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一瞬間,林煜如墜冰窟。
陰冷的氣息順着耳垂侵入肌理滲進骨髓,單薄的身體戰慄得更厲害了。
並不僅僅是因為徹骨的陰寒,他感知到了身後那東西周身涌動的狂躁暴戾。
它生氣了。
林煜對邪祟的感知力也是天生的,若不是體內毫無靈力,他比林氏任何人都適合成為天師。
但此刻林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道黑影反覆舔.舐着他的耳垂,舌頭像一塊凍在冰天雪地里的冷鐵,一貼上柔軟的耳垂就狠狠粘住了,要想掙脫,必須得連皮帶血地撕開才行。
“呵……”陰氣森森的嘆息鑽入耳膜中。
林煜被嘴裏的黑霧哽得說不出話來,喉嚨無意識吞咽,被嗆得差點窒息。
那東西像是終於良心發現,戲弄般攪了攪無助的舌尖,緩緩收了回去。
林煜呼吸劇烈起伏,語氣絕望:“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你。”那東西在他耳畔一字一頓地回道,嗓音低沉沙啞,詭譎可怖,充斥着難以形容的瘋狂和執拗。
林煜怔住了:“你要什麼?”
“我要你。”第一次開口后,它的發音越來越熟練了,“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浴室里一聲聲迴響起鬼魅的嗓音,猶如幽冥地獄裏傳出來的索命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你……”林煜擰起眉心,一時沒明白它的意思,“你要我幹什麼?”
這次,那東西沒再回答他,纏在身上的黑霧騷動起來,陰邪的氣息自耳垂往下滑去。
林煜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條件反射偏開臉,啞聲罵道:“你變態?”
那東西凝滯了一瞬,浴室內的溫度遽然再降。
林煜心下暗道不好,果不其然,瘦削的下頜上出現五指形態的黑霧,幻化出來的大手掐着他的臉強行掰了回來。
“啊……”脖頸一疼,那東西毫不客氣地咬了他一口。
“滾開!”林煜心底的驚懼變成出離的憤怒,用力掙紮起來,“變態!你別以為你是鬼,就可以為所欲為咳咳咳……”
然而他越掙扎,纏繞在他身上的黑霧就收得越緊,從鏡子裏看儼然已徹底將他罩住,宛如一個量身定製的黑色囚籠。
“呵……”那東西滿意地笑了一聲,就着剛才咬的那一口,輾轉吸.吮起來。
林煜呼吸不暢,腦海里昏昏沉沉地想着,它是要吃了我……
噩夢纏身十數年,難道這就是他最終的結局嗎?
不,他不甘心。
他不信命!
渙散的瞳孔驟然緊縮,林煜毫不猶豫地狠狠咬下舌尖。
鮮紅的舌尖血滴到黑霧上,那些黑霧霎時扭曲膨脹起來,甚至隱隱能聽見它們痛苦的尖叫。
“嘶……”那團黑影悶哼一聲,依舊死死抱着他不鬆手,用陰沉可怕的音調不斷重複着一句話,“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一字一句,彷彿要啖他的肉,飲他的血,吮他的骨,將他也拖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
短短几秒后,成型的黑霧四散開來,漸漸變成透明的水汽。
“呼……”林煜驚喘着從夢中醒來。
劫後餘生,他努力地呼吸新鮮空氣,好半天才緩過神,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還在床上。
按下床頭開關,雪亮的燈光下,他垂眸看了一眼,連睡袍都好好地穿在身上。
什麼情況?難道他做了一個夢中夢?
林煜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口腔里後知後覺傳來一陣刺痛。
吐出一小截嫣紅的舌尖,他舔了舔乾燥的上唇,確認刺痛來自舌頭。
不對,他以前也在夢裏咬過舌頭,但從來沒反應到現實世界裏,為什麼這次真的咬破了舌尖?
可假如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那他為什麼會躺在床上醒來?
