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澤
縱許夜色深沉,幾個膽子大的傢伙,手持火把也準備一探究竟。但那幾個年輕的智人已經消失在大澤黑暗的深處。巫咸出面制止了他們有勇無謀的衝勁。
夜裏的寒氣格外凜冽,砭人肌骨。幾張裸露在星空下的面龐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冰白,那是午夜的寒霜。
巫咸緊了緊衣服,對他們說:
“我已經請了另一位巫出手。你們就不必向前了。”
在巫咸講話的時候,李明都使機器已經在空中飛去許久。智人不同於尋常動物的特徵之一在於積極地使用火。白天還什麼都見不到,但晚上細細看去,能見到足有分散得很遠的十幾處燃起了向著星星攀登的火光。
火光在寒風中搖曳,煙氣在氣流中彎曲。
白天就一片悄然的大澤在夜晚顯得無比寂靜,從空中看去,它就像是一片冰封了的海,那些偶爾裸露的陸地是一片幽幽深邃的海里的改變了光的折射率的暗礁。大片大片凍住了的湖水,不知綿延多少千米萬米。而火光就分佈在這些暗礁的表面,像是蟄伏在深海里的會發光的小魚,幾不可見。
通往這些湖心小島的方法只有這裏的居民才知道。
這裏的居民也是依靠各種方法才能總是準確無誤地找到他們的路。
其中一個方法是動物的識路。
那幾個年輕人牽着狼犬,與其說是自己在走路,不如說是在跟着狼犬走。他們的路線歪歪斜斜,卻一個不漏地繞過了所有危險的纖薄的地方。李明都全部記錄下來,便使機器身體返回了營地。
巫咸還在帳篷外的火堆旁等待他。
“確定了路線嗎?盤巫。”
“確定了,可以找到原居民。”
“不一定是原居民,可能是乾旱的時節遷徙到這裏的人……在近兩年氣候變冷前,我想這裏可能非常豐饒……是整個乾旱的世界最不幹旱的地方了。”
巫咸從火堆邊上站起遠望大澤的深處。
“也可能整個蒼天之下的世界最危險的地方了。”
數不清的野獸、毒蟲,有毒的植物,還有智人,都在這複雜的連環的湖水、沼澤、草地混在一起的土壤上獵食、競爭、殘殺。
縱然這一切在現在都已經被冰封,但這裏反而變得更加危險。
“你是想和這些人接觸嗎?”
“是的。”巫咸說,“我們需要一個嚮導,才能穿越這片已經死去了的沃土,或者在這片還有豐饒的危土中生存。”
次日天氣不好。
第三天太陽出來,大澤的水被曬出蒸汽時,巫咸點起一個熊部落的小隊。除去石矛和差不多夠用三天的乾糧,巫咸特意還叫每個人都帶了木杖,然後才跟着李明都意識所在的機器身體走進了大澤。
李明都一開始不清楚木杖的意義,但走進大澤幾百米后,他就立刻明白了。
因為,這裏的路要比原先覆雪乾燥的山路或者夜路還要難走得多。因為它不是乾燥的……雪它是濕潤的,甚至是滑的,它會下陷。就算記錄下了居民們的道路,人需要用木杖來支撐,也需要用木杖來探每一寸的道路,看這些道路是堅實的、是滑的、是泥濘的,還是冰的,有水嗎?沒有水嗎?底下都是水嗎?又或者是瀝青、是什麼從地里冒出來的其他能流動的物質。
動物在此時竟發揮了一種驚人的卓越性。
所有未來的、更遠的未來的,用輪子的、用履帶的那些車輛機器,只要是在地上走的,不會飛的,在這裏都不好使,若是身軀龐大,就更容易出事。反倒是人的腿,和一根簡單的木杖,能走過千軍萬馬不能去之路。
沒走多久,幾個人已經污泥過膝,渾身的衣服都帶着泥,除了機器不時微微漂浮起來,其他人都摔倒在污泥中數次。有一次最兇險,污泥下陷,旁邊是一層薄冰,薄冰下是已經死去的草和冷到了極點的水。
走在後方旁側的一人走着走着,身體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便往下陷,他連聲大叫。其他人才急急轉頭,反應過來,一起把他從蒸曬的有流動性的泥湖中拉起。
好不容易這人濕漉漉的身子重回地面,大聲喘息。這男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後,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你哭什麼呀?熊羋。”
有人問他。
熊羋涕淚俱下:
“我袋子破了!”
其他人這才發現熊羋身上的袋子原被草根刺破,裏面全部的食糧全部倒瀉於探不到底的軟綿綿的地里。炒熟的五穀作物混在污沼中,已經分辨不出了。
熊羋轉身,用木杖想要從污泥里挑出一點東西來。
巫咸制止了他的行為。
他說:
“我什麼都能吃。”
巫咸搖了搖頭:
“這真不能吃。你忘了前天上午,族長兒子鑿冰取水,喝了這裏的水,沒一會兒就肚子發脹,在地上疼痛難耐,命懸一線嗎?”
