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代蘭琴順理成章地住在了東宮,因為有她在,裴司玉自然就搬到了她隔壁,一日三餐得候着。
她的那些事在宮裏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皇後知道裴之禮動用私刑後派人帶了不少珍貴藥材前來探望。
蕭貴妃也親自來過,說是感謝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實際上眼底的嫌惡根本掩飾不住。
在蕭貴妃眼中,代蘭琴不過是個平頭百姓,臉上還有殘缺,根本沒辦法給裴司玉帶來任何的幫助。
沒錯,在東宮養傷的這段時間代蘭琴露出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那日在給她清洗身上傷口的時候宮女順手擦掉了她臉上用來擋住胎記的遮瑕,昏迷中的她並沒有察覺,直到醒過來看到站在床邊的林思堯和裴之禮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最不想別人看到的一面早就無處遁跡。
林思堯還很虛弱,她軟軟地靠在裴之禮的懷裏向代蘭琴道歉。
她聲音輕和:“抱歉,殿下這麼做是因為太擔心我了,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在東宮養傷吧。”
說著她身後站着的宮女端着一個用紅布蓋住的碟子過來。
林思堯接過碟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掀開步道:“這是天葯老人親手研製的祛疤膏,使用半月以後你身上的傷一點疤都不會留。”她將葯碟子放在榻邊的柜子上,視線轉移到代蘭琴的臉上,語氣中歉意更甚:“但是你臉上的傷,我醫術尚淺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站在林思堯身後的宮女小聲道:“太子妃,這不是傷、是胎記,用祛疤膏也沒有用的。”
她像是向林思堯解釋,聲音卻正好能讓在場的所有人聽到。
幾乎是一瞬間,屋裏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代蘭琴臉上那塊刺眼的胎記上。
代蘭琴已經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以為在裴之禮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后她剩下的只有恨。
可在他帶着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心臟刺痛了一下。
多年以前她問過他,如果眼睛恢復以後不喜歡她的容貌怎麼辦,他說不會,不管她長什麼樣他都會很喜歡。
進來東宮以後的很多時候代蘭琴都在想,這世上要是真的有神負責打臉,裴之禮的臉就一定是腫的,因為他對她說過的每句話都沒有做到。
側過頭躲過眾人的目光,代蘭琴的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才生生忍住把林思堯弄死的衝動。
只是在她轉身之間林思堯還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森然。
林思堯被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躲到了裴之禮身後,拽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裴之禮不耐地看着床上得寸進尺的人一眼,拉着林思堯安慰道:“本宮早跟你說了不用來,就你心善。”
林思堯聲音又小了點:“這件事是因我而起……”
話音剛落,床上側躺着的女人就突然激動地坐了起來,她怒視着這打情罵俏的兩人,拿起柜子上的祛疤膏就狠狠地砸在了兩人腳邊。
“滾出去!都滾!”她聲音嘶啞,像一頭被困的小獸。
瓷片濺在鞋上,林思堯嚇得驚叫了一聲,然而更讓她害怕的是代蘭琴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緊緊地纏着她。她心跳快起來,愈發瑟縮地靠近裴之禮。
裴之禮臉色陰沉,他堂堂裴國太子,未來的帝王居然被一個長相如此的女人吼?
只是如今他還不是帝王,他不能違抗皇帝的命令。
再次冷睨了代蘭琴一眼后,裴之禮帶着林思堯離開,等到兩人走到門口,房裏的人還能聽到他溫柔安撫林思堯的聲音……
代蘭琴滿身的傷,好不容易止血包紮好又因為剛才的動作裂開,不過一會鮮紅的血就滲透紗布顯在她白色的外衫上。
裴司玉端着一碗葯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宮女哄着代蘭琴要給她換衣服。
看到她傷口裂開,他眸光一沉:“怎麼回事?”
宮女不敢瞞着,只能把剛才林思堯兩人來過的事情說了一遍,包括代蘭琴為什麼會撕裂傷口的原因。
聽完事情原委,裴司玉冷着臉對宮女抬了下手:“你先出去。”
宮女趕緊行禮離開,等她帶上門,裴司玉才抬腿走到床邊,溫聲對背對着他的人道:“阿琴,先把葯喝了。”
代蘭琴闔着眼,疲憊地不想說話。
她怪裴司玉一直隱瞞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因為他是裴之禮的弟弟她連帶着記恨了他,可他沒有傷害過他,這些事和他並沒有關係。
事到如今她倒是希望裴司玉不要再對她這麼好,這樣她才能下定決心離他遠點。
見她不願意理會自己,裴司玉眼中閃過落寞,但還是堅持探手去撫她的臉。
“我知道你怨我,一直瞞着你是我不對,早上我也不該讓你一人留在家裏。”他的指尖溫柔地從她的臉上劃過,在觸碰到那塊胎記時微頓,“你可以不理我,但不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等你好了你打我罵我、把我當葯人都行。”
代蘭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胎記處傳來的屬於裴司玉的體溫。
她身子一僵,連帶着聲音都是緊繃的,“你出去。”
被林思堯當面揭開傷口的時候她已經破罐子破摔,強迫自己不在意容貌了。
可到了裴司玉面前,她竟還想為自己找一塊遮羞布,就像當年對裴之禮一樣。
裴司玉被她推了一把卻不動如山,“等你把葯喝了我就走。”
“……”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兩個人的性格是很相似的,一樣地犟。
代蘭琴不喝葯,裴司玉便一直坐在床邊看着她,連手指被葯碗燙的發紅都沒注意一般。
兩人僵持了很久,最後還是代蘭琴耐心耗盡準備睜眼去拿他手上的碗。
好巧不巧,在她長睫輕顫着抬眸時,正好看到一張俊臉放大在她眼前。
裴司玉屏息在她的臉上落下一吻。
他的唇是涼的,代蘭琴卻覺得胎記底下的鮮血變得滾燙,就像要灼傷了她的皮膚一般。
從來沒有人,對她做過如此的舉動。
在這一瞬間,她的腦子都是懵的。等她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捏着一根銀針抵着裴司玉的喉嚨,聲音又驚又冷,“裴司玉,你在做什麼?”
