伸在半空的手依舊不曾收回,手裏的絹帕依舊拿在手上,似是必須要這個大漢收下手上的絹帕,可見對方依舊是不看自己,便放在了漢子身旁的城頭上,拿起酒罈壓在了下面。做完這些,緩步走向一邊,一邊走,一邊用手摩擦着城頭,走出十餘步后,轉頭看向漢子,緩聲說道:“生死相向不必,但希望你盡全力,必要時,你可棄他人於不顧,先一步遠離,你的一切決定盡在你自己手中,不會有人去要求或者脅迫你做一些事,有任何問題,你可以自己決定去留,這是這樁買賣開始的時候,便做好的約定。”
“行,我知道了,我會儘快動身趕過去,要是沒啥事,你就走吧,我再呆會。”
中年人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個大漢說的話,自顧自的說道:“你說你們習武之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天賦俱佳的人,可能會看到那層曙光,天賦不好的,混跡江湖當個俠士草莽,更有那極差甚至愚笨的,一輩子練不出個花來,轉身入山做起了流寇,一輩子做那殺人放火,燒殺搶掠的買賣,還整日提心弔膽的,害怕官府和一些正牌俠士的追殺,你說說,圖啥啊。也是,飛檐走壁,仗劍江湖,除惡揚善聽起來也不錯,但整日都要摸摸脖子上這顆頭會不會明日就會搬個家,-想來都有些滲人不是。”
“別人習武我不知,可能是你說的那些原因吧,可我練刀只為今日!能喝上一壺好酒,當時不確定這刀能不能練成,酒能不能喝到,但是,現在看來,我練武的目的達到了,這不是很好的么?”
中年人聽完此言,臉上帶笑走向城頭樓梯處,剛準備下樓,就聽到身後大漢喊道:“你這病早點看,好好養,可別死了,我還想活着回來,再喝一壇你挑的好酒!”中年人笑的更放肆了,也不咳了,似是胸中怨氣此刻一掃而空一樣,對着漢子說了個“好”字,便轉身下了城頭。城下便是馬駕,躬身進了馬駕之中,馬駕內有一少年,看年齡約摸也就十四五歲,少年看到中年人進入車架,便拱手道了句:“先生,筆墨已備好。”中年人看着自己面前這個少兒郎,摸着他的頭跟着說了句“盡我所能”。少年似乎明白了先生的意思,半躬身跪在車架內,深深朝着中年人作了一揖。中年人並未阻止,而是端坐與前,心安理得的受了這個少年郎的拜禮。
馬車外趕車的車夫不知內里發生的事情,只顧着趕着馬車往那燕北皇庭中去了。
而還在城頭坐着的大漢,此時眺望着遠方的夜色,嘴裏不知在呢喃些什麼,叨叨了幾句后,便跳下了城頭,夜幕下看不清是摔死了,還是武功蓋世活下來了。城頭上只留下了那個酒罈,仔細看去,壇中酒並未喝光,還淺淺的留下了一層酒,在月色的照耀下散發著模糊的月光。酒罈下壓着的手帕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