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預知將來(上)
剛下雨的時候,山地的表面仍覆蓋著一層閃着藍光的白雪,沒幾天,雪浸透了雨水融化而塌陷,之後地面便長久是混着腐爛葉子的臭泥湯。水霧窮蓋天地,有烏雲的白天能黑得像是夜晚,零星閃滅的火光在山脊上便一個緊接着一個,蜿蜒如星點。
山之連綿廣闊不能以目窮。
有時候,人們會想會不會雪天的時候,這沒有路的山更好走些。在這萬類發芽的雨天裏,曾經稀缺的水狂放得不成樣子。山洪的濁流猖狂地在所有能行走的溝道里奔騰。急流像是浪潮一樣從較高的地方一波一波地拍到較低的地方。
溝道成了小溪,溪流成了大河。而河岸一陣陣地被漲起來的水淹沒,也就不再有個岸。水漲到哪裏,哪裏便是岸。
偶爾水停,可能是雨水,也可能是山上融化的積雪不下了,岸邊的黑泥土重新曬到陽光,那些被洪水洗刷的濕漉漉的石頭,還有千百年前被埋在土地的化石便會一一裸露出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孩子們喜歡那些漂亮的石頭,往往想要靠近岸邊,但雨隨時會下,高山的積雪還在融化,河水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暴漲,並且河岸確實、一天更比一天高,幾個孩子從此消失不見。溺水的事情發生后,殘存的部落人便嚴厲地禁止一切類似的行為,只偶爾會派出一個隊伍根據巫的命令在河裏尋一些金屬礦石作為火石,尋找一些翻出的化石或骨頭作為某種神秘的藥材或祭祀的用具。
有的時候不得不過河,部落便齊心協力削取樹木以做簡單的橋樑,然後一個個人用一種很細的麻編成的繩子彼此連着過河。
雨不總是很大的。也有濛濛細雨的時候,不過濛濛細雨時也不好移動。好在這群山之間山洞很多。人們不必紮營,往往在雨來臨前就會根據巫鹹的指令尋到合適的山洞暫居。山洞並不總是很大,往往只能將將擠滿所有的人。
大家就坐在一起,看着山洞邊緣搖晃的火堆里的火,看着火外的擋風牆,看着下雨,看着樹木的葉子被雨打風吹去。
還有忽然一陣雷鳴,忽然暴起的風雨把山野之間的樹林點燃,火焰便會順着山勢熊熊燃燒。
人們嘰里呱啦地敬畏地開始念起那些後來人不會真心懂得的祈禱的話語。
原先所呆的原野是危險的,如今所往的群山亦是危險的。遷徙的隊伍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就這樣過去一天又一天,陰雨連綿的季節代替了雪的季節。
靠着特權,磐妹又偷偷問磐媧巫咸是怎麼講的:
“雨什麼時候停,我們什麼時候才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安靜地住下來呢?”
磐媧說:
“等出山的時候,就到水草豐茂的地方了。”
這出落得漂亮的巫女端坐在山洞的邊緣,露着一副可愛的苦瓜臉。她好像不大喜歡雨,所以總是絞着自己的手,坐立不安。
磐妹的注意力便轉移了。婦人牽起了她露在獸皮外的沒長多少毛髮的赤裸的手。
“你是不是沒見到雨,所以有些害怕。”
磐媧沒有反應,仍一副憂鬱的神情望着很遙遠的地方。
“別害怕。”身體不大好的磐妹咳了咳嗽,像是她記憶里母親的樣子似的講道,“雨是來自天上世界的水,它很恐怖,但也很溫柔……只要避開那些河流所在的地方,它會保護我們的。”
誰知,磐媧就這件事和她爭執了起來。
“不是的,媽媽,雨是一股氣,這股氣在地上渾濁的時候是水,輕盈地上升的時候就是雨,它分佈在五湖四海之間……你沒見到嗎?我們燒水,水就變成了盈盈的蒸氣。其實我不怕下雨……”
“好啦好啦,你說得都對。那你怎麼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是誰欺負了你嗎?”