裴司玉武功高強,當初十幾個頂尖殺手刺殺他也只是將他重傷,偏偏在代蘭琴面前他好似沒有還手之力。他的身子只在最初的時候緊了一瞬,接着就放鬆下來,甚至為了讓她抵得方便些微微仰起頭。
他吞咽口水時,喉結還大膽得對着銀針滾動了一圈,得虧代蘭琴往後縮了縮手才沒有將他刺穿。
“阿琴,我在輕浮你。”說這話的時候,裴司玉白皙的臉上還有一點沒有褪去的紅霞,“你是我見過最好看最特別的女子。”
代蘭琴撞進他那雙深情又真誠的眼中,瞳孔驟然一縮。
這話,她在裴之禮口中也聽過,他說她永遠是他心中最特別的那個,結果呢?
果然是身上流着一樣血的人,隨隨便便就能說出這種話。
內心深處的動容很快被氣惱所籠罩,再抬頭時她眼中已經多了幾分冷意。
她看着裴司玉,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你喜歡我?”
裴司玉直覺她不高興,卻又不知道她為何不悅,只能老實地點了點頭。
代蘭琴心中一顫,她強行壓下那點莫名的雀躍,又問:“我想做什麼你都能幫我做嗎?像之前在院子裏一樣。”
裴司玉想也沒想地點頭:“只要你想。”
代蘭琴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也沒有在他臉上看出一絲不情願。比起裴之禮,他的弟弟更像一名天生的演員。
不再多想,代蘭琴要求道:“我要離開東宮。”
裴司玉攪着碗裏的葯,勺了一口溫柔地遞到她嘴邊,“好。”
這回,代蘭琴總算是張嘴將葯喝了下去。味蕾頓時被苦味覆蓋,她的眉頭卻沒有皺一下。
“我要讓林思堯死,還有裴之禮,我一個都不想放過。”
再次咽下一口葯后,代蘭琴說。
在裴司玉面前,她再不掩飾自己的秉性,正如眾人所說,她就是個毒婦,即便是披上一張美艷的皮她也還是個毒婦。
她想自己已經能夠忍受所有人異樣的視線,包括裴司玉。即便他像裴之禮那樣用厭惡冷漠的目光看她她也無所謂,反正多他一個不多。
只是讓她意外的是裴司玉依舊順着她,他耐心地給她喂着葯,用只有他們倆能聽到的聲音道:“你不說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等到他部署好一切,便是裴之禮喪命之日。
代蘭琴沒想到裴司玉會接受得這麼快,她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就不好奇我為何這麼恨他們?”
世人都道太子仁厚未來會是一名明君,與他一同被稱道的便是聰明擅謀略的裴司玉。
代蘭琴不覺得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和裴之禮的關係,畢竟她對裴之禮表現出來的恨是那麼明顯。
她盯着裴司玉,果然看到在她問完后他躲閃了視線。他果然是在懷疑的,只是什麼都不問。
代蘭琴笑了笑,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三年多前救了他的那個人,其實是我。那時候我剛從天葯谷逃出來就遇到了他,我們在一個偏僻的村莊定了情。”
裴司玉手指緊攥着葯碗,關節處泛了白。
代蘭琴彷彿沒有發現他眼中閃過的痛色,還在繼續說:“那時候我當他是書生,他也許諾高中以後娶我。沒想到等我打探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定了親,還是和一個救了他的女人。”
她看着裴司玉的眼睛,含恨道:“林思堯冒名頂替了我的身份,裴之禮負我傷我,我如何不恨他們?我恨不得他們都死在我手裏!”
看着她通紅的眼眶,裴司玉只覺得心像被一隻大手攥緊,悔意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令他窒息。
三年前正是他和太子暗中斗得最狠的時候,太子重傷那次也是他出的手,準確來說是蕭貴妃找的人,他推波助瀾。那幾個月中宮裏人都以為太子死了,沒想到幾個月後他竟平安回來,還說自己被好心姑娘所救。
裴司玉沒想到,裴之禮口中的那個好心姑娘竟然會是代蘭琴,是他親手給他們兩人製造了相處幾個月的機會。
就像他和代蘭琴在院子裏那樣日日相見、朝夕相處……
向來穩重的裴司玉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代蘭琴的驚詫之下抬手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他攥着她衣服的力道很大。
卻又秉持最後的理智沒有碰到她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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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蘭琴沒有用宮裏賞賜的傷葯,她用的是自己研製的葯,傷好得自然也就快一些。
在東宮的第三天她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也能在宮女的攙扶下下地走路了。
裴司玉說到做到,在第三天的時候接她去了寧心宮。這裏比東宮要小一些,卻更奢華。
代蘭琴被安置在裴司玉隔壁,房間很大,桌椅、床榻被褥,連放在門邊的花瓶和擺件都彰顯着原主人的用心。
不用說也知道這都是裴司玉吩咐的,他對她的用心從來都不是作假。
這幾天他依舊親自給她喂葯,一得空就到東宮去陪她。兩人的關係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卻又變化很大,他的話變少了,很多時候都是在她休息的時候看着她,不像往常那般死皮賴臉。
到了寧心宮養了兩天後,代蘭琴的心情看上去總算是好了一些。
然而身在東宮的裴之禮就沒有那麼好受了。
兩天前寧心宮的宮女幫代蘭琴收拾東西,在花壇邊不小心與東宮的太監相撞,東西散落一地時裴之禮在幾件樸素的衣服堆里看到了一塊玉佩。
因為宮女慌亂地撿起玉佩檢查,所以他看得更加清楚,正是他三年前給救了他的姑娘的那一塊。
可是本應該屬於林思堯的玉佩,為什麼會在代蘭琴那?
