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渭水以北
雨下了一個月。渭水漲潮,漫灌了石頭村河灘,大河兩岸,大塊大塊的苞米地猶如蛋糕一樣被切走。泥土混進本已渾濁的河流,越發顯現它的猙獰面目。就連曾經挺立在河邊被當作戍邊的足有二十丈高的核桃樹也在洪流中倒了下來,粗壯的根系盤根錯節,毛細血管一樣的分支一覽無餘,它絕望地攥着岸邊僅有的一片土地,彷彿救命稻草。渭水漲潮,順便也帶走了三個小生命。
“渭河流向了哪裏?”葉落問長安。星期天下午,他們面前是磅礴滾滾的渭河,河流上方是一座顫顫巍巍的弔橋,猶似風燭殘年的老人頃刻即能倒下。木棍搭建的橋面,彼此之間留有縫隙,有的只有幾公分,有的彼此之間多達六七十公分。踩上去,木棍發出吱嘎的呻吟,彷彿是在宣告自己無力承擔如此負荷重量。風一吹,弔橋如同超大號鞦韆,從遠處看去,就像雜技藝人在走鋼絲。
長安抱怨她為什麼總記不住,“渭河流進了大海“。他說。
葉洛悻悻說:“你上次不是這麼說的。半吊子”,聲音從身後傳來,長安這才發現葉洛的驚懼之色絲毫不亞於聽見期末考試的噩耗。出於恐懼,她站在弔橋前僵住不動。
這座弔橋,曾是方圓數十里連接兩岸的唯一通途,也是通往學校的必經之路。雖然每年都有人從上面掉下去,雖然不幸一再發生···它有多麼危險,就會令人多麼印象深刻。就像很久以後,它一直矗立在長安心中,佔據着人生的很大比重。
完顏未央由遠及近走向弔橋。“向下看,不要看水,一直往前走扶着兩旁的鋼絲繩。你試試···”腳下浪花飛濺,洪流奔騰呼嘯,淹沒任何說話的聲音。整座橋足有兩百米長,間或留出的空擋,木棍被抽去,只能沿着兩岸鐵柵一步一步地往過移,手緊緊地攥住鋼絲繩。恐懼真實存在,但更多來自因恐懼而誘發的臆想。
如果走過弔橋時,掉下去了怎麼辦?如果鋼絲繩因為腐化而斷裂怎麼辦?如果木棍腐朽一腳踩到洪流巨獸中又該怎麼辦?怎麼辦?只能死路一條!這不是無妄之想,而是的確存在的可能。但這種臆想是徒勞,他們行走在一條規則之上,即便這規則牢不可破,但他們只能聽之任之,就像幻想中的恐懼一樣——鋼絲繩會斷,鋼絲繩不會斷,下一根木棍腐化,下一根木棍沒有腐化······
“渭河流向了黃河···”完顏未央糾正着長安張口即來的謬言。沒有意外,他們沒有掉下去。即便已經走過弔橋,葉洛的腿依然還在打擺子。“黃河流到了哪裏?”長安問道。
“渤海”。完顏未央說。
長安說:“渤海是什麼海?”
完顏未央回答:“大海”。回答殊途同歸,回答猶入精巧設計的陷阱。
十二歲之前,完顏未央和葉洛並無任何交集。
賈半仙訂的“娃娃親”親家便是葉家,葉家女兒也就是葉洛。即便在後來,人們淡化了很多東西,但對此等大事雙方家長認為這是時間不能衝垮的不虞之變。兩家人默契地信守承諾,並在日常的瑣碎中有意無意地互相提醒和暗示,心照不宣!然而,完顏未央和葉洛,兩個年幼的娃兒卻形如陌路,不曾說過一句話。
直到7歲,葉洛也依然混跡在一堆男孩子中間。唯有當男孩子們提議下河游泳時,她才主動將自己還原成一個女孩子的模樣。她碰見完顏未央和她的祖母時,完顏未央的祖母常會指着葉洛說:“看,
你的未來媳婦兒···”此時,完顏未央便會一臉羞赧地低下頭,而葉洛則會發出一陣泉水撞擊山石的清脆的咯咯笑聲。
後來的一個夜晚,長安被五月里的槐香攪擾思緒的輪盤,他漸漸恍然完顏未央被那個秘密擺佈,他的至善之心被恐懼裹挾,他只能與他的恐懼同生共死。這一秘密給他造成巨大災害。即便作為他的唯一朋友,長安也未能真正走進過完顏未央的世界。
那時,他所能做的無非調侃說河灘沙包像一堆特洛伊木馬的糞便而已;他不明白為什麼說他只有一個朋友,以及徘徊在腦海的那句“有些路,原路是不能返回的”的深切詛咒。完顏未央猶似夢中驚醒一般地說“他還說過一句話,雖然我還想不起他的名字”!