磐妹聽不懂她那套巫咸傳遞下來的世界觀,只聽懂了最後一句。
“沒人欺負我。”她說,“但是在雨天,看不到星星。”
無法看見的群星的陰雲天氣,就像飄着大雪的時分,感覺自己會被時間所遺忘。磐媧一直在依靠群星計算日夜、節氣、季度還有年歲,並與地上生物的活動,溫度的變化聯繫起來。而這一套規律,就連巫咸也嘖嘖稱奇,已經靈驗很久了。
磐妹仍然不是很懂,不過她很耐心地聽磐媧講完了她的全部的偉大發現,聽她講完了那些獸皮上的圖案與天上眾神的關係。
等聽完后,磐妹心想自己得找磐姐問一問,不過剛剛起身,洞穴外冰涼的雨點飛過了擋水的牆,落到了她的頭髮上。
她腦袋一涼,腳步就停下了。婦人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周圍都是些年輕的陌生的面龐,一時之間,她竟想不起來自己認識些誰……
雨的季節對於人及一部分動植物而言是困難的,但對於另一部分動植物而言卻是天賜的良機,樹木繁茂,百草豐盛。每逢不下雨的日子,空中群鳥徘徊,尖翅膀的魚鷹最愛的就是雨後在泛濫的水邊那些活躍的小魚,它們總在河邊飛來飛去。
抓鳥是不討好的活,收益很低,人們很少干。地面上,蛇是危險的,不過青蛙、各種蛙類,野兔、野雞們則是不錯的食糧。
同樣活躍的未來人養殖並喜歡吃的蝸牛,在野外就太小了,得費勁抓很多才能吃上一頓,對於現在的人是不划算的。螃蟹倒有些長得極大的,撿起幾隻跑到營地邊上的也不虧。
寒冷的季節似乎確實是結束了,食物變得越來越多,但下雨與發大水的時候實在太多。有時洪水就連人們棲身的山洞都要淹沒。人們只能累起石頭,做成一種擋水牆,並且在擋水牆上抹上河邊尋來的結實的粘土來勉強阻止那點無處不在的滲水。
但水仍從外仍一滴一滴地滲着。
在又一次下了幾天也可能是十幾天的雨里,人們在山洞裏被迫忍受着無處不在的饑饉和濕寒。前天,他們與一個山中的部落發生了對山洞爭奪的角斗。昨天,磐媧一個不太熟悉的吃錯東西的弟弟在堅持幾天後腹瀉而死了。他的屍體被埋葬在離山洞很遠的一個地方。
部落里的一切大多共享,作為巫鹹的弟子,磐媧收穫的是尊敬而不是吃飽。儘管她沒怎麼吃飽,但她腦海的思維仍然很活躍。
今天,她到了山洞的深處,在滴着水的鐘乳石的下頭,問平躺在乾草上的巫咸:
“老師,那塊在頭骨里的晶體能不能改變水的性質,消除掉一部分水,讓它們變成乾燥的泥土,再用泥土抵擋無處不在的洪水……甚至,我們要是能把泥土變成肉……把岩石變成蔬果……”
那時候,巫咸已經好幾天沒有起身動過。吃什麼東西也都是靠侍奉她的婦人餵養。他抬起自己雪白的腦袋,一雙被眼皮遮住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睛看着身前的磐媧。
他說:
“你可以試試……我和磐巫曾經試過,想要轉化雪,但失敗了。”
“爸爸也參與過……”
磐媧滿臉都是驚訝的神色。隨後,她不屈不撓地追問道:
“爸爸都參與的話,怎麼會失敗呢?失敗的理由是什麼?你們把雪轉化成了什麼?”
巫咸始終集中不了精神,一雙枯瘦的手仍靜靜攫着那塊他所傳承的晶體。他靠在山洞的最深處,吃力地一邊檢查獸皮的繪畫,一邊對磐媧說:
“我和磐巫對此的看法非常接近。他說的是‘雪不是單質,而是一種混合物’。我也如此認為,因為雪不是純潔的,其實是很髒的,裏面混雜着各種各樣的看不見的小蟲。水也是如此,裏面是數不盡的蟲,不同的蟲與污泥都會轉化為不同的東西,只有它化作氣的時候才是乾淨的……可化為氣,便無法阻塞光路……”
“也就是說還是可以轉化的咯,那隻要再精細點,尋到某種方法以期穩定的變化不就好了……”
磐媧仍不相信做不到。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敢於疑問一切,也總是精力充沛能去做一切。
不下雨還好,下雨的時候不方便狩獵的活動。在採集之餘,她便拉起磐氏家族裏自己親近的小伙姑娘們隨着她一起做這反覆的實驗。
李明都知會此事後,並不阻止她,只問了巫咸:
“你有沒有告訴她,這折射了物質的晶體一失手便會害了人的命。”
“我自然說過,可你也知道你女兒的個性。她可能會因此把自己害死。”
巫咸說。
李明都轉過了頭,他猶豫了下,問道:
“這是你‘望氣之術’的預言,還是你‘單純’的‘勸誡’呢?”