這幾天裴之禮心裏一直裝着這件事,他想去寧心宮找代蘭琴問清楚卻次次被裴司玉的人攔在門外。
無奈他只能旁敲側擊地向林思堯求證他們朝夕相處的點滴。
林思堯並不是每個細節都能答上來,卻又知道重要的只有他們倆知道的事,至於玉佩,她道是在外面行醫奔波的時候不慎丟了。她對弄丟信物表示難過,眼淚不要錢似的掉,裴之禮不好再追問只能將她抱着哄。
他習慣於林思堯的柔弱,因此沒有意識到這次看到她眼淚的時候第一反應不是心疼而是皺眉。
…
裴之禮以為只要代蘭琴在宮裏他就有機會把事情問清楚,可他沒想到的是在她搬去寧心宮的第四天竟然就要出宮。
事情是這樣的——
搬到寧心宮以後代蘭琴的生活就自由了很多,有裴司玉在她可以出入宮裏各個地方,剛好那天就碰到了愁眉不展的裴皇帝。
裴司玉上前請安才知道原來是雲陽邊界的一座小城池鬧了瘟疫。在這個山雪消融洪水多發的季節瘟疫是常有的,好在情況沒有那麼嚴重。裴皇帝打算派宮裏的兩名御醫前往。
這兩人並不知道這場瘟疫的嚴重,代蘭琴卻先一步從沈意伶那裏知道了。
這不是普通的鼠疫或豬瘟,而是病毒經過變異潛入人體造成人體質變差引發各種異狀疾病。
沈意伶告訴她,按照這個世界原先的發展,天葯老人會和林思堯一同解決這場瘟疫得到百姓的愛戴。
他們表面上一心為百姓,實際上天葯老人拿不少病人做臨時葯奴,往他們身上試各種藥性相剋的葯,很多被傳染的百姓其實不是死於瘟疫,而是毒。
林思堯雖沒有直接參与,卻為了名譽縱容天葯老人的做法,背地裏她也用病症輕的患者試過葯。
這場瘟疫引起了裴國舉國上下的恐慌,幸虧太子將鎮上的人控制得牢,再加上林思堯隔離病患以及把病患接觸過的人都抓回鎮上的想法,才杜絕了病毒傳播到其他城池。
一場延續一年之久的瘟疫死了好幾萬人,結束的時候卻沒有人覺得痛苦,反而在感謝林思堯和天葯老人。
就連裴之禮的太子之位也是在那次坐得更穩了些。
沈意伶只是簡單闡述了一下書里的劇情,作為親身經歷過瘟疫的代蘭琴卻已經想像出了鎮上人人畏懼生靈塗炭的情景。
她覺得諷刺,既然提前知道了劇情,她又怎麼能把這個立功的機會讓給林思堯和裴之禮?
於是裴皇帝還在決定派哪兩個御醫前往的時候,代蘭琴拖着還沒好全的身子,上前便跪在他面前。
“參見皇上,民女代蘭琴願前往湖鎮施醫救人。”
裴皇帝看着眼前跪匐着的少女,面露驚訝。
剛才裴司玉讓代蘭琴在小徑上等他,所以皇帝並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你便是代蘭琴?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站在他身邊的裴司玉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悅,倒是跪在地上的代蘭琴全然不在意一般地揚起了頭。她的臉被陽光照得格外白皙,那片胎記也尤其顯眼。
皇帝眼中的好奇褪去,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這個姑娘的五官和臉型長得是極好的,若沒有那胎記定然是一個大美人。
皇帝轉頭看了眼有些緊張的兒子,沒太在意地擺了擺手:“起來吧。朕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傷勢未愈,近來還是在宮裏好生休養。”
裴司玉當然不願意代蘭琴去那個鎮上冒險。
他剛準備過去把人扶起來,又聽到她語氣堅定地道:“皇上,民女曾是天葯谷的醫人。民女以為此次病疫不簡單,願親自前往湖鎮替皇上排憂解難!”
聽到天葯谷,皇帝的眼睛就亮了亮。
“你當真是天葯谷的醫人?”
代蘭琴點了點頭:“是。”
天葯谷存在將近百年,它雖在裴國境內卻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每一代天葯老人更是神出鬼沒。誰都知道天葯谷都是一些怪人,心情好的時候治病救人,心情不好時別說是見死不救,就算毒死幾人都是常有的事。
儘管如此各國的皇帝還是想方設法地拉攏天葯谷的醫人,畢竟沒誰能對續命丸這樣的神葯無動無衷,若是能和天葯老人交好,在這龍椅上再多坐個十年二十年都不成問題。
天葯谷的人主動提出來去救人,皇帝要是還拒絕那才是真的犯傻了。
這回皇帝親自走到代蘭琴身邊將她扶了起來,語氣中都多了點客氣:“此事就勞煩代姑娘了。”
因為一層身份,他的稱呼都從代蘭琴變成了代姑娘。
兩人當機立斷將這件事定了下來,裴司玉想要阻止都沒有這個機會。
…
翌日,皇帝特地吩咐的馬車就停在了宮門外,裏面鋪滿了柔軟的墊子,為的就是讓代蘭琴這一路能夠舒服一些。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代蘭琴就收拾好準備出發,她自己的東西不多,只有兩個不大不小的包袱。不過在她往宮門外走的時候,身後陸陸續續地跟上了不少人,他們手上無一例外抱着很大的箱子,箱子的外面有奇怪的圖案,兩根繩子加一塊藍色的布。因為沒見過這種陣仗,路過的宮人頻頻回頭。
到了宮門口,代蘭琴從宮女玲籮手中接過了包袱。
“你回去吧。”她對着宮裏微微頷首,並不打算把這個宮女帶上,“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
在這種一點小毛病都能致命的年代,瘟疫是極其嚇人的。前往湖鎮是她自己的主意,沒道理帶個這麼年輕的無辜姑娘一起去冒險。
玲籮手上東西被拿走,人卻緊緊地跟了上去。
“代姑娘,你就讓奴婢跟你一起去吧。”她眸光懇求,“你身上的傷還需要換藥,有奴婢在會方便很多。”
代蘭琴拒絕:“不必,我的傷沒什麼大礙。”
玲籮緊追不捨:“殿下吩咐奴婢貼身照顧姑娘,若是姑娘一人前往奴婢定要受到責罰。”
馬車為了減震加了很厚的一層隔板,代蘭琴艱難抬腿時還耐着性子安撫了玲籮一句:“別擔心,裴司玉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另一條腿還沒抬起來,她腳下一空便整個人被抱了起來。
耳邊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我是。”
代蘭琴失了重心動不了,只能任由來人將她抱到馬車上坐好。
裴司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放下她后竟然還安然坐在了她身邊。看到裴佞掀開帘子放了一個包袱進來,代蘭琴才擰了下眉:“你幹什麼?”
