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Chapter 95
【情感缺失】
伊薩瑞爾帶唐靖西離開304宿舍,沒去樓梯間，而是選了沒那麼引人注意的室外逃生梯。
兩人前腳剛走，三層走廊旋即響起“吱呀”一聲輕響。
黑暗中，女衛生間木門被人從裏面悄悄拉開,梳紅馬尾的年輕姑娘神色機警,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朝腳步聲的消失方向瞄過去。
“現在怎麼辦？”她身後的眼鏡男問。
紅馬尾神色陰鷙,臉白得死鬼非人,冷冷道：“他們果然不會幫忙。”
眼鏡男吞下唾沫，咕噥着動動嘴唇：“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畢竟那倆人只是過來找朋友的。”
“少廢話！”紅馬尾低聲喝道。
眼鏡男嚇得一哆嗦,眼神閃躲,似是十分懼怕面前的小姑娘：“那……咱們應該……？”
“你去通知其他人，就說那倆訪客肯定發現了什麼線索，現在往逃生梯方向去了。”紅馬尾道，“我跟過去，會在沿路留下記號，你們儘快找來就可以了。”
眼鏡男趕緊點頭：“那……你、你小心！”
紅馬尾滿目諷刺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懶得廢話,委身鑽進黑暗，如影隨形般跟了上去。
走廊另一邊，伊薩瑞爾一發光箭射穿鎖芯,拉開鐵門,粗略檢查過逃生梯的牢固程度后,他以餘光覷向唐靖西,示意先走。
外面雨小了不少,只剩下細細絨絨的絲,招惹得霧氣泛濫，目之所及儘是灰濛濛的一片。
唐靖西駐足不動，眼睫抬起，兩人視線相遇。他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提醒道：“後面有人。”
伊薩瑞爾毫不意外地“嗯”了聲：“知道，剛出宿舍就跟上了。”
“要處理嗎？”唐靖西問，“把玩家都引過來恐怕不好收場。”
“不用管她。”伊薩瑞爾替他撐開雨傘，漫不經心地解釋說，“Bug空間雖然廣泛分佈於密室里，但進入需要權限或是許可，不然這麼安全的地方，玩家早就人盡皆知了。”
唐靖西頭回聽這種說法，心下頓感意外：“那Joe……？”
伊薩瑞爾打斷他：“別想太多，萬一他沒拿到臨時許可，我們繼續找就是了。”
唐靖西默然不語地抿了抿唇。
伊薩瑞爾覺得古怪，眸底不禁顯出三分狐疑：“我發現你有些過於擔心他了，為什麼變得這麼敏感？”
唐靖西也覺得自己不大對勁，可具體哪裏又說不清楚：“不知道，這感覺幾天前就出現了，有事做的時候還好，但只要我放鬆下來，腦子裏便立馬出現Joe遇難的念頭，所以才會一直關注「孤兒院」進度。”
伊薩瑞爾若有所思地擰了擰眉，卻也沒再深究，只是道：“上去再說。”
孤兒院四層，兩人如法炮製打開鐵門。唐靖西收起黑傘，起腳跨過擋在門檻的沙袋，只聽“噗嗤”一響，他猝然踩進了一汪黑黢黢的積水。
這棟建築年久失修，屋頂的放水材料早已報廢，連日不斷的降雨持續侵蝕，最終淹沒了整個四層走廊。空氣腥臭難聞，積水之下的地板更是濕滑異常，彷彿附着有厚厚的粘液，或是某種被泡得糜爛流膿的動物屍體。
“還好嗎？”伊薩瑞爾朝唐靖西遞出手掌，“怕的話牽你走？”
唐靖西彷彿聽見了什麼鬼話，一臉冷漠地把雨傘塞了過去：“想太多。”
總監先生來者不拒，五指收攏扣住傘身，再遊刃有餘地嫻熟一拉。唐靖西腳下打滑，當即重心不穩，被猝不及防地扯進對方懷裏。
伊薩瑞爾低頭覷他：“還挺主動。”
唐靖西：“……”
伊薩瑞爾接過長傘，另一隻手準確捉住對方腕子，動作熟稔地跟他十指相扣。唐靖西被套路得沒脾氣，跟心裏翻了個驚天白眼，懶得計較，索性默許這投機耍賴換來的親近行為。
“還有多遠？”他剋制地問。
“前面應該有個熱水房。”說著，伊薩瑞爾曲起手指，輕輕搔弄對方掌心，他心不在焉地說，“那裏就是入口。”
那一下很癢，唐靖西被搔得不那麼自在，本能要躲。伊薩瑞爾自然不幹，當機立斷再次握緊，直接將溜走苗頭扼殺在搖籃里。
唐靖西簡直哭笑不得，心下暗想，這人工智能真是幼稚透了，自己怎麼寫出了這麼個戀愛腦智障，說好的七代最強呢？