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明白,林煜一臉煩躁地起身下床,準備去洗掉一身的熱汗。
下一秒,夢中浴室里的場景以及那東西瘋了似的“你是我的”一起闖入腦海,令他生生頓住了腳步。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萬一他還是在做夢……
想到這裏,林煜調轉方向,坐到了桌子前。
這一夜,他是不會再睡了。
*
“咚咚咚”,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
蒼白到浮現出青血管的眼皮底下微微動了動,漆黑茂密的眼睫緩緩掀開,露出一雙睡意朦朧的鳳眸。
“我進來啦!”青梅擰開把手,一進門就發現她家小少爺正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腦袋往後枕着椅背。
“咦?”青梅有點驚訝,“你起來了怎麼不下去吃早餐?”
“我……”林煜開口,發現自己嗓子啞了。
青梅望着他活動肩頸:“我的小少爺,你昨晚該不會是在椅子上睡的吧?”
林煜清了清喉嚨,正準備站起來,一陣頭暈眼花讓他又坐了回去。
“哎!”青梅連忙走過去,“你這是怎麼——”
她的目光觸及修長玉白的脖頸,忽然瞪大了雙眼:“小少爺,你脖子怎麼了?”
林煜微微蹙了蹙眉:“什麼?”
“這裏。”青梅比劃着頸側的位置,“有好大一塊紅斑,你是不是過敏了?”
林煜抬手摸了摸脖子,臉色一下子冷了。
他扶着椅背起身,腳步不太穩地走進浴室,偏過臉對着鏡子查看自己的頸側。
一塊鮮紅色的印記落在雪白無瑕的皮膚上,異常顯眼,又有種說不出的旖.旎。
林煜既驚且怒,一隻手撐在洗手台上,蔥白似的指尖用力揉搓着那東西留下的痕迹。
但林小少爺自幼被養得嬌皮嫩肉,哪裏禁得住這樣粗暴的對待,一大塊皮膚都紅腫起來,看起來觸目驚心。
“天!你在幹嘛?”青梅跟着走進浴室,急忙阻止他的動作,“快停下,過敏得擦藥不能硬撓呀小少爺!”
林煜沒過敏,他感冒了。
大概是一身冷汗坐在椅子上睡了半宿,又被夢裏那東西狠狠嚇了一通,當天下午就發起了低燒。
林家上下登時亂成一鍋粥,林正揚親自診脈后,開了藥方讓人去煎藥。
這會兒林煜意識是清醒的,只不過頭昏腦脹,咽喉腫痛,眼皮子也很重,躺在床上薄薄一片,連呼吸聲都不怎麼聽得見。
林正揚神色凝重地站在床前,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終只是俯身給兒子掖好被角,轉身離開房間。
等林煜完全痊癒時,已經是暑期尾聲了。
如今是現代科技社會,天師世家自然也要跟上時代的發展,林氏一脈大隱隱於市,他們這些小輩都要讀書上大學。
天分高的林家人以驅邪捉鬼為主要任務,混個大學畢業證就行,天分低的就要努力讀書,爭取在其他領域給林氏爭光。
所以一年前林煜考上了A大,不過他學的是計算機專業,跟天師行業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林正揚並沒有干涉他的選擇,只是仍然沒有放棄讓他測試靈力。
“東西都收拾好了?”林正揚坐在主位上,沉聲問道。
林煜小口小口喝着雞湯,聞言應聲道:“嗯,收拾好了。”
林正揚還是有點不放心:“靈玉戴好了沒?”
“戴好了。”林煜從衣領里拽出紅繩,露出一枚玉牌。
那玉牌成色極佳,溫潤清透,正反面都刻着極為複雜的符文,仔細看會發現裏面沁着几絲血色。
“好。”林正揚滿意地點了點頭,“只要有這玉在,什麼鬼祟都近不了你的身。”
林煜默默握緊了靈玉,感受着上面一點餘溫。
不知道是不是這靈玉的作用,自從他生病後那東西就沒再出現了。
以前他的體質太弱,抵擋不住靈玉上的煞氣,如今年滿十八,父親又在玉牌上施加咒法,尋常鬼怪根本不敢靠近。
不過這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一件遺物,對他來說意義遠不止於驅邪避鬼。
*
A大開學報道第一天,驕陽似火。
林正揚身份特殊不便出面,家裏司機將林煜連人帶行李送進宿舍里,這才離開。
A大規定大一新生必須住校,當初林正揚本想動用點特殊關係讓兒子出來自己住,再讓家裏從小跟着他的人繼續照顧他。
但思前想後,以林煜的特殊體質,一個人出去住還不如住男生宿舍,畢竟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正是陽氣旺盛的時候,一群男生聚集在一起,什麼妖邪鬼怪都得怯上三分。
假如當中有幾個體質特殊的人,甚至還能幫兒子擋一擋煞。
林煜來得算早,簡單收拾了一下書桌,其他兩個室友才姍姍來遲。
“小煜!哥回來了!來給哥抱一個!”身材高大的李彥辰一腳踢開行李箱,撲上去就想給他一個熊抱。
“擁抱免了。”林煜提前閃身避開,“來得正好,一起打掃衛生。”
李彥辰顯然早就習慣了他的風格,一點也不介意,往上擼了擼並不存在的袖子:“好嘞,這就來!”