巫咸說:
“是‘勸誡’,不是‘預言’。”
雨仍在下,人們仍在龜速地在山間流動。許多人都在想他們會不會走不出山了。如果走不出的話,那麼呆在山洞裏會不會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雖說這個時代沒有記憶,但人們的口中還相傳着古老的居住在山洞裏的仙人的傳說。
大多山洞很小,但人們也找到了幾個不錯的還算大的寬敞的通風的山洞。
巫咸每一次都大發雷霆,嚴厲地告訴眾人,他們必須都走。
“山洞是好的,但它不屬於我們。它屬於蟲子和毒蛇!在未來一些日子裏,其他一切動物會從昆蟲和毒蛇的手中拿走山洞……但那也決計與我們無關了。”
他說:
“你們還記得嗎?我們曾經是住在一種屋子裏,是用木頭或者石頭在平原上累做的屋子裏。在那屋子裏,既沒有螞蟻到處亂爬,也沒有蛀蟲或老鼠,沒有外面那群雜草之中無處不在的沙沙的響聲,它是乾淨的,是我們所居住的地方。得找這樣的一個地方才行,才行!”
但巫咸確實已經老了。
潮濕的環境誘發的哮喘、濕疹、關節的疼痛、浮腫和炎症每天每夜都在折磨他。明明如今的世界已不再像之前那樣死亡般的冰寒,但他始終覺得冷到了骨子裏,披多少獸皮,蓋多少被子都不覺得溫暖。他睡覺的時間正在變短,清醒的時間變長,但大部分清醒的時間他都集中不了精神,處於一種糊塗的不知所云的狀態中。
他的話也不再得到信任。
新任的族長,他原先的學徒見過巫鹹的種種神跡,仍然替他張羅在這世界上的移動。而年輕的人們已然安逸於如今洞穴中的生活。
大自然的豐足足夠養活這群規模遠不如前的遺系。世界大大地縮小了,不需要移動,也不需要栽種,在山洞和山洞的附近就足夠找到那點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的一切。
自然正在侵蝕文明的痕迹。季節冷熱的變幻帶給人們以時間流動的錯覺。在漫長的不變的景色中,時間會消失在萬古不變的深淵中。智人們好像正要回到他們百萬年前的原始人先祖的生活。
但一天天過去,雨水沒有停止的趨勢,反倒愈演愈烈,以致於超過了限度,而讓人們所居住的山洞也不再安穩。
一天夜裏,猶在夢中的原始人聽到了狗在大聲吼叫,接着是守夜人的呼喊:
“大家快起來!水來了!”
幾個人揉着眼睛起身,走到洞口往外一看,只見得一道吃人的大水從山崖上直下,混着泥屑與砂礫,迫近了他們的擋水牆。激蕩的水聲像是連續不斷的響雷。在深深的夜晚看不清顏色的濁流,像瀑布一樣朝着洞口奔流。
部落人頓時大亂。男人們慌張地把他們那點作為財產的食糧舉到空中,女人們則勉強舉起了火把。無數的火把在黑魆魆的夜裏冒着滿天飛來的水滴走來又跑去,人頭攢動,走向更高處。
磐妹吃力地尋着其他磐氏家族的人的身影。她看到磐媧正在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帶着年老體弱的巫咸一起走。而磐姐最上心的幾個孩子則在涉水往他們的方向走來。
“別看了。”
李明都緊緊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又說:
“我都看着呢,他們和我們馬上就會和,石頭已經過去了,你跟着我走,別多想。”
結果,這不經意的一眼,他就看到她冷得發白的臉上居然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了。李明都摸不着頭腦了:
“你笑什麼呀?現在情況可危急哩。”
磐妹緊緊拉着李明都的手,在這濕潤的澤地上氣喘吁吁地奔跑,她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勞累,反倒笑着說: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高興吧……”
“你有什麼可高興的……”
李明都惱道。
磐妹冷得牙齒咯咯響,但兩片紅色的嘴唇仍然掛着笑意:
“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麼能比過去的那些讓我感覺更壞的日子啦。”
“我真是弄不懂了。”
“你什麼都可以管我,但唯獨不能管我笑不笑呀……”
磐妹更加響亮地說道。
然後她更緊地抓住他的手,露着牙齒更加地笑了。
那時候,天空飄着許多雨點。雨點無情地拍打在人的臉上,而洪水就在人的邊緣奔馳飛騰。人走幾步,它也不時往外擴幾步,彷彿怎麼也逃不掉似的。他們一直跑,跑到遠離水的高處,見着水在山間激烈地徘徊,捲走了樹木。
