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4)

回家(4)

早上七點半,陳傑被劣質窗帘縫隙間透過的光線照醒。

這破窗帘……陳傑嘟噥着打開手機。

一條未讀信息,發送時間是凌晨兩點。

【連夜從賣童裝的老闆那兒問出來了,布料是最近的,這幾個月的新款才用到這種高級布料。老闆說如果是啞巴那兒發現的,那絕對是啞巴最近從他這兒特地挑的精品。】

陳傑驚醒。

布料是最近的,這幾個月的新款。

這下就不一樣。基本確定了啞巴開棺的時間,甭管啞巴開了幾次棺材。但在死前、很高興的時候、學了【回家】二字的時候,特地打開過張素素的棺材?

按常理來說,天天來墓地悼念張素素,就算開棺也早開了。

這個時間開……目的很不一般。

新款童裝、很高興的事情。

【回家】、張素素。

這些關鍵詞連在一起了。

陳傑迅速穿上衣服。

不管張素素髮生了什麼,那個【回家】又是什麼意思,啞巴開棺又是為了什麼。

啞巴的死絕對跟張素素有關。

張素素被牽扯進來,他就必須要去拜訪下張素素的家裏人了。

陳傑按照地址找到張素素家的地址。

早些年,張素素的爸爸出了意外去世,後來張素素也失蹤,只留張素素的媽媽錢小娥寡居。

說起來……都是可憐人。

叮咚。

叮咚。

門很快就打開了。

“誰啊。”開門的是個頗顯老態的婦女。

陳傑一愣,錢小娥的歲數肯定還不大,這看上去怎麼都跟七老八十了一樣。

“不好意思,錢阿姨,我是陳傑,您還記得我嗎?小傑。”陳傑吃力比劃自己小時候留的鍋蓋頭。

“小傑……陳傑啊!”錢小娥恍然大悟,開心地迎接陳傑進來。

陳傑打量室內,簡樸但整潔。

牆上兩幅遺照,張素素的爸爸張東山。

以及張素素。

陳傑注意到這個細節。

“小傑啊,離開鎮子很久了吧,什麼事兒來找阿姨啊?”錢小娥端來茶。

“阿姨,我現在是警察……說實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陳傑仔細注意錢小娥的表情。

錢小娥動作一僵:“都過去多少年了,早就沒盼頭咯。”

陳傑在屋內轉悠,沒有第二個人生活的痕迹:“阿姨,我們懷疑是素素殺了啞巴。”

“不可能!”錢小娥脫口而出。

“為什麼不可能?”陳傑抓住線頭。

“素素……這麼多年沒找到,肯定是死了。”錢小娥劇烈喘息,極為激動但很克制。

陳傑盯着錢小娥……他有種強烈的直覺。錢小娥,非常篤定張素素死了。

但是這樣一來就不合邏輯了。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報?除非有更深的隱情。

陳傑話鋒一轉:“阿姨,想問問您當時張叔叔的事兒?”

“東山?”錢小娥拭去眼角的一兩滴淚水:“東山死了都多少年了?跟素素差不多時間?不……好像更早?東山的事兒,也有隱情?”

陳傑搖頭道:“張叔叔的案子我特地翻過,應該就是意外致死。想問問您,張叔叔死前那段時間有沒有跟誰有糾葛?”

錢小娥仔細回憶:“除了那個殺千刀的朱成虎還有誰?要不是他……”

錢小娥猛地止住話頭。

“朱成虎?是朱晨丹和朱光的爸爸嗎?”陳傑緊盯錢小娥,

皺起眉頭:“為什麼十五年前的證詞裏沒有提到朱成虎和張叔叔有糾紛?”

錢小娥默然,看起來是不想開口了。

陳傑深吸了一口氣,將這個信息記錄下來,此行遭遇到的阻力比他想像到的大。張家和朱家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糾紛?與素素失蹤有沒有關係?

“還有件事。”陳傑說道:“我在海市的療養院見到張老爺子了。”

錢小娥嘴巴開合,搖搖頭:“很久不往來了。”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陳傑問道。

錢小娥猶豫片刻說道:“老爺子,跟我們家不親。”

這話就很奇怪了,老爺子不親自家還能親哪家?