“林煜。”身後的魏書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面無表情地打了個招呼。
林煜看了他一眼:“你也一起來吧。”
“哎,小金怎麼還沒來?”李彥辰望向最裏面的床鋪,嚴肅批評道,“開學不積極,思想有問題啊!”
一直到天黑,最後一個室友都沒出現。
李彥辰忍不住給小金髮了條信息催促他快點來,這才得知他這學期轉專業換宿舍了。
“怎麼這麼突然,也不跟我們提前說一聲?”李彥辰皺了皺眉,又嚷嚷道,“那我們宿舍以後豈不是只有三個人住了?少個人多不習慣啊!”
魏書語氣冷漠:“我覺得三個人也挺好。”
李彥辰嘟嘟囔囔道:“哪兒好了?打麻將都四缺一……”
林煜沒有參與他們的話題,吹乾頭髮后爬上床,開口問道:“對了,你們今晚還出去嗎?”
“應該不出去了。”李彥辰轉頭看向他,“小煜,你這就要睡啦?”
宿舍里開了空調,林煜老老實實拉上被子:“先睡一會兒,一個小時后叫我。”
眼睛閉上還能感知到頭頂的光亮,以及室友們刻意放輕的悉索動靜,給他帶來了一絲安心。
他躺在床上醞釀睡意,但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他驚覺宿舍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心下一跳,林煜掀開長睫,果然眼前只剩一片詭異的黑。
他張口就要喊,又被什麼東西塞了滿嘴。
“怎麼就,學不乖?”陰沉低啞的嗓音突兀響起,黑暗中浮現出一團更濃重的人形黑影。
“唔……”林煜氣得想咬它,那條粗壯的黑霧便又往他喉嚨更深處探去。
“你以為讓他們叫你,你就能醒?”那東西伏在他身體上方,潮濕陰冷的氣息流連在脖頸處,“呵……”
林煜想起睡前讓室友叫醒自己,被子裏光裸的腳用力蹬向床尾:“滾開唔……”
“是不是以為,能逃離我了?”那東西似乎被他的劇烈掙扎惹怒了,一隻手掐住他的脖頸逼他仰起臉來,變態般細細舔着他的臉頰,“我說過,你是我的。”
與此同時,一條條黑霧開始四處亂鑽,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放肆。
彷彿要將他生病期間缺席的凌虐,一次性都補回來。
林煜內心的絕望達到了巔峰,幾欲作嘔。
為什麼……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找上他,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他!
“……同學,同學醒一醒。”就在這時,一道低沉悅耳的嗓音穿透了層層黑暗,清晰地在他耳畔響起。
林煜喉頭一緊,察覺似乎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壓在身上的黑霧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拼盡全身力氣睜開雙眸。
一張陌生英俊的臉就這樣撞入眼底,頭頂燈光均勻灑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眉眼和立體的輪廓。
“抱歉,我看你像是做噩夢了,這才自作主張叫醒你。”來人見林煜醒了,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沒弄疼你吧?”
林煜回過神來,抬手拂開汗濕的額發,撐起虛軟的上半身,嗓音沙啞柔軟:“沒有,謝謝你。”
這是第一個將自己從噩夢中叫醒的人,連父親都做不到的事,他竟然做到了……
“那就好。”青年微微一笑,禮貌地伸出一隻手,“你好,我叫賀沉,是你的新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