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渭水以北

第2章 渭水以北

自從那個遙遠的熾烈午後,吉普賽女人預言石頭村的悲劇預言,在那些陰雨綿綿的夜晚,任憑斜風寒雨送來長安的氣息,報喪鳥一如既往地幽鳴。不同於以往,王瑛清楚地意識到孫子溺死的事實。

似乎是為了兌現曾經的許諾,王瑛在夜色里翻箱倒櫃,她憑藉久遠的記憶,在一堆雜物間裏找到了祖父時代留下來的一部足有兩塊磚頭厚的《植物本籍》和盜版的《莎士比亞詩集》,些許字跡模糊,猶如古董一般撲面而來的陳腐氣息中,王瑛獲得了扭轉悲涼夜色的秘密,在那些報喪鳥幽鳴不絕如絕的夜色中,她如同超度亡靈一般,將那些畫有註腳的詩句送入幽暗深處。

很長一段時間裏,王瑛都覺得長安就在某個角落裏靜靜聽着她的誦讀,那是她彌補缺憾的唯一方式。也就在那時,她意識到自己忙於瑣碎,失去了對生活的感知,忘記自己曾有一段熱愛讀詩的少女時代。

在那極富韻腳的詩句里,舊日世界的大門由此開啟,她曾在結婚第三年,丈夫馬幫便因去往祁連山途中遭遇狼群圍攻而喪命,自此她如同獨行幽暗古道,直到兒子朱守常一點點長大。她為此悔恨和遺憾,為王蕙的人生背負的這一樁悲劇而痛苦,如果不曾有荒唐的這門親事,就不會有丈夫新亡,不會有長安溺死。她抱怨丈夫不負責,她遺恨父親在她懵懂時擅自決定她的人生,她怨憤王蕙讀過那麼多莎士比亞。隨即,她又陷入了自恨的漩渦中,他曾那麼愛她,父親也只是為了挽回顏面,王蕙在地中海之南因土耳其熱氣球喪命。摸清了預感的規律,她開始重讀莎士比亞!

幾年以後,被攔腰砍斷的米槐樹萌出新芽,舊的樁基上生出挺拔枝幹,惡聲鳥再度深夜造訪。那時,王瑛對吉普賽女人的預言已然忘卻,並失去了對未知生活的好奇探測。她將吉普賽女人的造訪當作故事,水晶球和紙牌當作神話說給講給長安,還說水晶球、紙牌預測是騙人的把戲,未來不可知。

然而,王瑛欲蓋彌彰的重複加深了長安的疑惑,他掠過重重疑惑,在祖母夜晚間或囈語中拼湊出曾有一個和他長相相當、姓名重複的哥哥,撫證這一事實的是隨着年紀越發老邁、額頭褶子越發囂張、以及懷舊情趣的密切到訪,祖母常將自己的幻象事無巨細第在紫丁香長廊的淡淡芬芳中如同親歷一般地說給長安,而那些陌生畫面、生疏曾經,在長安記憶並無任何留存。

起初,長安認為是祖母老邁引發的回憶蜃景,可王瑛繪聲繪色和有模有樣地陳述那放大鏡下的俗塵往事,他確信那是真實的發生。

五月里,紅的、白的槐花掛滿枝頭,整個石頭村被一股槐花的沁香包裹。水流潺潺,清脆如不沾染世界任何雜物一般,歡快喜悅地湧向成年人一般高聳的蘆竹從叢,在經歷重重關隘后被河灘上的卵石切割成一支支細流,曲折迴環,繞向河中。

王瑛在紫丁香長廊里忙得直不起腰,經過四個月的拼搏,工程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她成功刈除足有碗口粗的梧桐樹,掘地一尺卻發現偌大地洞顯現眼前。她越發深掘,洞口隨之擴增,似乎是在無限放大一般。王瑛不禁心底一顫。“這是蟒蛇的藏身之所。”想到她曾經從這破舊園子裏撿回的蛻皮蛇帶,王瑛自言自語!