“那現在是誰在照顧老爺子?”錢小娥問道。

“韓筱。”陳傑注意到,這個名字剛出口,錢小娥就瞪大眼睛,原本如同死水的目光中翻滾極為複雜的情緒。

陳傑馬上問道:“張老爺子很親近韓筱嗎?”

錢小娥果斷搖頭,卻是無論如何不再開口。

離開前,錢小娥特地跟陳傑要了張擇老爺子的地址。

這更是古怪……看起來錢小娥早就想見張老爺子,為什麼不見?一個老爺子孤苦伶仃的還要韓筱來照顧?

張家一脈三代,處處透着詭異。

……

……

陳傑回到派出所,在白板上列出張家的三代圖譜。

素素的奶奶,也就是張擇老爺子的妻子,在三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

很難把張老爺子和張家的隔閡歸結為妻子的去世……除非張老爺子在十來年之後才發現妻子的去世是自己的親兒子兒媳害的?

陳傑查過張老爺子妻子的病,癌症,並不是被害的。所以應該可以排除這個可能。

素素爸爸,張東山,是在素素失蹤前意外去世的。

剛才錢小娥提供了新線索:與朱家的矛盾。

陳傑在白板上寫下【朱成虎】,與張東山相連。

但邏輯上說,如果錢小娥真的懷疑是朱成虎殺了張東山,哪怕只是懷疑,也早就鬧翻了。但為什麼當時甚至沒有透露這條線索呢?

陳傑在朱成虎和張東山相連的線之間畫了個問號。

接下來是錢小娥,陳傑印象里錢小娥是個很傳統的家庭主婦,對丈夫言聽計從。從資料上顯示,錢小娥在張東山意外身亡和素素失蹤后的十幾年,一直是寡居……就連鄰里鄉親慣常的寡婦偷人橋段也沒發生過。

但錢小娥一定知道些什麼。

陳傑在錢小娥的名字邊標註了一列省略號。

最後是張素素。

圍繞着張素素的謎團是最讓人困惑的,直觀來看,可能是張素素還活着。啞巴這麼高興是慶祝張素素回來了。

但是……棺材?十幾年尺碼不變的童裝?

陳傑搖搖頭,他直覺要查清啞巴的案子,不能只盯着這件案子本身。

一切可能都是環環相扣。

“陳傑,帶回來個小孩兒。”老劉回到派出所,身後跟着個女孩兒,陳傑一下子就被這孩子吸引。

這孩子髒兮兮,小臉蛋污垢堆積都是黑的,只有一身衣服是新的且乾淨。

“說說吧,這衣服咋來的。”老劉回頭解釋:“不是在查董嬸兒的親戚關係嗎,誒喲,看到這個小乞丐從董嬸兒家出來,衣服倒挺新的,我尋思着啞巴家裏的童裝不是不見了嗎?要麼是兇手拿了,要麼就是小偷偷了。”

邋遢女孩緊張地看着眾人,繃著臉一聲不吭。

“說說啊。”老劉的大臉湊到女孩面前:“是不是你偷的?”

邋遢女孩嚇得低下頭,更是不敢吭聲。

“讓我來。”陳傑皺眉,以前倒也沒覺得……現在看小地方的派出所土匪氣太重,就算是個想配合的證人也給嚇懵了。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陳傑請邋遢女孩坐下,兩人保持着幾米距離,面對面說道。

邋遢女孩看着陳傑,身子放鬆了些:“楊小華……”

“小華,你放心,我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至於你的衣服還有其他東西,我們都不會拿也不會追究。”陳傑平靜說道。

楊小華聞言終於鬆了口氣,身子癱軟下來,坐在椅子上晃蕩着腳。

“鞋子……不是新的?”陳傑問道,啞巴的確只從童裝老闆那兒買衣服,不包括鞋子。

楊小華點頭。

“能說說衣服的來歷嗎?”陳傑微笑道。

楊小華點頭,又搖頭,看了眼其他民警,再看着陳傑低下頭。

“是啞巴叔叔的嗎?”陳傑輕聲問道。

楊小華點頭。

“是啞巴叔叔送你的嗎?”陳傑繼續問道。

楊小華看了眼陳傑,淺吸口氣說道:“嗯,啞巴叔叔送給我的。”

“胡扯……”有民警不屑地嘟噥了一聲,把楊小華嚇得夠嗆,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說了。

陳傑無語地回頭看了眼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民警,起身朝楊小華招了招手:“我帶你去吃東西,想吃什麼?”