裴司玉漫不經心地從馬車隔間找出一條毯子披在她身上,“還能幹什麼,當然是陪着你去湖鎮。你一個平頭百姓都要去救人,我身為皇子自然義不容辭。”
“你瘋了?”代蘭琴聲音高了些,帶着不滿:“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瘟疫蔓延的中心,稍不留心就會死的!”
她百毒不侵,裴司玉卻只是一個普通人。
見她神情嚴肅,被她吼了幾句的裴司玉不僅沒有不悅,嘴角還悄悄揚了揚,好在他及時低頭才沒有被發現。
“你在關心我?”裴司玉問道,不等代蘭琴回答他又低着聲音說:“就是因為危險我才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你要是出什麼事我怎麼辦?”
他聲音莫名落寞,代蘭琴一愣,想都沒想就接:“我不會出事。”
裴司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時才輕聲道:“那我也要親眼看着才放心。”頓了頓他又不太在意地接了句:“事情鬧大了皇城總有皇子要去,有你在我也放心,真死了還能有人幫我收屍。”
說到死的時候,他語氣輕佻隨意,沒有一點對死亡的忌憚與懼意。
代蘭琴突然就想起了幾個月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躺在昏暗又滿是臭味的破廟裏,無聲無息。
她見慣了死人,天葯谷每天都要死幾個沒有利用價值的葯奴,死相凄慘恐怖的多了去了。見證死亡對她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別人的死對她來說也很難帶動她太多的情緒。
但是想到裴司玉有一天可能會了無生息地死在她面前,她突然就有些不適應起來。
手比腦子快地捂住了裴司玉的嘴,佯裝兇狠:“別胡說,你要是死了我就讓你曝屍荒野。”
裴司玉先是一愣,很快雀躍的情緒就從心底一點點擴散。
他輕笑了一聲,狹促的鼻息打在代蘭琴的掌心,溫溫熱熱的。
代蘭琴就像被燙一般飛快縮回了手,臉頰都不可控制地熱了一些。
馬車外面傳來裴佞和玲籮說話的聲音,原來玲籮和那一堆物資都被安排在了另外一輛馬車上。
為了逃避面對裴司玉,代蘭琴拉開帘子往外看忙碌的宮人。
就在她以為裴司玉不會抓着這件事不放的時候,他卻突然彎腰湊過來,一隻手臂橫在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其實你也沒有那麼喜歡裴之禮,對吧?”
他靠得很近,代蘭琴回頭的時候嘴唇幾乎是擦着他的臉頰而過的。
她有些羞惱地擰起眉,手要去尋銀針時他的視線卻已經落在了她一直拽着的帘子上。
他將帘子從她手上拿下來掛在了木窗邊的掛鈎上,接着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退開了身。
“只能看一炷香時間,御醫說了你的傷還是得休養。”
代蘭琴:“……”
她的手還放在腰間,一時間進退兩難。
若說裴司玉剛才的舉動全是無心她是不信的,但若說他是有心……
代蘭琴看了眼他關切中又帶着一點無辜的眼神,最終還是決定好好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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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兩輛馬車才出發朝着湖鎮的方向駛去。
裴司玉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車夫,駕車的技術很好,馬車駛得又快又穩,一個時辰的時間就行了好幾十公里地。
這一路上還算安穩。
白天裴司玉都在代蘭琴的這輛馬車裏,自打知道代蘭琴和裴之禮有過一段后,他明裡暗裏地和裴之禮攀比。
光是這幾天裏代蘭琴就聽他說了不少裴之禮的糗事,什麼大智若愚、三歲的時候才學會叫父皇母后;七八歲的時候還因為玩火尿了床,說得最多的還是裴之禮背書比不過他習武又比不過他。
剛開始聽到裴之禮的名字代蘭琴還會覺得心悸厭煩,後來竟就無所謂了,又過了幾天裴司玉不說幾句裴之禮的不好她還有些不習慣。
晚上裴司玉會把玲籮喚到馬車,自己則是和裴佞換着守夜。
就這樣平淡又安穩地過了十來天後,馬車到了臨近湖鎮的青水鎮,和之前路過的那些小鎮不同,這裏一片死寂。
趴在車窗邊探頭往外看,玲籮稚氣未脫的臉上帶上了點奇怪。
“這裏怎麼這麼安靜,人也好少。”她撐着下巴,興緻缺缺的模樣。
他們之前也到過偏僻一些的小鎮,那些小鎮的房屋鬆散街道也窄小,但路上依舊能看到很多人,沒有哪裏是像這個小鎮這樣門可羅雀的。
街上只走着幾個人,看打扮也知道是出門尋糧食,還有提着籃子和鄰居換食物的。一看到陌生人出現在鎮上,他們就跟受驚小鹿一般突然飛快逃竄,離家近一些的直接跑回家落下門栓。僅幾家開着門的店鋪也迅速將大門一關。
裴佞騎着馬護在馬車邊,聽到玲籮的話他眼中劃過深色。
“大抵與疫病有關。”他對玲籮解釋道:“這裏靠近湖鎮,百姓不出來也適當避免了疫病的擴散。”
玲籮有些悶悶地哦了聲,心裏有點難過。一路上他們時常能聽到別人說起湖鎮的情況,這次疫病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嚴重,現在湖鎮已經只許進不許出。
三皇子甚至派了一名隨行的士兵回去向皇上稟報此事。
又過了半日,一隊人總算是到了湖鎮。
幾人在入口處被一名滿臉疲色的官兵攔住。
“你們是什麼人?”官兵一臉嚴肅:“現在沒有知府大人的命令禁止進入湖鎮,你們還是快走吧。”
裴佞沒說話,騎在馬上亮出了一塊令牌。
一看到金燦燦的令牌上雕着的“三”字,官兵臉色一變,立馬屈膝跪在地上。
“參見三皇子!屬下不知殿下蒞臨,有所怠慢還望殿下恕罪!”