“其實我一直有疑問。”伊薩瑞爾忽然開口。
“說吧。”唐靖西道。
伊薩瑞爾：“為什麼你不會感到恐懼？”
唐靖西被問得一怔，片刻后啞然失笑，口吻戲謔着不答反問：“這就要問Jesse了，為什麼把密室的嚇人手段設計得那麼老套？”
伊薩瑞爾卻非常認真：“真的從來沒怕過？”
唐靖西察覺到異樣，受其影響，他開始反思回憶，緊接着後知後覺地醒過悶兒來：“也不是完全不會恐懼，只是波動很小，不太明顯而已。”
伊薩瑞爾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唐靖西忍不住問：“有什麼問題？”
沉默許久，伊薩瑞爾終於開口，不太確定道：“我感覺你缺失的不一定只有記憶。”
唐靖西這回真的驚訝了：“為什麼這麼說？如果不只是記憶，那還會有什麼？”
“我不知道，人類感情太複雜了，很多數據難以解析，我也無法給出定性結論。”伊薩瑞爾說，“但是你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唐靖西根本沒能理解：“哪裏？”
伊薩瑞爾腳下停住，他略偏過頭，於黑暗中注視着唐靖西的眼：“回答以前，我需要再問個問題。”
唐靖西頷首：“嗯。”
伊薩瑞爾道：“我不止一次解釋過，我對你的感覺是出於本能的，與生俱來，不能違背，也無法反抗。起初不清楚原因，所以我一直很迷茫，於是我選擇服從本能，接近你、撫摸你、親吻你，甚至放縱自己佔有你……”
“那時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愛你，然而理智殘留，它讓我非常清醒的意識到，這一切行為只是在尋找真相，僅此而已。”
夜色與陰影交織融合，幻滅成令人窒息的黑。
男人低沉的嗓音略顯沙啞，帶着股奇異曼妙的深情感，灌入耳膜，再肆無忌憚地侵入心室，給予溫柔一刀。
唐靖西感到刺痛，細密微弱，像蚊蟲叮咬，也像被花莖嫩刺颳了一道冒血珠的傷口。
原來那些旖旎纏綿的夢，甘願祭獻的血，逾矩出格的言辭與行為……這些一半是謊言，一半是真相；一半是本能愛慕，另一半卻是探尋原由的手段。
然而唐靖西並沒有太過失望，他理性地想，原來如此，這樣倒是合理多了。
“後來呢？”唐靖西問。
伊薩瑞爾雙眸眯起，將對方眉眼間的每一絲輕顫盡數看進眼底，他說：“後來我從Jessica那裏得知了真相。”
唐靖西下意識追問：“她對你說——”
聲音戛然而止，伊薩瑞爾起手擋在唐靖西唇前，示意安靜：“對你來說那不重要，只是解開了我的疑惑。”他溫柔地說，“而你需要知道的是——我對你的感情，既出於本能，也付諸真意。”
唐靖西：“親愛的，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
“你能感受到我對你的感情嗎？”伊薩瑞爾起手撥開擋在他眼前的一縷發，“以前的我沒有**，現在你就是我的**。”
唐靖西不禁失笑，耐着性子說：“我能感受到，我也一直都知道，可是——”
“那好。”那縷柔黑的發在指腹輕輕一掃，伊薩瑞爾順勢撫摸上對方臉側，“可是我從來沒感受到你的感情。”
唐靖西聞言怔住。
“你沒發現嗎？”伊薩瑞爾說，“你展現出來的人格理性克制，張弛有度，情緒幾乎沒有波動。你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像程序一樣給他們分門別類，然後根據關係的親疏遠近計算出最佳社交距離。”
唐靖西被一語點醒，忽然感到窒息。
“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伊薩瑞爾緩了口氣，“你有感情，然而你所擁有的感情似乎存在缺陷。你能共情，憐憫弱者，你不介意施與援手、關心或是安撫……”
“但是靖西，你好像不會愛人……”
伊薩瑞爾：“你不愛我，對我沒有衝動，所以從來不會主動做那些我渴望對你做的事。你只是習慣了我的存在，並且給我設定了最親密的社交距離。”
唐靖西腦中一片空白，想說些什麼又覺得無從反駁。
對他來說，那原本就是很陌生的情緒，因為不了解、不在意，所以從沒覺得哪裏不對。然而仔細回憶，那些被伊薩瑞爾指出的問題又似乎真的有問題，他確實從沒有過任何強烈的情緒波動。