與露水,或者熊部落曾經依賴的那條大河不同,遷徙路上,他們遇到的大多的地區水都不能直接喝。
“可是……那接下來幾天我吃什麼呀,總不能你現在讓我往回走吧,大巫。”熊羋睜着眼睛,說,“我回去,多丟人……”
李明都聽到其他的熊部落成員說
“我們給你分一點,差不多是夠的。”
“還有……”
年長的巫咸喘了一口氣,補充道:
“把你的腿腳給我看看,被刺破了不是大事,但被毒水浸了是會死的。”
果不其然,熊羋翻開褲腳一看,被草根刺破的傷口已經紅腫潰爛,流出的血也在發黑。
巫咸先是叫人吮出血來,又從自己的木筐里選出草藥外抹處理,再歇息片刻,才重新叫眾人出發。
李明都不擔心熊羋,但更擔心巫咸。機器幾步走近巫鹹的身旁,低沉地說道:
“你好像體力不支,還能親自走得下這條路嗎?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已經很久沒有戴過那獸角的冠冕了,一頭稀疏的黑髮,混着銀絲,質地粗糙、干硬……
“年輕的巫……”他說,“你知道我有望氣之術,難道你認為我會沒有看過我自己的未來嗎?我的日子還很長呢……”
在古老的世界裏,人世間還不曾有過任何的路。
氣候越來越怪,太陽剛剛升起沒有多久,天空就飄起了暗沉沉的霧氣,整個大澤頓時陰風慘慘,凄涼滿目。
好在他們要走的路不是很長。
接近傍晚的時候,天空飄起了一點霜雪,晚風夾着雪花輕盈地飄蕩在這片古老的大澤上。這行人已經半數帶傷,但他們終於望見了在一片堅實的大澤中心的土地上,擱淺在冰霜雪泥中的木舟,還有木舟外,幾個和磐氏山谷里的建築差不多的簡陋的窩棚。
幾隻狼犬大聲地吠叫起來。
村莊裏的智人可能正在棲息,聽到叫聲,便拿着尖銳的石矛衝出了窩棚。這時,眾人才第一次仔細地觀察了這一智人部落成員的面色。
他們的面色差得很,明明還年輕,卻又黃又黑,皮起皺紋,身子也餓得瘦。顯然,他們在這片沼澤地住得也不好。
巫咸頓時有了底氣。
“喂,”他站在最前面,直着身體,用一種讓李明都感到陌生的發音的方式,說,“我們是好的,我們不傷害你們。”
拿着石矛的人立刻目目相覷起來。
那時,李明都想起熊部落化為火場的當時,巫咸口吐了磐氏家族的發音。
“你會他們的語言?”
他小聲地問道。
“會一點。”
巫咸平靜地答。
這群智人的戒心消除了一大部分。
在數萬年或數千年以後的世界,未來的人已經建立起一整套勾心鬥角的學問,縱是朋友也會互相欺騙,但人們聽到鄉音之時,也會感到親切。
而對於晚期智人而言,當一個人用“熟悉的”語言說出言論的時候,使用這一口音的智人,不論來自哪裏……幾乎可以被視作同族了。而他們的話語,幾乎是可以被立刻確信的了。
李明都到很後來,也不知道巫咸用那套嘰里呱啦的話和這群智人說了些什麼。
但這群智人的戒心確實放下了很多。只有一個老人非常敵視熊部落的來人。
他的意見被年輕人們無視。
晚期智人也會無意識地為了自我保護地說謊,但他們的謊言往往連他們自己不久以後都會相信,譬如山野之中的精靈,譬如煙霧繚繞中顯現的先祖精魂。或者,他們其實還無法分清真和假,根本辨別不了自己拿走的東西就是別人丟失的東西,分不清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更分不清到底什麼人是自己人,什麼人是敵人,一切萬物在他們的思維中都極為抽象而富有神話般迷幻的特徵。
換而言之,即是“反理性”的。
理性的太陽升起在十八世紀以後。
太陽落山後,狼部落,姑且先因為他們馴化的狼犬,姑且稱之狼部落吧,升起了火堆。
幾個火堆邊上,熊部落和狼部落們智人們圍成一圈又一圈,唱着無人知曉的遠古的歌謠。
機器不參與他們的歌舞,李明都意識沉到人身的那一邊。直到一切安息,只剩下凜冽的寒風吹拂着簡陋的窩棚時,他聽到巫咸“磐巫磐巫”的叫聲。
李明都便從人的夢飛進了機械人的夢裏。機械人的電子眼隱在獸皮帽的陰影之下,眨了眨。他問:
“怎麼了?”
“狼部落遇到了一個麻煩,我決定幫幫他們。你要來嗎?”
巫咸說。
“什麼麻煩?”