裴司玉沒有出面,只是從車窗伸出了一隻手微微抬了抬。
裴佞立馬道:“起來吧。鎮上現在情況如何?”
官兵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猶豫不決片刻后他還是沉痛地搖了搖頭,“鎮上大半人染了病,剩下的那些人鬧着要出去。短短十天後山的屍體都快堆滿了……”那其中還有不少他的弟兄,人快死了都沒機會再見親人最後一眼。
可他們能怎麼辦,只能一把火燒了那些屍身免得更多人出事。
回想起鎮上地獄般的慘狀,官兵眼眶都紅了紅。
裴佞沒再多問,他對官兵頷首道:“帶我們進去。”
官兵點了點頭,這才把攔着路的木柵欄挪開。
往湖鎮裏面走的前幾百米是看不到百姓的,這裏多數是坐在路邊啃餑餑的官兵們和幾個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再往裏走一段路才隱約能夠聽到人的哭喊聲,還能看到官兵用身子鑄成的圍牆。
帶路的官兵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聲音解釋道:“知府大人向皇城稟報了疫病之事後就着手清理出了那片安全區,為了保證大人們的安全。”
代蘭琴和裴司玉並肩走着,聽到他的解釋並沒有多說什麼。
至於知府是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大臣的安全他們也懶得再管。
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口罩戴上后,代蘭琴又把剩下幾個遞給裴司玉幾人,接着才指着隨從抱着的一大箱口罩對官兵道:“拿去分給鎮上的官兵和百姓,不管生沒生病都戴上。”
官兵看着幾人臉上奇怪的小東西,有些不解。
鎮上鬧瘟疫以後他們也努力防護,每隔幾米就燃一個爐子試圖用高溫殺死疫毒,人人臉上都蒙了塊毛巾,還有那些生病的人,被抓去了街尾安置。
說是安置,其實更像是讓他們自生自滅。
儘管如此疫病還是快速傳播着,那麼厚的毛巾都沒有用難道這塊藍色的小布會有用?
懷疑歸懷疑,他還是派人將這個名叫口罩的東西分了下去。
不一會兒,官兵們順從地戴上了口罩,不過他們也沒忘記再把厚毛巾一同捂上。
代蘭琴從官兵們讓出來的一個小口子裏進了湖鎮。
越往裏走耳朵能聽到的聲音就越雜,哭聲、罵聲、咳嗽嘔吐聲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笑,比起那些沒人的城鎮,這裏更像是一座死城。
抬頭看到悄悄打開的窗戶和小心翼翼向外看的百姓,代蘭琴眉頭一擰:“那些病患呢?”
官兵往街道更深處一指:“都在里街,知府大人派幾個郎中在那製藥。”
“你馬上找人把鎮上沒有疫病癥狀的百姓帶到前城安置。”代蘭琴不想再聽知府的策略,果斷要求道:“瘟疫最忌聚眾,讓病患擠在一起只會越來越嚴重。待鎮上百姓疏散以後將病患都放出來,還有,幫我在鎮中心搭個棚,病情嚴重的直接送到我這。”
裴司玉憂心地皺了下眉,不等他說話,官兵已經白着臉跪在了地上:“代姑娘萬萬不可,若百姓去了前城,你和殿下的安危難以保證啊!”
代蘭琴冷了臉,語氣也強硬起來:“這段時間我就住在鎮裏,告訴你們知府大人立馬去辦我說的這些,若是我把湖鎮的實情告訴皇上,別說是安危,他的腦袋都別想保!”
官兵看向裴司玉,見他也是一副代蘭琴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模樣后,才麻溜地從地上爬起來。
等他消失在街頭,裴司玉淡漠的表情才柔和了一些,他虛虛扶了代蘭琴一把,熟練地往她口中塞了一顆藥丸。
“舟車勞頓,你先去休息幾個時辰吧,這裏有我。”
代蘭琴掃了他一眼,“你會看病?”