雨一直到接近黎明時才停。月牙兒從雲的縫隙里露出自己的身影。地上的大水卻仍在奔騰,上面閃爍着冰冷無情的月光。濕漉漉的跑得失散的人們靠着火光彼此辨認,在山麓上重新相逢。
族長開始清點人數。只這一場大水,就將人們在山洞裏長久居住的想法澆了個粉碎。而他們先前收集的放在山洞裏乾草食糧也大半化為了烏有。
人們被迫重新上路了,過上走一段路,找一點食物,再找一個地方棲息,然後循環往複的遊獵的生活。
巫咸病得一天比一天厲害,大多時候他的意識都不很清醒,但嘴裏總是念叨着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的話語。
“馬上就到哪裏呢?”
“他曾經說過的水草豐茂之地嗎?”
可這老人幾乎已不能溝通,人們也就對這個答案一無所知。磐麥曾經委託磐媧問巫咸這個答案。她得到了一個並不准確的更接近於“意義層面”的答案。如今,磐媧起了好奇心,想要得到一個更準確的“地理層面”的答案。她便開始整理巫咸那全部珍藏的刻畫著文字的獸皮。
按照巫鹹的說法,磐媧是他的全權繼承人,她是有資格這麼做的。
但這些獸皮並不是優秀的信息的載體,有些被水浸得模糊,有些則已經七零八落,有些則在長久的遷徙過程中被損壞了,還有一些則丟失了。
她和族長可能是唯一能夠辨識這些獸皮上的信息的人。因為他們曾經參與過巫咸記錄星象的計劃。
在記錄星圖的獸皮上,磐媧記得巫咸都會標上地理位置信息,譬如說在哪座山的旁邊,在哪座海的旁邊,山像什麼,有什麼動物,也會標上時序信息,那就是畫上月亮的形狀。至於季節的標識並不重要,因為星星……按照包括李明都在內的巫們共同的認識,星星本身就是對季節的描述。
但直到整理的時候,磐媧才發現每一張獸皮上還有額外的幾種標識。這些標識的圖案千奇百怪,有的像是單純的累加起來的方塊,有的像是太陽,有的像是花草,有的則像是一團蛇或一隻鳥。這些圖案說不清楚是巫咸留下的……還是某種單純的污漬。
除了那塊能折射物質的晶體外,她的研究內容又多了一項,那便是巫咸獸皮的繪畫。
除巫以外的所有人都背負着艱難的獵食取食的工作,沒有任何人能騰出空來幫她。不過巫咸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在短暫清醒的時刻,奄奄一息的老人說:
“已經快了,快了……穿過一條小河,走過一片樹林,樹林上是沉甸甸的橙果,但別吃多,會拉肚子。再往前是一片不結果的樹林,接着是土坡,然後就快了,就快了……”
說完這段話,他幾乎不能睜開眼睛,也吃不下什麼東西。老人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撐。遷徙的人們得把他放在車子上慢慢地拉。
太陽升起又落下,露面的時候不知何時已比不露面的時候多,漫長的雨季在漫長的移動中好像也快到了盡頭,因為會結束,所以一切季節在人們的回憶里又都變得短暫。
雨水的結束不是洪水的結束。過剩的水仍然淹沒着原先乾燥的土地。動物變得越來越多,一群群的雲雀在空中飛舞,野雁在空中互相呼喊,水上飄着一群白羽毛的小鴨子,而水邊的石頭裏則長出了許多柔嫩的小草。冰雪在這一片地區已經徹底見不到了,但溪流水澗卻到處都是,沖刷着每一片淹沒在水裏的樹根和草根。
大大小小的水坑分散在群山的每一個地方,白天閃爍着日光,晚上便倒映出了滿天的繁星。
一個登高望遠的哨兵說再往前就不是山而是草地了。那一片草地不是他們原先過來的草地,但也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湖泊,而被水淹沒。雖說被水淹沒,可到底還有露出的地方,還是能走的,或許是比山更好的住所。
巫咸幾不能言語,人們就更看重磐巫的意見。傍晚,李明都和捕獵隊一起帶着大批獵物回來,年輕的婦人們開始處理動物的肉。炊煙裊裊,升至半空。
疲憊的李明都耐心地聽完部落族長的意見,然後說:
“去吧,去吧,巫咸原先是怎麼想的?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磐媧更不必多說。牧力等幾個後來融入的小型家族略有意見,但看到眾人的同意,也不再言語。
第二天一大早,衣衫襤褸的人們踏過一個個水坑,趕着牛馬往山腳的方向走。在接近傍晚的時分,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磐麥,他興奮不已往隊伍後頭傳來了一個消息:
“前面有片果林,快來呀!”