“他們有族人,被另一個部落掠走了。他們希望我們能幫幫他們,把族人從其他部落的手裏救回來。”
李明都頓了下,說道:
“你有把握嗎?你不會死在哪裏吧。”
巫咸自信十足地說:
“有。他們在這裏,比原來的我們衰弱多哩。”
他搖了搖腦袋,說:
“那我不去了。”
“好。”
第二天一早,大澤的上方仍是寒風吹拂。狼部落的年輕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熊部落的援兵,走進了大澤的深處。
李明都緩緩升入上空。
機器久不經維護,也沒有加裝正經的大氣層內飛行組件,在大風的空中移動是有困難的。
他只遠遠眺望這支討賊的隊伍接近另一片升着煙霧的火堆。狼部落已經告知了巫咸哪些地方不會塌陷。於是按照巫鹹的設計,幾個狼部落的人先是按照慣例引出了另一部落的人,將他們引到一片安全的衰草叢中。接着熊部落的人一躍而出,拿起了石矛與最原始的弓箭。
在無知的歷史之幕後,在數萬年數十萬年屬於採集與狩獵的生活中,有他們神秘的哲學與神學,只不過傳遞的是那些煙霧縹緲中像是先祖精魂與古老的樹木與石頭的話語,而不是上帝或者佛陀。
有他們的音樂,只不過簡單粗陋到五音不全,而不是恢弘的交響樂團,數十種樂器的互相配合,還有那精心設計的腔體共鳴之聲。
還有戰爭,但不在星球之間,不是那些跨越洲際甚至星際的導彈與轟轟隆隆的鋼鐵軍團,只是在方寸之間、生死之爭。
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回歸了它最簡單最粗陋最原始的本真。
之前那個叫熊羋立了大功,捅死了一個最身強力壯的異族人。那個衰退的部落立馬放棄了抗爭。
之後的事情,李明都沒有再看,在狼部落幾個老弱病殘看神明的目光中下降。
下午的時候,隊伍回歸,果然如巫咸所料,沒有一個減員。
只有幾個人的身上掛了彩,巫咸已經做過了處理。運氣好的話是沒有事情的,運氣不好細菌感染可能會帶走一兩個的命。
狼部落的年輕人也帶回了他們被囚禁的親人。
據他們所說,他們的親人死了大半。
巫咸平靜地說道:
“可能是被吃了吧。我們在土坑裏找到了他們的骸骨,狼部落同族人的骸骨和牛羊、猛獁被吃剩下的骨頭放在了一起。”
活下來的幾個人精神狀態好像不大正常,身體也很差,說不出話,也沒法交流了。巫咸救不了他們。李明都也救不了。
他們應該是沒幾天能活了。
狼部落剩下的人不到五十。年輕人們和老人們商量了一個晚上,和巫咸一起記錄星象的李明都聽到了他們的爭吵。
“他們在吵什麼?
巫咸用石頭沾着從藥草里提煉出來的染劑在獸皮上點星點,他說:
“狼部落也有他們的巫,一個年老體衰的巫。這個巫堅信他們得呆在這裏。不過那群年輕人已經想和我們一起走了。那個巫什麼東西都沒求到,他說服不了年輕人。”
“他們知道大澤的路嗎?”
巫咸轉過頭,露出了一雙悲哀的黑眼珠子:
“他們當然知道,至少知道大澤的一大半。他們去過每一個地方狩獵,所以才能確認這裏食物的匱乏呀……就和我們知道得走一樣……”
狼部落的柴火有的點不燃了,火堆沒燒多久,就已經接近熄滅,煙霧飄向了群星。年輕人終於明白昨天火堆點得那麼亮確實是狼部落盛大的款待了。今夜,只剩下了深藍色的月光,還有月光在冰面上閃爍的熒熒的明亮。
遠處,群山濃重的陰影正投在一望無際的大澤之上。近處,他看到了草堆上抱在一起睡覺的人們日漸早衰的面龐。
與巫咸說的一樣,第三天一大早,狼部落的年輕人就和巫咸說,他們會加入到熊部落遷徙的隊伍里,但有些人不準備加入了。
過來時是十幾個人,回去時是幾十個人。
三天的乾糧剛好夠用三天。第四天天旱,是個好日子,人們拿着木杖往熊部落的營地走了。狼犬走在人們的最前面,小心地探索這片兇險莫測的土地的生存之道。
大約一個時辰過後,一股濃濃的黑煙追上了人們的隊伍,這時,狼部落的一個年輕人回望他們的家鄉,只見到紅色的火焰像是雷雨劈到山林里的烈火一樣熊熊地伸向了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的明亮的天空。
火光倒映在無際的冰面上,隨着風作舞與飄蕩。
“你們部落里的誰在燒東西?”
巫咸問道。
誰知那狼部落的年輕人們好像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人說:
“是巫。”
“你們的巫?他在燒什麼……怎麼煙這麼大。”
另一個人說:
“……他在燒自己。”
另一個人補充道:
“他昨天就說他要做最後的拯救一切的儀式……求來溫暖,求來豐饒……”
又有人問:
“能成功嗎?”
人不是好的料材,只能燒一會兒,大澤從另一個方向吹來帶着血腥味的冷風,黑煙很快就消失在明亮的天空之下,那點焦臭的味道投在無邊的天地里也只有出走的年輕人會聞上一會兒。
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李明都抬起了頭,他看到了頭頂依舊沒有任何一點溫暖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