如果再具體到他身邊那些人——
余樂重要嗎？
當然重要！
那……他究竟重要在哪裏呢？
師弟他……膽小幼稚，話嘮咋呼，不過正好能填補自身性格導致的大段空白，況且粘在身邊這麼多年了，他……不排斥。
虞世霖重要嗎？
也很重要。
那他又重要在哪裏呢？
嗯……從小認識，記憶里關係不錯，有過疏遠，再見面后依然表現出了關心和親近，他……不討厭。
喬臻重要嗎？
重要。
為什麼？
大概是……聽他調侃自己時有些感同身受，相處起來也還可以，自己向來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而他……碰巧是個聰明人。
至於伊薩瑞爾，他必然是最重要的，否則不可能默許他與自己如此接近，更不可能發生關係！
那感情呢？
唐靖西茫然無措地想，他曾經口口聲聲告訴對方人類的感情有多複雜，而事到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了。
感情……到底是什麼？
伊薩瑞爾輕聲發問：“還記得被困在記憶里的小男孩嗎？那個世界的你口不能言，被孤立、被嘲笑、被暴力對待，結果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追上去？”
“那也是你，即使只是記憶。發現了吧，就連記憶的感情波動都比你更加真實，也更加強烈。”
唐靖西猝然回神，眼睫垂下，視線不由自主落向彼此交握的手：“抱歉，我……”
“錯不在你，沒想怪你。”伊薩瑞爾兀自說道，“我只是……心疼被Jesse拆解得七零八落的你。”
唐靖西：“……”
忽然之間，逃生梯方向傳來一絲幾不可聞的震顫，下一秒便消隱無蹤，只余水波緩慢散開。
兩人戒備回頭，伊薩瑞爾道：“有人來了。”
話音沒落，逃生梯暫且消停，而另一方向，幾步開外的水房門卻好巧不巧地開了。
兩人尋聲瞧去，只見薄光泄出，跟門板后探出顆腦袋。
唐靖西瞬間一訝異：“Joe？！”
喬臻倒是一臉淡定，朝他倆一揚下巴算是打過招呼，口不對心地抱怨：“眼看着你們進密室，結果磨嘰到現在才上來不說，還跟門口膩膩歪歪地說悄悄話，這是壓根不關心我死活啊？”
唐靖西：“的確。”
伊薩瑞爾：“複議。”
喬臻：“……”
哦，所以二位這是進來尋開心的？
黑客先生一扶額，自討沒趣后長嘆口氣，末了朝兩人招呼道：“進來再說，跟你倆後邊的尾巴們已經到外邊了，萬一遇上又少不了半天咋呼，吵得我腦仁疼。”
唐靖西：“正好我有事要問你。”說罷，他起腳跟進。
臨進門時唐靖西驀地想起件事，行動派只干不說，於是乾脆利落地一折身。時間有限，腳下難免匆忙，伊薩瑞爾沒料到能有這麼一下，兩人一進一出，險些撞得貼面。
伊薩瑞爾只當對方要出，脫口問道：“去哪兒？”
唐靖西一本正經地看着他：“有東西落下，我去取。”
伊薩瑞爾皺眉：“很重要，是什麼？”
唐靖西：“一隻小麻煩，不親他抱他跟他睡就會失落抑鬱鬧彆扭那種。”
總監先生緩緩打出個“？”
唐靖西深吸口氣，繼而主動握住對方垂在身側的手：“你說的沒錯，我的感情可能存在問題，喜怒哀樂都很平淡，基本不會恐懼，表達能力甚至不如記憶里的孩子。”
伊薩瑞爾一怔，唐靖西把他拉進水房，再順手關門。
“這世界是虛構的，人際關係、成長經歷全都不真實。不管是樂樂、世霖還是喬臻，又或者其他對我友好客氣的人，他們好像都是單方面被吸引，無條件地圍着我轉。我只需要過好自己的生活，頂多做一兩件順手而為的小事，壓根不必特意經營，而他們不僅不會走，反而會將我放在越來越重要的位置。”
“回想起來的確刻意，如果不是有意安排，我身邊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多掏心掏肺關心和關注我的人？”
伊薩瑞爾：“靖西……”
“不要緊。”唐靖西無太所謂地搖搖頭，“歸根究底是人類為機械注入了思想和情感，即便末日顛覆法則，將人類拉下神壇，Jesse也不應該忘記，到底誰才是佔據食物鏈頂端最久的那個。”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