疲憊的人們的精神一振。磐媧聞言,急匆匆地也走到了隊伍的前頭,問到磐麥:
“哥,果樹在那兒呢?”
“你來呀。”
磐麥領着她一起向前,踏着鵝卵石走過了一條清澈的小河。在河的那一頭便是一片黃澄澄的果林。
樹葉都藏不住那一顆顆飽滿的果實。果實的表面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絨毛上還掛着點凌晨未散的清露。
磐麥摘下了幾個果子,也不管能不能吃,徑直咬下了果肉,還嘖嘖地評論道:
“有點酸……待會兒給回去幾個吃。”
誰知,磐媧根本沒有在聽他的話。她握着一顆黃澄澄的果實,喃喃自語地說道:
“老師說的都是真的……”
隨後,她抬頭向前望,霧氣籠罩着果林,荊棘和野草長得到處都是,遮蔽了前方的視野。她再也無法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走了沒幾步,就變成了奔跑。
“你要去哪裏啊?隊伍還在後頭哩,前面可能有野獸,危險。”
磐麥連忙追了上去。兩三個磐氏家族的年輕人也跟着他往前奔跑了。銳利的草葉在他們裸露的腿上劃出了幾道傷痕。兩隻松鼠被人們的舉動驚擾,連忙躥進了樹林的深處。一兩個不知名的小蟲爬上了人們的肩膀,咬了他們幾口,又被手拂拭了去。
“等等我呀。”
磐麥往前大喊。
磐媧根本沒聽他的話似的一跳,在石頭上停留片刻,心情激動地說道:
“真的是不長果子的樹林……沒有土坡,但是有片草坡。”
林邊恬靜,草地清新。在坡上,還有一道清冽的泉水。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從泉眼中冒出,在一條很淺很淺的溝壑中緩緩地流動着。而在泉眼的旁邊,還累着腐爛的木頭和不知多少年前搬到這裏的石頭。
“這是……”
磐麥看到了這個泉眼和泉眼邊上的石頭,一時感覺有些熟悉。
但這時磐媧發出摔倒的聲響,吸引了磐麥的注意力。這着急的女孩走得實在太快了,她拼了命地向前,一個失足,便在柔軟的草葉里咕嚕咕嚕往下滾去了。
磐麥心急,大聲道:
“小心點!神仙不得罵死我呀!”
他追着磐媧往下奔跑,沒走幾步,便看到了一片被山坡圍着的山谷。磐麥頓時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山谷里是一片金燦燦的海洋。那是數不清的沉甸甸的稻穗正閃着黃昏的金色的霞光。清涼的晚風徐徐地吹拂着穀子,於是稀稀落落長在一起的作物們便像是海一樣,湧起了無邊無際的金色的稻浪。
磐媧從燦爛的禾穗之中站起身來,她感受到自己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她抬起頭,看到了一塊可怕的嚴峻的有稜角的黑色的石頭。
那時,太陽已經落了,最後的暮色從原野的盡頭一直伸展到了山谷里。晚霞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焰正要消失在深色的天幕之後,而大火星不知何時已從東方的天空升起了。
山麓是一片灰藍,初出的星星照耀着從群山間歸來的人們。
星星的底下,黑色的石頭豎立在金色的稻浪之中,好像從未改變過,始終在這裏靜悄悄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