“什麼話?”長安問他。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完顏未央說。
葉洛出落成一個聘婷少女,她初顯一個美人胚子的底色。然而,她卻陷入了早戀的迷途。母親為了避免她走入歧途,將女兒的長發剪去,給她穿上秋日灰的馬匹袋子一樣的外套,鬆鬆垮垮,似是一個滾圓的水桶套在他的身上。
母親的計劃周密而嚴苛,然而,即便如此女兒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鑽了空子——葉洛同一個轉學而來的黃髮男子踏入了早戀的禁地。實際上,這段愛戀發生在母親為她剪髮之前。那時,完顏未央首次陷入隱隱陣痛,猶如腋下介癤子時而的刺痛。祖母口中“看,你未來的兒媳婦”的聲音不時造訪,他癤子疼痛的出處得以明了——他已然深陷了對葉落的喜歡中,他要捍衛他的愛情。他不明白,這是祖母一再重複之下對昔日之諾的習慣保衛,還是愛情之花的催生出淺顯萌芽。
他幾經思索,並以一種決然地態度捍衛他的喜歡,方式極其笨拙愚蠢。完顏未央會準時出現在葉洛和黃髮男子的約會時間裏,猶如影子一樣攪擾他們的親密瞬間。為此,葉洛還嘲笑他:“我不會和你在一起,至於大人間的什麼之言。”
完顏未央受阻后,面色慘淡,言語顫抖地說:“可是,可是很多年前。”當他說出口后,他旋即就後悔了!完顏未央明白,她不會嫁給他,但那所謂的“協定”更加使她堅定。完顏未央怔在原地,他置身於荒蕪的沙漠,如同一個慘淡歸來的流亡者,被遺棄在茫茫無際的孤獨沼澤里。他表白受阻,試圖抓裂自己的孤獨外殼,槐香的苦澀將他籠在一團愁雲慘霧裏,並成為他日後想起遺失愛情的註腳。
葉洛和黃髮男子的事情驚動了家裏,母親將她帶回家。她以不知悔改的執拗和母親僵持了一個星期,隨着這場曠日持久的鏖戰不斷縱深,越發慌張和局促的不是葉洛,而是母親深諳了女兒冷漠、淡定背後的可怕真相——她無心於繼續念書,且不流露任何情緒。
父親勸她說:“書還是要讀的,至少再堅持一下。”母親悲傷地痛哭起來,“老葉家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她彷彿是出於無奈地地指責女兒。葉洛無動於衷。長安和完顏未央也岑貝格到家裏遊說她,然而她卻認定是完顏未央出於妒忌而向自己父母泄露了她同黃髮男子的戀愛事宜。在這對峙過程中,葉洛也更加篤定了自己不再念書的決心。
即便母親已經鬆口,她說:“只要你願意繼續念書,斷絕和黃髮男子來往的不正當關係,可以繼續回去上學。”
葉洛厭倦了母親的嘮叨和嚴苛,她拂逆的不是母親,而是繼續讀書。和黃髮男子的戀愛在後來也只是她的翹板而已,母親卻不曾讀懂她的意圖。她說:“我要去外地,離開這裏···”母親聽懂了她的話外之音。火車笛鳴悠長刺耳,回蕩在母親的耳畔,她怔坐在沙發上,堅毅的壩堤就此被擊潰。母親拗不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