實際上,事情就是如此——暗黑的地洞裏,蟾蜍靜卧其間紋絲不動,細微的光線投下,它們也只是慵懶地挪身至更為幽暗的地帶,然後蔑視一般地繼續酣睡。

田鼠數量驚人,卻能與盤踞洞內的銀環蛇相安無事。微光之下,銀環蛇身黑白相間,反射出耀眼的白色。這一中途意外,王瑛用了一個禮拜才將這些意外之客送走。

憑藉早年父親的口授,她找來雄黃,逕自走向洞口並逐次灑落,至於毫不懼人的田鼠,她以豬肉為餌將村子裏的流浪貓引誘到洞口,然後出於對銀環的畏懼,貓群敬而遠之。直到兩天以後,當銀環蛇再也難以忍受雄黃而無所遁形,流浪貓群才得以驅逐田鼠。

多年以前,王瑛年紀尚輕,父親就曾告訴他蛇是具有靈性的動物,非必要不要枉殺,叮囑猶在耳畔。父親說:“你的祖父一生殺了86條蛇,因此一連夭折了三個孩子,最終在恐懼中積鬱成疾,沒幾年就死了。那一年,他還不到四十歲。”

可怖的決定,源自昔日的慘痛教訓。在為期一個禮拜的鏖戰後,王瑛贏得了這場戰役。她為了保證地基的牢固和可靠,她用了三天時間填充那空洞的深淵。儘管過程阻撓重重,但並沒有削減王瑛擴建家園的熱情。

他夯實地基,從山腳下汲取水源,一切運作有序,每個步驟有條不紊。她如同一個熟練的能工巧匠,只是在木料的選擇上受阻,他計算長廊面積,根據構想設計出長廊需要六根主梁,236條2米長的次楞。她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木料的選取必須是松木,這個園子一百年後才能倒···”

朱守常次日便進了山。對於王瑛來說,這極其容易做到。很久以前,王瑛的父親曾經參加過剿滅軍閥的戰爭,因此他在當初人口稀少的石頭村獲得了一片荒山。不曾想,這片山卻長出了茂密的林子。時至今日,那些或聳立山崖,或自深淵拔地而起的松樹如同等待良久之後得以施展用身之地一樣。朱守常排除道路艱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將500多根木料運會家中。

與此同時,王瑛將長廊方圓十米的地黃和如同流星錘般的曼陀羅一一刈除,她摘揀茵陳,加熱煎炒。她說:“冬天時用來泡製茶水喝,也能用做治癒小孩子尿床。”朱守常勸慰母親:“花那麼多精力墾出那麼多地,-何苦這樣大費周章?”王瑛似乎是自言自語:“這裏本來就是一個園子,等我死了它就是最好的遺產。”

六月中旬,紫丁香長廊稍具雛形,從廚房門口的悠然小徑走過種滿粉色代子草的花圃,一片油綠的三葉草托底,彷彿身着素紗的嬌羞少女聘婷立於藍色汪洋之上,青石鋪就的道路無章可循,但卻呈現出超乎能工巧匠精心布飾后的自然美和舒暢。拾級而上兩個台階,便入丁香長廊領地。

王瑛額前汗水猶似珍珠,任其肆意在臉上馳騁。整個紫丁香長廊在一片火紅嬌陽炙烤下更顯生機,槐花的沁香悠然盪開,刨子忙碌穿梭,木料被削光刨直,松脂油香遠勝世間一切香料,惹得飛蠅在空氣里迷失,蚯蚓蠢蠢欲動地破土而出···自紫丁香長廊新建,這種濃烈的極富懷舊氣息的沁香一直徘徊在長廊里。最初,王瑛擔慮木料會遭遇風蝕蟲蛀,雨雪侵襲,以至於紫丁香長廊的矗立不能動達到她的世紀之願。他再三決定給長廊里的木料漆上藍色和黃色的塗料。然而,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她油漆長廊的楞柱並沒有使得松樹那攝人心魄的香衰減,反而更加濃烈,彷彿因王瑛的油漆呼吸變得越發局促。香氣溢出長廊,灌進蛐蛐休憩的巢穴,滲透在六月的沁香中,最後溢滿整個村子。紅的、白的槐花如同瀑布一樣傾瀉下來,也就在那時,王瑛的第二個孫子出生了。

吉普賽女人的紙牌預言得以應驗!她曾說:“這個孩子必須和溺亡的孩子用同一個名字。”暮色里,惡聲鳥的幽鳴依然如昨,王瑛陷入沉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渭水以北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渭水以北
上一章下一章

第2章 渭水以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