裴司玉:“不太會。”
“那留你在這有什麼用?”代蘭琴接過他遞過來的水囊將藥丸吞下去,伸展了一下手臂道:“我沒事,早點開始醫治也能多幾個人活下來。”
聽她這麼說裴司玉才沒再強求,就是看着她的眼中又多了幾分別人看不懂的光。
…
幾人打算在鎮上找找瘟疫的源頭,還沒走幾步又聽到前面傳來女人的哭喊聲,隱約還有幾聲男人的低斥。
代蘭琴與裴司玉對視了一眼,立馬抬腿朝着哭聲方向走了過去。
走過轉角就是一塊掛着“葯”字牌匾的店鋪,店門緊閉着,門外是一個抱着四五歲孩子的年輕女人,她身上的衣服還算乾淨,臉上卻沾滿了淚和灰。
幾人過來之時她還跪在地上哭求,聲嘶力竭:“官爺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他只是感染了風寒不是疫病!他才四歲,我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她緊抱着孩子磕頭,額頭很快被泥地蹭破皮滲出血,可她好似一點都沒察覺。
站在她面前的官兵面色複雜地看着她懷裏滿臉通紅、緊閉雙眼大喘氣的男孩。
“這就是疫病。”其中一個官兵篤定道,他拿出自己腰間的劍抵着女人的肩膀命令:“起來跟我走,你們現在不能留在這。”
誰知聽到這話,女人就像瘋了似的從地上爬起來,“不是疫病!我的孩子沒有疫病!”她看向官兵的眼神又懼又恨。
“幾天前我的相公被你們帶走後就沒有回來,我只剩下豆子了,你們不能帶走他!”起來后她踉蹌着往前跑。
兩個官兵怕被感染朝邊上一躲,她便趁機衝到藥房門口拚命地拍打着門,嘴上還喃喃着:“豆豆只是風寒,以前大夫抓藥我看到過,你們都不救我的豆豆,我自己救。”
她試圖踹開病房門的動靜很大,驚擾得周圍有人將窗開了一條縫查看。
下一秒,她連帶着孩子都被一股力拽倒在地。
官兵的冷劍橫在她的脖子上,悶在毛巾里的聲音更冷,“知府大人有令,身染疫病不配合者殺無赦!”
玲籮看到女人的脖子被劃開了皮,鮮紅的血珠順着閃着冷光的劍流下。
偏偏女人就跟察覺不到痛似的,她彎下腰用上半身護住孩子,臉上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即便到了這時候,她還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後街。
眼看着官兵手上的劍提起,玲籮終於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代蘭琴幾人也回過神來,快步朝着那幾人的方向走去。
女人戚戚然地閉着眼,等了一會卻感覺到脖子上的冷意撤離。
她睜開眼,在看到一名女子拿着一塊乾淨的帕子蹲下來時不敢置信地張開了嘴。
“你、你是…”
代蘭琴用帕子捂住了她還在出血的傷口,淡聲道:“我是大夫,你鬆開些孩子我看看他的病情。”
這一瞬間,女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傷,雙手抱着孩子就送到了代蘭琴的眼前,哭喊過的嗓子沙啞。
“大夫,你告訴他們我的孩子只是風寒,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要是染上疫病我不可能什麼事都沒有的!他才這麼點大,被送去後街就真的沒有活命的機會了啊,求求你了大夫,你告訴他們……”
女人激動地想用手去抓代蘭琴,被裴司玉冷着臉拿劍鞘擋開了。
代蘭琴伸手給這個叫豆豆的男孩把脈,過了一會才問:“孩子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熱的?”
女人情緒不穩,但不知是代蘭琴太過於平靜還是周圍這幾人太有壓迫感,她的哭聲終於漸漸小下來,腦子也清醒了一些。
她想了想回答道:“是昨晚。”
代蘭琴又問:“說具體些,還有什麼其他癥狀?”
女人抹了把眼淚說:“昨晚豆豆說嗓子難受不想吃飯,我便給他熬了一碗小米粥,喂他吃完后就哄他睡了,沒成想孩子睡了以後總是咳嗽,不到兩個時辰就燙的像個暖爐。”
“天沒亮我就開始給他敷毛巾,可是沒有葯孩子根本不退熱,到後來叫都叫不醒,沒辦法我只能出來給他開藥。”
聞言,旁邊的官兵冷笑一聲,“這就是疫病,後街那些病患大多有這些癥狀。大人,屬下認為把這母子倆送到後街才是重中之重。”
聽到後街,女人的身子瑟縮了一下,她抱着孩子想往後躲。
代蘭琴卻好像沒有聽到官兵的話似的。
她伸出手指掀開孩子的眼皮,看到了眼底連成片的紅血絲。接着她又檢查孩子的耳朵、鼻子,最後掰開了他的嘴。
在她做這些的時候,一直沒什麼反應的男孩突然痛苦擰眉,他掙扎着冒出幾句痛苦的吟語。
“大夫,豆豆這是怎麼了?”女人被孩子越來越短的呼吸和青紫的嘴唇嚇了一跳,抱着孩子就要晃,“豆豆!你別嚇娘,快醒醒!”
沒晃兩下,代蘭琴就將她懷裏的孩子抱了過來,“他喉嚨里有東西,不能這樣晃。”
代蘭琴用曲起來的腿抵住男孩的腹部,手上的竹片深深地壓住他的舌根,只聽“哇嗚”一聲,男孩吐了一地還沒消化完的小米粥。
官兵面露嫌棄,代蘭琴卻一點都不在意穢物是否會弄髒自己的衣裙。
從玲籮手中接過帕子把豆豆的嘴擦乾淨后,她又從腰間拿出了一瓶葯給他餵了一粒。藥丸拇指蓋一般大小,塞進豆豆口中后就卡在了他細小的嗓子眼,再加上他現在神志不清無法吞咽,代蘭琴只能有些無奈地將藥丸摳出來。
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裴司玉見狀立馬上前,“我來。”
他動作自然地把藥瓶從代蘭琴手上拿走,倒出一顆新的藥丸後用內功碾碎,一氣呵成地捏開豆豆的嘴將藥粉倒了進去。
“裴佞,水。”他朝着身後伸手,拿到新的水囊后熟練地將水喂進了豆豆口中。不僅沒有嗆到他,還把他的腦袋抬到合適的高度讓藥水順利的進胃。
豆豆娘看着孩子好了不少的臉色,想都沒想就跪在了地上。
玲籮看得還有些懵,好奇心驅使下她小心地朝着一臉淡定地裴佞走了兩步。
“裴大人,殿下怎麼做這些事?”
