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Chapter 90
Chapter90救世主
兩人沒着急上車,而是從休息區出口朝公路走去。
霧氣濃郁依舊，甚至連反向車道都瞧不清晰，能見度差至極限。
思緒放開,唐靖西略略蹙起眉心,在腦中試圖重構喬臻獲取門鑰匙的場景。
眼下休息區的情況已然明了。
那日負責送行的商務車就停在加油站，那麼這次中途停靠的目的便不言而喻。那現在唯一的問題便在於,喬臻駕駛的那輛路虎到底哪兒去了？同行人驅車加油的空當喬臻又是在做什麼？
隨着距離接近,這片寂靜無聲的濃霧中悄然現出第一種刺激人類感官的東西——氣味。
唐靖西腳下驟停,思緒旋即戛然而止。
“這是……”他下意識呼吸，視線不斷巡睃,試圖尋找源頭。
“是血腥味。”伊薩瑞爾在他身邊停下,“已經不再新鮮了。”
唐靖西沒有接話，因為他知道伊薩瑞爾給出的這番結論非常保守。
準確來說那並不是血液特有的鐵鏽氣味，而是一種若有似無的腐臭。
彷彿眼前的霧氣背後藏有一具遇難多日的屍體,在這種潮濕陰暗的環境下，它腐爛的速度更快，被微生物和細菌所侵蝕,慢慢融化,變成喧軟粘膩的一灘。
而比較特殊的是,屍體的死法或許更血腥些，因為那腐臭中還夾在有極其明顯的腥味。
會是喬臻嗎？
“放心。”伊薩瑞爾淡聲開口，彷彿窺見了他心裏的憂慮那般，“不會是Joe,多半是負責投送通行證的信使。”
唐靖西側頭看他,凝重的眉目總算鬆懈了兩分,他疑惑地重複道：“信使？”
伊薩瑞爾平平“嗯”了聲,視線側移,緩緩滑向靠近護欄的空當位置，同時解釋說：“跟引路人類似，信使也是負責迎接玩家的特殊NPC。”
“你應該注意到了，起初玩家進入密室全屏某種契機，比如那些被蓄意安放的通行證。等到一直兩輪密室過後，遊戲玩法被大幅度擴展，規則複雜，陷阱密佈，就連配置的NPC數量都在大幅提高。”
唐靖西聽得認真，聞言略一頷首，安靜地等待下文。
伊薩瑞爾道：“引路人和信使，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到密室遊戲的環節中來的。”
“信使是什麼樣的？”唐靖西問。
“因密室而異，沒有固定形象。”伊薩瑞爾說，“鑒於Joe進入了「孤兒院」，那信使有很大概率會是幼童的模樣。”
隨着對方聲音消隱，唐靖西腦中逐漸有了畫面。
八天前深夜，完成送遣任務后，總部車輛駛上返程高速。中途商務車雙閃尾燈示意，而後駛入休息區加油，喬臻作為後車，可能隨行，也可能將車停在了路邊某處……
會是哪兒呢？
他心裏短暫遲疑，緊接着霍然清醒！
就是這裏！
唐靖西再次看向伊薩瑞爾：“Joe是在休息站出口遇見信使的？”
伊薩瑞爾首肯，卻糾正道：“準確來說，是信使找上了等在路邊的Joe。”邊說，他邊起手示意唐靖西身後，“就在出口后一個車身的位置。”
唐靖西猝然回頭看去。
那地方空無一物，瀝青路面沒留下任何痕迹，看似無從佐證，可唐靖西知道這推論成立的可能性很大，因為那裏的確是後車等待同行車輛的最佳停靠點。
伊薩瑞爾：“所以，信使消失的地方應該就在——”他聲音止住，接着看向與護欄正對的路面。
唐靖西不疑有他，快步上前查看。
濃霧播散，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確有其事，那股腥臭似乎變得更濃了一點。
大概三四米外，瀝青路粗糙的表面現出一大攤早已凝結的深色，邊緣噴射狀血點觸目驚心，其間稀稀落落地散佈有不少可疑的塊狀物，像破碎的骨，也像稀爛的肉。
唐靖西對血腥場面無感，快速確定沒有值得深究的物件后，邊開始觀察周圍的路面。
“這裏沒有剎車痕，血液分佈也很奇怪。”邊說他邊朝正常行駛方向走出些許距離，果不其然，那裏既沒有血液也沒有屍塊，顯得過分乾淨且非常無辜。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
高速公路，疾行中的車輛可以輕易將人撞到數米開外，更何況肇事車完全沒有減速。但信使留下的痕迹卻正對喬臻停靠在路邊的車子，這隻能說明……
場景重構，最後部分即將拼合完畢。
商務車進站加油，喬臻繼續駕車，直到臨近出口才靠邊停下。他獨自坐在車裏，可能在用手機，也可能點了根煙。這時窗外悄無聲息地多了個東西，在喬臻不注意時，化作幼童模樣的信使靠近過來，不懷好意地觀察這回被選中的玩家。
然後她踮起腳尖，扒住車門，在車窗外輕輕敲了敲。
以喬臻的思維能力來說，他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來者不善，卻也不怕。他不會開門，應該會降下車窗，問問那不善的小玩意兒究竟是個什麼來路。m.
