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自由
存放生命的柜子沒有縫隙,燈光透不進來。滿室立櫃的倒影像是在一個已經靜止的廣場上、數百數千人的屹立。
沿場地中軸線,從盒子最大的片區從東往西走,就是盒子規格次大的片區。按抽屜的截面,次大的盒子同樣可以裝進大部分體型的人體。
他打開其中一個抽屜。與他想像的一樣,次大的盒子上也有玻璃,玻璃同樣映着一張人臉,是張小孩的人臉。臉上泛着死一樣的灰白,臉的邊緣是一片深藍色的水,也可能是冰。再其他的部分就超過了玻璃的範疇,看不清晰了。
接下來連續五六個,也都如此。
李明都回望了眼盒子規格最大的片區,將之標記為“前綜合時代”。規格次大的片區被他標記為“綜合人格時代”,剩餘的片區暫且是他的技術水平不能理解的,他將之標記為“后綜合時代”。
因為這個劃分,自然而然,前綜合的盒子數是最少的,后綜合是最多的。綜合的數量,李明都數了數,比前綜合也多上不少,大約有兩百個。
“兩百個總能成功幾個的。”
他想。
盒子的表面看不出盒子的構造。機器身用次聲波挨個試探了下,發現綜合人格時代的盒子技術至少也存在過六次疊代。
每次疊代的幅度都不高,七種盒子可以分為一類,但他想他不能冒險,他需要找到他熟悉的那一種。只有那一種,他從第三前線和行者號中獲得了相關的知識。
李明都走在陰影里,直到一小時后,他沒有找到與他記憶里的構造一模一樣的盒子。
最相似者在若干個維生系統環節,從換熱到保護劑自循環都存在與從第三前線讀取的設計圖有不一樣的地方。
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深深吸一口氣,打開一個他最眼熟的抽屜,然後俯着身子,輕輕擦拭盒子。盒子上原本沒有塵埃,但因為他的到來,他身上沒有被氣壓室去除的一部分灰塵也就落到了盒子上。
盒子的顏色各不相同。塵埃落在銀白色的表面,格外顯眼,像是鏡子上的斑點。
顯像器的下面照樣是一張孩子似的面龐,他的頭髮被剃光了,乾乾淨淨的面孔上還保持着一種遲鈍的獃滯的像是在思考什麼的表情——對於二十二世紀而言,那也一定是幾百幾千年後的事情了。
盒子的外殼絕對不是二十二世紀的造物,應該是在這個空間站製造之初被設計的。
李明都不懂盒子的外殼,但他懂盒子後面所連的線纜。
如果他猜得沒錯,那麼線纜里傳輸的不是電信號,而是光信號。因為在三十世紀,類似的線纜受損后曾被他翻開察看,破損的縫隙里什麼都沒有,只閃爍着點點的熒光。
他更用力地拉開抽屜,直到線纜暴露在他的面前。
直到這裏為止,他所有的動作都還是可以挽回的。
“在一百年前……刑法中所標記着的最大罪惡是故意殺死一個無辜的人,也就是剝奪一條鮮活的生命。如果有更大的,那就是剝奪許多人的生命。”
在機器身的手開始剪斷線纜的時候,他默默想道:
“那麼我想要對每一個盒子犯下的錯,要麼剛好相當於殺掉了兩個人,要麼因為沒有符合的規定,而不足入刑。”
儘管這樣想,李明都的心裏卻仍然一片空白,好像在做一個不真實的夢,只有脖子不知為何濕漉漉的,淌下了汗滴。
只幾秒鐘,線纜已被機器身剪出一個小口子。線纜隨之發出一陣輕微的氣體泄露聲。從破損的縫隙里望去,裏面果真什麼都沒有,只能看到線纜本身的外皮分了好幾層,最內的一層是一種單質的晶體,晶體的內側是空空蕩蕩的,閃着幾點熒光。
熒光是裏面的光線打在觀測者視網膜上打出的點。
到了這時,李明都反而更加冷靜了。不定型鑽入機器身內,人身退後一步,靠在柜子上,機器身打開了手臂里的裝置,通過接線的方式,讓自己成為光信號的中轉站。隨着一陣深入感知的震顫,他彷彿有聽見了連接協議發出的不存在的問候:
“你好啊,我是第八代次線傳輸協議……”
盒子的信息隨之流出。
就在這個瞬間,李明都做好完全準備,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裏面空空白白,流過的只是平靜的水。
它是根純粹供能的管線,與第三十世紀時計算並傳輸了一個微型世界的信息的光纜不能同類而語。
也是直到這時,李明都再次想起了關於第三十世紀的存放晶體的盒子另一個蹊蹺之處。
“它為什麼會做人類的夢呢?”
各種零零碎碎的猜測在他的腦海里翻騰,但他已經無暇思考多餘的猜測,只有一個念頭在支持他繼續行動。
在意識不自覺的控制中,機器身的計算單元按照他期望被獲得的記憶構造了一系列的情景。這個活計,機器身做來猶如本能。早在十幾年前,他的意識被迫只能寄存在機器身的時候,就曾試想把自己的身體作為城市,用全身的運作來演繹一個永不停歇的故事。如今所要做的無非是更換材料,按照命題寫一段虛假的故事。
故事作為信息通過機器身的器官,變成了電波,沿着光纜被傳輸了去。接着,機器身放開了雙手,徹底斷開了光纜與盒子的連接。
“嘟——嘟嘟!”
