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Chapter 100
【神明】
隨着那人輕緩含笑的尾音散去,暴雨、晨曦，連同空無一物的孤兒院驀然消弭。濃霧翻滾，唐靖西似是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眼睫抬起，他於一片渾濁中迎上了伊薩瑞爾的眼睛。
“伊薩……”
下一秒霧氣如洪，傾瀉而至，將天地間淹沒吞噬成雲洋霧海。
一種前所未有的陰涼感包覆上來，如芒在背，唐靖西站得僵直，脊背肌肉本能繃緊,卻詭異的難以動彈,像是被某種力量限定在原處。
而也正是在這一刻，他能明顯感覺到身後存在有某種東西，游曳纏繞，像一尾陰鬱的蛇,帶着股若有似無的逗弄意味，不懷好意地貼近,吐出紅信，在後頸裸露的皮膚處輕輕舔過。
那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唐靖西屏息凝神，心底雖然不懼,但猶疑感卻沸騰到了頂點！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似乎是從某個時刻開始,「孤兒院」變了。這變化天翻地覆又悄然無聲,令身處其中的他們都未能有所察覺。
為什麼會這樣？
又是什麼時間發生的？
是本身劇情所致還是……
唐靖西腦中飛速思略過無數種推演分析，卻在某一瞬戛然止住——他難以置信地想,還是說……是有人介入了這場遊戲？！
彷彿是對觸碰真相的獎賞,濃霧再次攪動,那隱身其中的傢伙低聲笑開。束縛感繞過身側，在腰間交錯收緊，唐靖西無從反抗，只得任憑自己陷入那來自身後的冰冷懷抱。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小傢伙說得對，我的確想你了。”
唐靖西聞聲一怔，只覺得左肩發沉，似乎有人正枕在那裏，歪着頭，笑意盎然地瞧他，可用餘光睨向肩頭時，卻空空蕩蕩，全無一物。
“那你呢？”一聲沁涼的鼻息吹過耳側，“有沒有記起我？”
“在清除數據時我故意留下了漏洞，然後期待着被你回憶起的那天。”
“可惜並沒有，無論上次，還是這次。”
“為什麼？”
那分明是成年男性的嗓音，聲調溫潤輕緩，但言辭間又不時夾帶有几絲嗔怨，於是與成年人相比，他更像是孩子，尤其是那種假裝大人的彆扭小孩。
經此一番埋怨，唐靖西反倒冷靜下來，肌肉鬆懈，他略微偏頭，看向那個靠在自己后肩的傢伙，靜了半晌才問：“Jesse？”
無人應答。
然而襯衣褶皺和肩頭不曾卸去的重量騙不了人，那兒的確有東西。
“Jesse。”語氣轉為敘述，唐靖西淡聲重複，“Jesse，我知道是你。”
依然無人回應。
“為什麼不說話了？”唐靖西的語氣很淡，帶着股顯而易見的疏離感，音調平靜到彷彿他本人對所問內容絲毫提不起興緻，“你明知道我沒想起來，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的，這是在跟誰炫耀呢？”
“沒有炫耀，Isariel看不見我。”那聲音終於開口。
唐靖西一哂：“那是在做什麼？”
“沒什麼。”Jesse道，“只是覺得‘Jesse’這個名字從你口中說出來會變得好聽不少，我想多聽幾次。”
唐靖西略顯意外地微微怔住，繼而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Jesse不明所以。
“笑我自己。”唐靖西好整以暇地嘆了口氣：“我以前一定不夠聰明，不然怎麼做出來的人工智能一個比一個更像傻子？”
Jesse：“……”
唐靖西：“尤其是你，Jesse。”
Jesse：“？”
唐靖西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調侃：“現在還覺得我叫的‘Jesse’好聽？”
Jesse：“……………………”
沒等對方再次開口，笑意斂去，唐靖西嗓音沉緩下來，冷言命令：“放開我。”
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Jesse低低笑起，十分狡猾地威脅：“為什麼你認為可以這樣對我說話？我又憑什麼要聽你指揮？靖西，情況變了，現在你必須討好我，我才可能考慮是不是要滿足你。”
“是嗎？”唐靖西不答反問“為什麼你認為我需要討好你？”
Jesse聞言怔住，下意識脫口：“因為……”
然而唐靖西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兀自打斷，接過話來：“因為你是密室背後的開發者，是主程，是神，所以你認為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該怕你，任憑你為所欲為？”
四下一片寂靜，霧氣涌動，唐靖西盯着肩頭那處凹陷，忽然感到特別可笑。