唐靖西思路一片澄明，緩步返回那夜路虎停靠的位置。
場景重合，霧氣瞬息散去，夜色降臨，光線明晃而詭異。
那模樣怯懦無害的小信使將帶來的東西遞進車窗，下一秒一切扭轉。她在詭異的笑，目光陰森狡詐，她看向車裏的玩家，一步步後退，直到後車飛馳而至。如同刺破一顆灌滿液體的氣球，血肉濺開，她變成了那灘褐色印記。
唐靖西深深吸了口氣，對伊薩瑞爾說：“與信使接觸過後的玩家會怎麼樣？”
伊薩瑞爾答道：“信使負責留下邀請，並且轉述部分與密室相關的內容。”
唐靖西覺得奇怪：“信使不是來送門鑰匙的？”
伊薩瑞爾說：“密室遊戲總要保有懸念和神秘感，所以邀請函的本質是密室介紹，被信使觸摸的第一件屬於玩家的私人物品則會變成下輪密室的通行證。”他頓了頓，“也就是你喜歡說的門鑰匙。”
“他的車。”唐靖西若有所思道。
伊薩瑞爾：“嗯。”
唐靖西問：“那個「孤兒院」密室你了解嗎？”
“有印象。”伊薩瑞爾道。
唐靖西追問：“怎麼樣？”
伊薩瑞爾漫不經心地覷向他，回答：“會吃人。”
……
數分鐘后，出租車駛離休息區，朝彌天大霧深處開去。
唐靖西靠進副駕駛位凝神靜氣地闔眼片刻，然後取出手機登入暗網，再次檢索「猩紅孤兒院」字樣。
顯示未變，密室依然處於“進行中”狀態，而與先前幾次不同的是，跟檢索結果下方多了行標紅註釋，上面寫着——
【已超時18時23分47秒，玩家存亡25/25，已啟用加時特殊判定機制，敬請管理員留意。】
唐靖西：“？”
即便不了解「孤兒院」的設定和玩法，但這25/25的全員倖存可是夠騷的。不過這麼一來反而更奇怪，全員存活且時間已到，為什麼密室沒有結束，反而進入了加時階段？
難道說……是沒達成通關條件？
這也說不通，Jesse作為密室開發者，他仇視人類，怎麼可能慷慨到設置加時機制？正確邏輯應該是時間結束卻未達成通關條件者，直接按失敗判定。
這才是Jesse。
唐靖西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時，屏幕右上角彈出私聊申請提示。他順手點開查看，臨時會話框顯示有“您與對方並不是好友關係，與陌生人交流請注意**保護”的字樣。
然而對方使用的毛絨兔子頭像眼熟，再看ID果然是超管。
唐靖西選擇“接受申請”，安全提示消失，改成“對方正在輸入”。
消息很快過來，ENICA說：【後台記錄了這個檢索詞的使用頻率，看來你很關注「孤兒院」？】
Jesse：【想不到超管前端後台都要兼顧，這麼說你很關注我？】
ENICA：【當然。】
Jesse：【所以這間被我關注的密室會怎麼樣？】
ENICA：【正常運行。】
唐靖西一怔，握住手機的指節不禁微微捏緊。
伊薩瑞爾側眸看他，詢問道：“怎麼了？”
出租車自動導航，前方出現第一個岔口，路牌浮現，代表支路的圖形上方標註有【猩紅孤兒院18公里】字樣。出租拐上小路，濃霧紛紛散向兩側。
那一刻，本該是農田的景象幻滅坍塌，樹林、岩石、灌木爭先恐後鑽出土壤。最後地勢拔高，瞬息間他們赫然駛上了蜿蜒陡峭的盤山路。
此時此刻，灰濛慘淡的天光進一步暗淡下去，水滴從天而降，穿過烏雲密佈的夜，“啪嗒”落上擋風玻璃。
夜雨不疾不徐，下得自然而又愜意。
