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同學
再醒來時,林澤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周圍吵吵嚷嚷,全是人。
見他睜開眼,坐在床尾的男人站起來,扯着嗓門喊:“小澤子,你可醒了,算你小子命大!”
林澤抬頭看看他,是這次跟他一起來放排的工人,丁建軍。
“建軍哥,我咋在這兒躺着,這哪兒啊?”
說著,他便要起來,可是一使勁才發現,腰竟然疼得像被刀砍折了一般。
他嚇得臉都白了,也顧不得疼,結結巴巴地問丁建軍:
“建軍哥,我腰折了!”
“可不咋的!”
丁建軍好像看不出眉眼高低一般,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將林澤出事時的情況又描述一遍。
林澤又費了很大力氣最後才弄明白自己的腰沒事,只不過以後再幹不了重活了。
正說著話,他師父和其他幾個工友送完木材回來了,該給他帶了滿滿一飯盒的溜肉段和尖椒肥腸。
三天後,林澤的腰雖然仍是酸痛,但是人好歹能下地了。
按他師傅王有福的意思,直接在呼口縣坐線車到伊鐵鎮,從伊鐵再倒車回柳河。
可是這樣他就去不了丹江了,林澤這次跟着師父跑排,就是因為想到人口將近一百萬的大城市裏看看。
聽出去的人回來說,離柳河五百公里的薩哈連,有丹江十個大,那是省會城市,比首都就差一個級別。
首都,林澤不敢想,比首都差一級別的,林澤也不敢想,但是丹江,離柳河才一百多公里,而且他好幾個中學同學畢業去了那兒,林澤覺得,他們能去,自己也能去。
這次聽說丹江的木材廠定了他們林業局的一批木材,林澤這才搶着跟過來跑排。
師父臨走的時候給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勸他不要腦門發熱,半道上吃不了苦,做逃兵。林澤拍着胸脯保證,就算累折了腰,他也得去。
結果,他沒說大話,腰也確實傷了。
但是丹江去不上,林澤真不甘心。
兩個工友一邊一個架着他,想把他推進線車裏,可他扯脖子喊“我不走”,兩隻手死死拽着車門子,說啥都不肯上車。
那線車司機使勁拍着喇叭,罵道:“我說你這個癟犢子玩意兒,你是不是想把我這車門子拽下來給你當拐棍用?”
王有福沒法,又怕他的腰再挫傷,只得讓丁建軍跟自己留下,陪他去丹江看看高樓汽車,其他人先上車回家。
林澤在丹江從白天逛到晚上,從供銷社到百貨大樓,看到車水馬龍的街頭,相熟的人並排騎着自行車,有說有笑的上下班;道兩旁的小商鋪里傳出高檔面點的香氣;年輕時髦的女士燙着捲髮,穿着長到小腿肚的裙子,腳上蹬着高跟鞋,一走路就發出“噠噠”的聲音,悅耳極了。
他在百貨商店門口,剛要進去,看到反光玻璃門的一剎那,彷彿受到重擊,連步也挪不動。
玻璃門上照出他此刻的形象:頭髮亂糟糟的好像雞窩,臉上鬍子拉碴的,仔細一看,眼角還有顆眼屎。敞開懷兒穿着的深藍色外套裏面是件起了球的拼色毛衣,胸口位置還刮出個洞;洗的泛白的灰黑色褲子上有幾塊補丁,膝蓋的位置突出兩個包,腳上的膠鞋也露出了大拇哥。
“師父,我不想進去了!”
林澤說罷,不管王有福和丁建軍多麼不理解他此刻的舉動,掉頭就走。
他覺得,在這裏多站一會兒,都是丟人現眼。在這個玻璃門前進進出出的人,
哪怕只是在他身上看一眼,他都覺得像被人剜了一刀那般疼。
回去的路上,林澤一言不發,只有丁建軍,興奮地跟話癆似的,跟一個胖姑娘坐在一排,兩個人嘮的熱火朝天。
回到柳河,王有福給林澤請了病假,並且聯繫回雪烈屯的車,讓他回家養傷。可林澤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受傷,留在了員工宿舍里。
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林澤又想起在丹江看到的車水馬龍,霓虹璀璨,吃啥都不香,看啥都煩躁。工友們開玩笑,說自己想生個病休息幾天都沒機會,林澤只翻了翻白眼。擱以前,他一定得搶白幾句:
“我要不是當初被人用舉報信陷害,我早就坐辦公室里喝茶水看報紙了,我可是上過高中的,跟你們不一樣,成天就想着請假偷懶!”
如今,他心中感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正當林澤自怨自艾的時候,忽聽得宿舍門被人推開,一個中等個子,膀大腰圓的青年站在門口,皺着眉朝房間裏掃了一圈,當看到床上掙扎着坐起來的林澤,三白小眼亮了一下,接着臉上肥肉亂顫,晃動着炒鍋一般圓滾滾的肚子熱情地撲了過來:
“哎呀我的老同學,你咋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他的口音很奇怪,吐字發音有點平捲舌不分,像某些沿海地方的人,但是語調語氣卻還是東北的。
林澤一愣,看着眼前的胖子,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但是又想不起來。
“哎呀,是我,大成子!”
胖子擠着小眼睛,把一頭濃密的捲髮往後抹了一下,露出一張油汪汪的胖臉。
“啊,大成子!你,咋胖成這樣了,你不說,我是真沒認出來啊!”
林澤這才想起來,胖子是他的高中同學於成。畢業那天,於成說他要去南方做生意,一晃三年多了,這是他們三年來第一次見面。
於成大大咧咧的往床上一坐,只見雙層鐵架床吱吱嘎嘎的響了幾聲,鐵架子上掛的線衣線褲也跟着亂晃。
於成的心跟着忽悠一下,生怕他把床給坐塌了。
“你咋找到這來了?”
鐵架子床穩定下來不再吱嘎亂叫后,林澤盯着於成脖子上的金鏈子問。
“我回來取戶口本,剛到鄉里就聽說你跑排受傷了,特意繞道來看你。”
說著,於成還特意把胳膊橫過來,甩了甩手腕上戴的大金錶,嘟囔了一句:
“呦,咋就這麼快,十一點了!”
林澤羨慕地看着他,發自肺腑道:“不錯啊,大成子,現在混得挺好,你這是在哪發財了?”
於成滿臉得意,胖手一擺:“這都不算事兒,我跟你說,再有一年,轎子我都能整一輛。”
說著話,於成又看了一眼表,林澤恍然大悟:
“走,大成子,中午去我食堂吃,我請你!”
於成屁股沒抬,不情不願道:“食堂那玩意兒,清湯寡水的,有啥吃的,我現在外面,至少都是六菜一湯,得有魚有肉!行了,我看你現在也沒啥錢,我帶你在外面吃吧。”
林澤尷尬地笑了下,也不再說話。心想當年班級里屬於成最窮,天天啃鹹菜疙瘩就饅頭,誰能想到現在風水輪流轉,自己才是混得最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