楊小華猶豫了一會兒,跳下椅子拉起陳傑的手掌:“冰糖葫蘆,吃多少都不會膩。”

陳傑駕車帶着好奇的楊小華在鎮裏瞎逛,見到冰糖葫蘆攤子便停下:“一串……呃,不,兩串。”

陳傑和楊小華坐在車裏啃着冰糖葫蘆,陳傑見楊小華吃的高興,問道:“要不要再來一串?”

楊小華搖搖頭,只吃了兩顆就把冰糖葫蘆包起來揣在懷裏:“回去給弟弟吃。”

“要不要帶你去買兩件衣服?”陳傑問道。

楊小華搖頭:“啞巴叔叔給了好多件,我和弟弟都能穿。”

陳傑奇怪地說道:“啞巴叔叔還給你送男孩的衣服了?”

“都是我穿的,但我懂裁縫,能改成弟弟能穿的。”楊小華的眼神中有點小得意,她轉頭看着陳傑,小聲說道:“大哥哥,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跟你說吧。但是你別告訴其他人,我媽說了,這個鎮子裏的事情少管一茬就能多活幾年。但大哥哥你不是這個鎮子的吧。你身上沒味道。”

陳傑心頭凜然,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般說辭。

“衣服真是啞巴叔叔送我的,嗯……但沒那麼簡單。我以前幫過那個姓董的奶奶,她對我也很好,就跟我說啞巴叔叔家裏有很多我能穿的衣服,讓我去偷幾件,然後……”楊小華低下腦袋。

“你就去了?”陳傑好笑地問道。

“嗯。”楊小華悶悶地說道:“但是沒想到那天啞巴叔叔正好在家,把我逮了個正着。啞巴叔叔好像知道我想幹什麼,就主動給我送了幾件好看的衣服。”

“啞巴叔叔給你送了多少件?”陳傑問道。

“嗯……大概六七件吧?”楊小華回憶道。

六七件,那也遠不如啞巴從童裝老闆那兒這麼多年拿的。果然是兇手拿走的嗎?為什麼?

陳傑沉思。

楊小華繼續說道:“嗯……大哥哥,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但是啞巴叔叔出事的三天前我去過啞巴叔叔家。但是當時啞巴叔叔家的衣服都沒了……本來都是掛在各種地方的,很顯眼。但那天去的時候,那些衣服都沒了。啞巴叔叔見我來,從被子裏拿了件給我,好像在說這是給你留的。”

陳傑心頭劇震,這麼說……這些衣服很可能是啞巴死之前自己處理掉的,為什麼?

棺材裏有布料的碎片,但僅此而已。

難道……啞巴真的把衣服都還給【回家】的素素了?

張素素,真的回來了?

陳傑駕車把楊小華送回家,這是鎮外的一個小村子,到處都是田地。

把楊小華送回家后,陳傑漫步在田地中,突然聽到一些動靜。

“誒,你們在幹什麼!”陳傑連忙趕上去,見幾個半大男孩騎在個女孩身上扒她衣服。

幾個半大男孩見到陳傑,一溜煙就跑了。

女孩垂着腦袋收拾完自己的衣服,連句謝謝也沒來得及說,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也跑了。

陳傑暗嘆,他舉頭望着這附近的景象,突然心生了熟悉之感。

這裏好像是……

陳傑拉着一個務農的老婦問道:“麻煩問一下,張東梅家是不是在這兒附近?”

“東梅啊!”老婦給陳傑指了方向,還吆喝了一嗓子:“東梅啊!有個帥小伙找你家青青!”