因為受代蘭琴的寵加上這十多天的朝夕相處,玲籮這個單純的姑娘已經沒有那麼害怕裴佞了,膽子也大了不少。
裴佞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看多了便好,殿下會做的事還有很多。”
想當初還在院子的時候,裴司玉每天還要給葯田打葯抓蟲呢,像現在這樣碎個葯根本就不算什麼。大概是成長了,看到裴司玉幹活裴佞不僅不驚訝,還習以為常地找了兩條幹凈的帕子給他和代蘭琴凈手。
豆豆娘還跪在地上感恩道德,代蘭琴不太適應地給玲籮使了個眼色,小姑娘立馬明白了,快步上前將人扶了起來。
“豆豆娘你起來吧,我們姑娘來湖鎮本來就是行醫救人的。”玲籮從提着的籃子裏找出口罩,指着自己的臉道:“你像我這樣戴上,豆豆也得戴。”
一邊說她一邊還拿出一瓶說是消毒水的東西往空氣中呲呲呲噴了好多下。
豆豆娘什麼時候見過這種東西,她以為是重要物資,小心地給豆豆戴上以後自己不願戴:“我沒事,不用這個。”
玲籮還沒想好怎麼解釋,身後的代蘭琴便說話了,她指着豆豆娘的眼睛道:“你眼睛裏有和豆豆相似的血塊,方才我也留意到你腳步虛浮不穩,九成也染上了疫病。”
豆豆娘身子一抖,差點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代蘭琴扶了她一把,平靜的聲音里充滿了安撫力,“不用擔心,你的情況比豆豆好很多。這段時間我都會在鎮上,你們有什麼突發情況就來找我。”
“……多謝姑娘。”豆豆娘低着頭,泣不成聲。
她在湖鎮生活了二十幾年,小半輩子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地方,只要勤懇生活就會越來越好,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卻奪走了她所有的幸福。
這大半個月來她親眼看到曾經和自己聊天、一同下地勞作的鄰居被抓走,看到病患路過她家門口倒地不起最後被官兵殺死,還有她的相公,明明幾天前還好好的,現在卻連屍體都看不到了。她不是沒想過求救,可是能求誰呢?
和裴國這麼多人命比起來,他們湖鎮的人不過是螻蟻罷了。
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能活到現在都是懷裏的孩子支撐着,剛才被官兵橫着劍威脅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想繼續苟活。
可是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她不怕他們身上的疫病,她說她是來救他們的……
豆豆娘抬頭看着天,淚眼朦朧間她看到了發著光的太陽,陽光照在身上總算是多了一點暖意。
他們湖鎮有希望了,可她要是來得再早些就好了,那樣她的相公也許就能活下來。
……
有了三皇子的命令,軍隊動作很快。
兩個時辰左右,鎮上暫時沒有疫病癥狀的百姓都被帶到了前城,不過他們沒有立馬住進屋子,而是十人一屋集中隔離,要確定他們沒有疫病才能被安排住進公房。
因為每人都分到了口罩,代蘭琴也就沒管知府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畢竟她只是來行醫救人,官場上的政策謀略不歸她管。
等鎮上百姓疏散后,後街的那些病患才被放出來。
即便是早就聽說過,親眼看到他們的現狀時代蘭琴依舊忍不住皺眉,就連情緒不外顯的裴司玉臉上都閃過一絲不忍。
這些百姓癥狀輕一些的腳步虛浮無力,嚴重些的走兩步就要彎腰大喘幾口氣,還有很多一部分人是被抬來的,胸口起伏弧度都微不可查。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他們臉上的絕望和無助神情,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這群人,加起來比剛才被安置到前城的那些百姓規模還大些。
剛才給代蘭琴幾人帶路的那名官兵叫余未,此時他正站在知府特地為代蘭琴準備的一家中藥堂門口大聲吆喝:“大家都過來!這位是朝堂派來救助患疫百姓的大夫代姑娘。從今天開始你們都住回鎮上,接受代姑娘的治療。現在按照病情嚴重情況分成兩隊,我左手邊站輕度的,右手邊站高燒的。”
底下的百姓好像被餡餅砸中,剛才還在絕望,現在已經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覷。
有個男人大着嗓門問:“官爺,那這些快病死的怎麼辦?”
余未讓開身子指着身後一大片空出來的位置,“最嚴重的都抬到里堂來,代姑娘現在就要為他們醫治。”
人群激動起來,有人跪下磕頭,接着就有數不清的人照做。那些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的不是別人,是他們的親人、朋友。
代蘭琴沒有說什麼,她讓余未把融了藥丸的水分給那些發燒的人喝,自己則是轉身走進葯堂查看那些重患。
這裏有不少人和豆豆差不多的情況,穢物堵住呼吸管造成呼吸困難。
她用一名身材嬌小一些的姑娘做了示範,其餘同樣癥狀的則是交給了裴佞和人高馬大的官兵。
葯堂內的人頓時忙碌起來,外面那些在帶領下井然有序地排隊。喝完葯領完口罩覺得自己還能堅持的跑進堂內幫忙,身體不適的在外就地坐下。也不是沒人衝進裏面想要代蘭琴優先看診,只是不等他跑幾步就被一把攔下丟了出去。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加上官兵刀劍無眼,自然也就沒什麼人敢放肆。
……
知府王川中安頓好那好幾千人後匆匆趕來,看到滿街相安無事沒有哭鬧嘶喊的病患時腳步一頓,抬手揉了揉眼睛。
“老何,這還是那群人嗎?”王川中想起了上次看到這群人的情形,他們看到他就擁擠着往他身邊沖,張牙舞爪地像怪物。眼下這些怪物倒是變回了人樣。
聽到他這麼問,府上管家老何也有些無奈。
之前那些病患像被圈養起來的病豬一樣,一整條後街只有兩三個郎中幫忙治病,可以說會死這麼多人完全就是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在那種情況下病患不發瘋就怪了,要是他在那樣的地方也恨不得在死前咬王川中幾口。
現在這群人被從地獄中放出來了,眼前多了一名朝廷來的特地救他們命的大夫。好不容易有了活下去的機會,誰還會傻傻地鬧呢?