唐靖西被景象切換所吸引，下意識掃視過窗外，過了有一會兒才側頭迎上伊薩瑞爾的視線，淡淡答道：“也沒什麼，只是……”
他驀地怔了怔，大腦倏而空白，竟忘了原本想說的內容。
伊薩瑞爾凝神靜了數秒，視線一瞥手機屏幕，轉而問道：“在跟誰聊天？”
“ENICA。”唐靖西復又看向屏幕。
這工夫上面多了好幾條新消息，動態表情屠屏，玩偶兔子在線賣萌。唐靖西心想這小孩除了喜歡爸爸就是喜歡兔子，單純又執着，的確傻得可愛。
不過滿屏兔子扭得人眼花，於是長按多選一鍵刪除，世界清凈。
唐靖西道：“他注意到我的檢索記錄，所以發了私聊申請。”
伊薩瑞爾一哂：“那小崽子就是閑的。”
唐靖西被“小崽子”這個稱呼分了心神，整個人頓時鬆懈下來，隨口問：“超管很閑嗎？”
總監先生不答反問：“你認為密室有什麼需要ENICA親自打理的嗎？”
唐靖西被問住，仔細一想，的確如此。
密室成型已久，系統穩定，不論啟動運行還是初始重置，這些都不需要人為干預。要不是有他參與，ENICA根本不會關注，不管是某個人、某間密室，或者是某個避難所。
這時，手機振動。
ENICA說：【怎麼刪了兔子？】
唐靖西心裏有種違和感，總覺得今天的ENICA不那麼可愛。
Jesse：【你的小兔子們太煩人了，看多了眼暈。】
ENICA：【只是暈車而已，不要怪兔子。】
Jesse：【你知道我在車上？】
ENICA：【怎麼可能不知道，快到了吧？】
唐靖西本能看向窗外，彷彿巧合那般，一截指示牌立在路邊。那東西看上去年代久遠，木料黴黑糟爛，草繩還斷了一邊，僅留下細細一根吊著下面的木頭牌子，上面寫着：【歡迎善良的你來到瑪麗收容院】
Jesse：【快了。】
ENICA：【注意安全，現在那裏發生了一些小混亂。】
Jesse：【什麼意思？】
ENICA：【等下就會知道了，雨天路滑，當心受涼，記得撐傘。】
唐靖西眉心擰緊。
ENICA又道：【放後座了。】
隨着最後一條信息彈上聊天界面，對方頭像置灰，瞬間下線。
收起手機，唐靖西回過頭去，整個人先是愣住，繼而攀住座位，撐身取過那把躺在椅面的長柄黑傘。
伊薩瑞爾順勢看過來，眸色不由得也是一滯：“哪裏來的傘？”
這輛出租車屬於15號司機，從機場遇見開始，他們幾次上車，幾次下車，整整八天時間，卻沒一次發現車上存在這樣一把雨傘。更何況劫車以前兩人都在後座，中途又沒有第三個人上車，這傘又是什麼時間出現的？
兩人相視無言，伊薩瑞爾很敏銳地意識到問題所在：“你怎麼知道傘在哪裏？”
唐靖西：“ENICA說，雨天路滑，當心受涼，記得撐傘。他還說，傘放後座了。”
伊薩瑞爾的眼神瞬間變了。
唐靖西靜默不語，以舌尖抵住犬齒，施力磨了磨，而後沉聲道：“他不是ENICA。”
“嗯。”伊薩瑞爾垂眸看向黑傘，“我們現在身處密室環境，這裏的一景一物都是由程序構建的，臨時添加並不困難，但是需要權限。只是權限屬於開發者，ENICA不可能有。”
“是Jesse。”五指收緊，唐靖西心緒不寧，指腹漫不經心地摩挲着傘面厚實的防水布，“他……用ENICA的賬號跟我交流？”
伊薩瑞爾只是道：“他有這個權限。”
唐靖西忽然感到混亂，之前沒有這方面意識，現在回想的確是過於疏忽了。
早在密室初期，不管ENICA還是伊薩瑞爾，他們都不止一次提到過管理員屬性——暗網中的ENICA，不過是個虛賬號。