陳傑有些懵逼,便見幾十米外的小屋裏走出個壯實的婦人,迎了兩步上來,上上下下地審視陳傑,完了滿意地點頭:“找我們家青青的吧?真是的,青青也不說一句。”

“誒誒誒,不是不是。”陳傑連忙喊住張東梅,這樣下去真是怎麼樣都洗不清了:“阿姨,我就是來找你的,我是陳傑啊。”

“陳……傑?”張東梅打量陳傑,恍然大悟:“嘉寧街110號那家的孫子啊!哦哦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陳傑嘛,進來吧。”

張東梅一隻鐵箍般的手硬生生將陳傑拉進了屋子,對躺在長凳上看電視的禿頂男人吼道:“看看你這德行!來客人了!”

禿頂男人連忙竄起,又是端茶又是送水。

“陳傑啊,現在在哪兒工作啊?”張東梅一轉頭對着陳傑便是笑容滿面:“我家青青啊,一放假就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這不,我巴不得有個男孩子能帶她出去轉轉。”

“我在海市作刑警……”陳傑才剛說了幾個字就被張東梅打斷:“哎呀!海市啊,還是警察!前途無量啊。

張東梅給了老實的禿頂男人一肘子,低聲說道:“把青青叫出來。”

“不是,阿姨,我是來……”陳傑只說了幾個字又被張東梅打斷:“今天就在我這兒睡了,我去弄桌好菜。青青啊,快出來,你陳傑哥哥來看你了。”

“啊不,阿姨,等等!”

眨眼間張東梅和禿頂男人就溜出房間,只留下懵逼的陳傑和從裏屋走來的清秀女生。

清秀女生垂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在陳傑對面坐下,小聲說道:“我剛才聽到了,你是來找我媽的吧。對不起啊,我媽就那樣。”

陳傑搖搖頭,看了眼牆壁后的動靜,八成是“隔牆有耳”了,笑道:“不介意的話出去逛逛吧。”

青青點頭,“嗯”了一聲。

“青青啊,晚點回來!”張東梅在後頭吆喝,青青臉色微紅說道:“對不起啊,我媽……”

“我知道。”陳傑搖頭說道:“以前見過幾次,張阿姨是個熱情的人。我叫陳傑,也是在這個鎮裏長大的。”

“那你好厲害。”青青瞪大眼睛,羨慕道:“我也好想去大城市工作。”

“好好讀書,有機會的。”陳傑說道。

青青搖頭。

陳傑淺吸了一口氣,問道:“這一次其實是想問問張阿姨娘家的事兒。”

“張東山?”青青問道。

“你聽說過嗎?”陳傑問道,從年齡上看,張東山死的時候青青最多也就小几歲。

青青點頭道:“我媽偶爾會說起張東山,怎麼說呢,我媽說自己跟爺爺比較像,是根直腸子,看不慣犄角旮旯的貓膩。我媽說張東山就是犄角旮旯里的老鼠,壞了一鍋菜。”

“這怎麼說?”陳傑問道。

“傑哥,你聽說過那片林子嗎?”青青小聲說道。

那片林子?陳傑凜然。

“那片林子有些傳聞……嗯,我知道迷信不可取。但我媽說其中一個絕對是真的。”青青面露驚懼:“十來年前,張東山還沒死的時候。那片林子會發出凄厲的慘叫聲。我媽說……這就是張東山做出來的……但具體是什麼,我媽沒說,她可能也不知道。她只說了句……”

青青盯着陳傑的眼睛緩緩說道:“慘叫的是韓家那個妖女。”

十幾年前?妖女指的就是韓筱的母親了?

經過這一提醒,陳傑也想起更多事情。

鎮裏最早罵的不是韓筱,而是韓筱的母親胡娟兒,罵的比韓筱赤裸多了。後來胡娟兒病故,鎮民的仇恨好像才轉移到韓筱身上,說她是“妖女的女兒”,說她是“狐狸精”。

陳傑倒吸一口冷氣。

這下張東山不光把朱家牽扯進來了,還把韓家牽扯進來了。

張東山。

一個意外死亡超過十五年的人,絕對牽扯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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