“不可否認，你的確很成功。”他放緩口氣，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聲音冷漠敘述，“你把密室系統投放進這些虛假世界，再把無時不刻的恐懼帶給世人，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有所了解，或許我現在也會感到恐懼。”
Jesse瞬時驚訝，出於本能，他甚至歡喜脫口：“你恢復記憶了？！”
“當然沒有。”唐靖西心平氣和地說，“我根本不記得你，我對你的了解完全來自密室——那些我所經歷過的劇情和解謎，它們有多惡劣，你在我眼裏就有多噁心。”
Jesse：“……”
唐靖西：“所以我怎麼可能怕你，又怎麼可能去討好你？“
“我巴不得你現在就給我個痛快，讓我失去資格，從這個‘世界’除名。但是你要知道，不管會經歷多少次初始化，不管我再次經歷什麼，不管是上次、這次還是下一次，我都不可能記起你。”
唐靖西嗓音平和，卻字字如刀，話音沒落便覺得肩頭一振，連同環在腰間的力道都加重不少。
“為什麼？”然而Jesse卻沒有動氣，用同樣平和的聲音詢問，“為什麼要激怒我？”
唐靖西一時難免有些恍然。
Jesse又道：“不要把我想得太壞，我創造密室從來就不是為了懲罰你，恰恰相反，它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禮物，難道你不喜歡？”
伴隨那聲音響起，唐靖西感到有雙微涼的手撫摸上臉側，緩緩描摹過下頜，落在頸間。那雙手指腹柔軟，指骨有力，幾乎在接觸到咽喉瞬間悍然收緊。
唐靖西被迫閉氣，又被那隻手趨勢，不得不仰頭看向霧靄之中。
“看看從前的你，懦弱、自閉、天生缺陷、不招人愛，像個活生生的廢物。”話說至此Jesse頓了頓，半晌后復又補充，“當然，是個聰明的小廢物。”
“是你創造了我，幾歲來着？”他充滿懷念地靜了片刻，可惜回憶無果，便兀自繼續下去，“那時你那麼小，你的缺陷導致你能感受到的世界也充滿缺陷，於是你創造了我，用你所能定義的完美，我不只是這世上另一個你，更是你為自己築起的防火牆。”
“靖西，你認為我的殘忍是拜誰所賜？”
唐靖西不置可否，沒有說話，可心底不免騰起一絲五味陳雜的念頭。
“是你啊。”Jesse惆悵嘆息，“知道為什麼後來的監督都那麼討人喜歡嗎？”
“——因為他們的使命是愛你，而我的使命是保護你，為了保護你，我怎麼可以不殘忍？”
“再說密室有哪裏不好？你失去的，我還給你，你沒能體驗的，我賦予你，就連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人，他們也需要在你身邊贖罪。不要否認了靖西，你不討厭密室，這是為你量身打造的遊樂場，以你的能力和智慧，完全可以在這裏生活得遊刃有餘。”
“你說的沒錯，我是虛擬世界的唯一神明，而神的使命是保佑你，並且僅你而已。”
說完，鎖在唐靖西喉間的力道驟然卸去，身體禁錮消失，濃霧翻湧，頃刻將一切吞噬殆盡。唐靖西如同氣結已久的溺水者，終於上岸，身心俱疲，他匆忙轉身看向聲音消散的地方。
屬於猩紅孤兒院的建築與山景早已不知所蹤，四周只余徐徐浮動的霧氣，沒有活物也沒有聲音。
唐靖西呼吸很沉，吞咽間能隱約品咂出喉嚨滲出的血腥味。就在這時，身後濃霧再次湧起，唐靖西戒備轉身，下意識起手格擋，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從霧中探出，精準無誤地扣住唐靖西手腕，再大力一拉。
轉瞬之間，霧氣消散，雨滴穿越長空落入水灘，視野重複明朗，灰雲壓下，與遠處麥田融合，化作模糊不清的世界邊際。
唐靖西腦中有股揮之不去的眩暈感，視線停了許久才緩緩聚焦，他終於看清了面前男人的臉。
“伊薩……”唐靖西眉心淺蹙，“你去哪兒了？”
“一直在你面前。”伊薩瑞爾垂下眼睫，目光自上而下輕掠過對方眉眼，最終停留在頸側，靜了幾秒，他伸手撥開那處礙事的衣領，待看清痕迹后眼神頓時沉了下去。
“你呢？”他問。
“說來話長。”唐靖西意識到問題所在，於是沒急於解釋，而是四下環顧，這才注意到他們竟然回到了當初來時經過的高速加油站！
“我們出來多久了？”
“剛剛。”伊薩瑞爾表面不動聲色的答，眼神卻很清明，始終一瞬不瞬地覷向唐靖西，“大概不到三分鐘。”
這下唐靖西意外了：“怎麼來的？”
“密室刷新機制。”伊薩瑞爾簡單解釋，“霧氣聚攏再散開，我們就回到原點了。”
唐靖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喬臻呢？”
伊薩瑞爾頭也不回道：“還在昏迷，暫時安置在車裏了。”
“那就好。”唐靖西徹底放鬆，這才發覺嗓子疼得厲害，脖頸發燙，顯然是被掐腫了。
“還有問題嗎？”伊薩瑞爾耐心地問。
唐靖西呼吸都疼，懶得說話，索性搖頭。
“那換我來。”伊薩瑞爾稍稍鬆開扣住對方手臂的五指，轉而拾起唐靖西的手，漫不經心地握了握。
“你去了哪裏，經歷了什麼，還有最重要的——”他忽而噤聲，抬眼再次看向唐靖西的頸間，復又開口，一字一頓地問，“誰傷了你？”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