對於絕大多數玩家來說，ENICA是密室管理，負責介紹和提供合理範圍內的幫助。他更像個機械人，依照程序指令發佈文字消息，不會撒嬌，更不會生氣。
而他本人遇到了ENICA的本體，他擁有獨一無二的超管。從暗網到第一次在密室中見面，有關ENICA的形象逐步完善。他是名副其實的小男孩，天真任性、驕矜可愛，同時他也是現實世界最特殊的人工智能，備受寵愛，卻又不懂什麼是愛。
於是在ENICA的認知里，愛變成了一種狹隘的感情。
他有兩個爸爸，所以他愛爸爸。他還有一隻毛絨兔子，所以他也愛兔子，但兔子沒有爸爸們那麼重要，理所當然要少分給兔子先生一點感情。至於其他的，人工智能也好，人類也罷，他自始至終都沒放在眼裏過。
所以ENICA是個小男孩，是很天真也很殘忍的那種小孩。
這些是憑藉多次接觸后，唐靖西對於ENICA的定義。他從不懷疑，也從未想過要去懷疑，於是猝不及防，被那些忽略過去的可能性來了當頭一棒。
原來他獨一無二的超管也可能不是超管，在暗網多層加密的身份下，ID只具備符號屬性，而無法與人格划等號。
管理員ENICA不僅僅是ENICA，他還有可能是具備更高權限的Jesse！
“這不是第一次。”唐靖西回過神來，抬眸迎上伊薩瑞爾的眼睛，“Jesse已經不是第一次利用ENICA的賬號來跟我對話。”
伊薩瑞爾倒不意外，淡聲問：“還有能回憶起來的嗎？”
“太多了，我需要時間。”唐靖西道，“他們的性格不一樣，只有在真正了解ENICA以後我才能有所察覺。”
伊薩瑞爾：“那就慢慢想。”說著，他起手撩開擋住對方額前的一縷發，動作輕緩地撥到旁側，避免擋住那雙望向自己的眼。
“他陪了你那麼久，親眼見證了過往發生的每一件事，當初的木偶有多絕望，現在的Jesse就會有冷漠，然而有一點沒有改變。”
眼睫顫動，唐靖西不甚理解地看着他。
伊薩瑞爾道：“遊樂場那個孩子被欺負的時候，斷成兩節的木偶一直在看他。那麼你認為，進入密室以後，Jesse有可能把視線從你身上移開嗎？”
唐靖西登時恍然。
“ENICA都會關注，更何況是Jesse。”話說至此，伊薩瑞爾眸色旋即暗了暗，嗓音也不禁沉了些許，“實話實說，我很羨慕Jesse。”
“為什麼？”唐靖西喃喃道，“羨慕他有權限將我投入密室，肆意擺佈我的人生嗎？”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有更好的解釋。”伊薩瑞爾一笑，“我羨慕他可以改變你的過去，修正所有痛苦，我羨慕他可以重建你走過的路。”
唐靖西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只是問：“那如果你是Jesse，你會做出什麼改變？”
伊薩瑞爾思忖許久，慎重道：“我要更早認識你，在你開始對世界產生認知的第一秒。我不需要成為完美無缺的第七代人工智能，我情願自己是那隻木偶，由我來取代Jesse，陪你走過每一場不幸。”
“等到我可以以人形站在你面前時，我要和你一起等待末日降臨。沒有人會成為救世主，我只想抱緊你，跟全人類一起，在天崩地裂中死去。”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