兩人繼續往裏走,人群中他們看到了一個抱着孩子的年輕女人。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隻手竟然還有力氣幫忙端葯,隱約間兩人還聽到女人安慰人。
“你們放心吧,代姑娘醫術很好,比我們鎮上的那些老郎中都要好。”
“什麼?我怎麼知道的?兩個時辰前就是代姑娘救了我的孩子,要是沒有她我都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之後的話這兩人沒怎麼聽清,他們繞過人群走進藥店大堂。
剛一進去兩人臉色就變了。
鋪天蓋地的臭味透過口罩直擊他們的鼻腔,難以言喻的酸臭味中混着腐味,讓人連眼睛都睜不開。王川中第一反應就是跑,但是裴司玉都還在這裏,他一個小小的知府怎麼能在皇子面前擺譜。
強忍着不適又往裏走了幾步后,王川中才看明白這些臭味是怎麼一回事。
長住在湖鎮的人受傷是常有的事,有些是進山被獸抓傷,有些是下地勞作意外受傷。身上有傷口的感染疫病往往會更加嚴重,因為人體免疫力的下降,哪怕是已經癒合了大半的傷都開始出現浮腫、增生甚至是潰爛的情況。
前段時間官府處理的不少屍體上就要皮膚腐爛的情況。
代蘭琴顯然已經注意到這個,此時她正在給傷勢嚴重的病患處理腐肉。
噴過消毒水的匕直接落在人身上颳去一層腐肉,摁壓排出膿血,直到傷口處流出來的血變成鮮紅色以後她才迅速撒上裴司玉幫忙磨成粉的止血丸,最後給傷患纏上紗布。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就處理好了一名患者,王川中看了眼被丟棄在草席上的染血紗布,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愧是皇上親自派來的醫女,下手就是比鎮上的那些老郎中乾脆。
不敢多看,王川中趕緊朝着朝廷那幾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臣王川中拜見三皇子殿下。”這裏空間小跪不下,他便只能深深作揖。
裴司玉眼神都沒給他一個。
看到代蘭琴要去解一個年輕男人的褲腰帶,他眉心一緊就走過去抓住了她的手。
“阿琴,這是個男人。”裴司玉壓着聲音提醒。
代蘭琴動作一頓,有些奇怪地掃了他一眼,“男人又如何?”
她想抽手,裴司玉卻拽着不讓她動:“男女授受不親。”
代蘭琴強調:“醫者眼中沒有男女之分。你放手,多耽擱一會他都可能死。”
“不行。”
裴司玉不是個草芥人命的惡人,這次他卻不願意妥協。草席上的這個男人衣着乾淨,唯有褲子上有一片深色,像是被水浸透一般。
收回視線時他點明道:“這人傷的是大腿根。”
見代蘭琴擰着眉還想說什麼,裴司玉索性手上一個用力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另一隻手則是眼疾手快地將旁邊還沒收回作揖的手的王川中推到了前面。
王川中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頭詢問:“殿下這是何意?”
裴司玉緊緊拉着代蘭琴,看着他語氣平靜道:“你來給他處理傷口。”
王川中:“……”
作為習慣養尊處優的“大人”,王川中有些抗拒。
然而還不等他說什麼,裴司玉又開口了:“本宮聽聞王家祖輩是郎中,這消息不假吧?”
他語氣無波無瀾的,就像說今天天氣真好一般平靜,偏偏王川中就是從中聽出了明晃晃的威脅。
“不假、不假。”
訕笑了兩聲后,王川中苦着臉蹲下身去解男人的褲腰帶。
……
湖鎮傷情嚴重的病患很多,但各個地方派過來的官兵也不少。
代蘭琴給他們演示了好幾遍包紮傷口的步驟,等到他們學得有模有樣以後才轉身去煉藥。
在給這麼多病患把脈看病的過程中她已經大致知道了這次瘟疫會出現的主要癥狀,現在要做的就是對症下藥,即便是治不好根本也先將嚴重的這些病症給醫好。
據王川中所說,按照前幾天的死亡率,大堂里躺着的這幾百個人中晚上至少要死近百個。
擔心他們熬不到自己煉完葯,代蘭琴只能命令玲籮去煮了一大鍋水,然後往那鍋水裏丟了一顆價值千金的延命丸,最後給躺着的那些每人餵了兩口。
有了這兩口水,他們活過今晚不成問題。
*
夜色漸深,湖鎮安靜下來,只有偶爾會響起幾聲蟲鳴。
病情不嚴重的百姓大多回了家,擔心自己出事的則到了葯堂里。
街上只有零星幾個燈籠亮着,葯堂裏面確實燈火通明,代蘭琴手上抓着一把明決子,還在往沸騰的葯爐里扔葯。
看着她眉眼間遮擋不住的疲色,還在幫她搗葯的裴司玉終於忍不住走過去。
“阿琴,你先去休息。”他想去接她手上的藥材,卻被她動作很快地躲了過去。
“現在還不行。”代蘭琴許久沒喝水的嗓子有些沙啞,語氣卻堅定:“這些人最多只能撐兩天,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再幫我拿幾株人蔘,人蔘藥性和葯爐里這些不相剋,還能給他們增強體質。”
“……”
裴司玉沒說話,他回頭看了眼死氣沉沉的大堂,過了幾秒才朝着葯櫃走去。
一整夜時間代蘭琴幾人都沒有離開過葯堂。
油燈亮了整夜。
好幾個病患短暫地恢復過意識,起初他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是身上的疼痛還在。艱難抬頭間似乎還看到了一個冒着熱煙的大爐子,後面還站着個身形嬌小的女人。
他們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即便如此他們也覺得這像個落入凡間的仙人。
是來拯救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