同一時間,整個寂靜的殿堂發出異常的警報,警報聲從各個地方飛出,像是無路可逃。李明都的思考僵直了一刻,但緊接着他想起來——
他已經轉過一圈,空間站內沒有任何維護者,所有機器都不具有任何程度的智能。
“沒什麼好害怕的。”
失去光纜的盒子被機器身抽出,拖到地上。機器身繼續握着孔線進行自動破譯。不定型從光纜的孔線里爬進了盒子裏。他的意識一半沉在不定型的視野中,將自己的身體極盡扭曲,以適應不足一厘米的孔徑。這種孔徑不定型攀爬數刻便把自己體內的流態器官壓縮到了極限。它放棄了身體的進入,而轉為伸出自己的觸鬚。
而人體的眼睛則看到了盒子最外層的殼分裂成六瓣,分成六個方向像傘骨一樣向外張開,露出裏面藏着的真殼。而真殼上便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李明都可以理解的操作盤、各類被掩蔽的自動燈還有一些掩蔽的插孔。大部分插孔都與外殼相連,聯繫它們的是正常的線路,而非真空或非真空光管。
他鬆了一口氣,脖子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情況。斷開線纜意味着這種盒子肯定無法繼續運行,按照人類冬眠技術的慣例,必定會存在某種應急設施把裏面的人釋放。遲早有一天,這裏的所有靈魂都會被釋放,但本來不該在今天。
外殼與真殼分屬兩個時代的科技。製造真殼的技術應該就在二十二世紀綜合人格的時代。外殼是後來人加上的,換而言之,外殼本身的技術超過了李明都理解的範疇。但它若要與真殼連接,也要按照真殼的方法。
不定型通過非真空光管,鑽入的就是真殼,它已經順着氣體與水的分解循環系統摸到了內維生艙的邊緣。
李明都已經看到了玻璃底下深藍色的液體周圍迸出了許多不自然的氣泡,那是氣體系統出錯的特徵。
同時,內維生艙的溫度極低,雖然由於液體本身的特性不會凍結,但也不是不定型要進入的。它所做的只是摸索盒子的內部結構,現在它已經成功完成它的任務。
它從維生艙中退出的同時,機器身把連接外殼與真殼的線纜一根根拔掉,而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一台來自可能是第三十世紀的頭腦,以每秒兩億兆次的運算速度,對盒子進行計算。它唯一的瓶頸在於線纜的數據傳輸上限。
如果有人能夠打開盒子的話,可以看到在人腦底下的接入器正在迅速升溫,直到接近零下四十度。這是盒子所使用的冬眠技術不能接受的高溫,會造成系統的破壞。它的備用能源所催促的冷卻液的迅速循環帶來了一陣極細微的響聲,喚醒命令從指令棧中急促地發出,像是吹響的號角。它真正的主人仍在沉睡,機器身予以一切號角冷酷的否決。
接着,一連串的警告像是從地里爬出的死屍,把他包圍了。李明都心一橫,乾脆把盒子載有的簡單智能系統拔除,讓機器身徹底接管盒子。
盒子的異顫徹底停下。
它從牢房被押到了刑場,被徹底剖析開來。
轉眼間,機器身就感應到一連串斷斷續續、看似不連貫卻又彼此相連,像是在水面上綻放的無數的波痕。其中有一段格外單調,這段記憶沒有任何“綜合人格”干涉過的痕迹,被機器身一眼瞧見。
靠在柜子上的人身由於意識的遠離而緩緩滑倒在地。那時,李明都的絕大多數意識都沉浸在機器身中,許多複雜微妙的情緒由於缺乏對應的激素或模態都不再能生成。
縱然意識已經遠離,但人體無法停止活躍的大腦皮層,仍在傳遞一些遊離的像是做夢般的念頭。
在二十二世紀最後三十年,綜合人格行為模式的運用達到了人類歷史的頂點。仍然需要一個確實的本體,使用這一本體作為人格的發生。也因此,刪除記憶和添加記憶也變得可能。按照一位女性助理的說法,這是全球禁止的綜合人格模塊行為。不過想要讀取記憶,卻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記憶是碎裂的,存在於各個部分之中,不通過大腦本身,很難連貫地形成一段故事。就算是時間也會是錯誤的。人以為想起的六十年前的故事,可能只是三十年前他在回憶中對其進行的重新加工。
“哦,對哦,這好像是我現在做的事情。”
機器身前所未有的專心致志反而讓人體更加昏昏沉沉。在這種高度精細的作業中,李明都像是一個喝醉了的人一樣記憶攪成了一團。先前已經數天數夜不睡覺,如今就更難集中精神,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還醒着,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獃獃發愣。整個空間站寂靜得像是莊嚴的教堂,只在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青星大氣跌宕的迴響。
可能過了一天,也可能過了一個小時,盒子在瞬間的加熱中噴出白霧,線纜接收到逆向的能量流。在某種模糊的感應中,機器身斷開連接,就像從水裏爬到了岸上。維生艙里傳出一陣急促的提示聲。盒子裏的人睜開了眼睛。再過一會兒,他好像恢復了行動能力,也看到了李明都。李明都往後退了一下,他就跑過來,還喊了一聲:
“哥!”
隨後,這剛剛醒過來的人流利地說道:
“你怎麼睡在這裏?你在等着我醒嗎?是你幫了我!”
聽上去,他有些感動。
李明都的身體一陣寒顫,虛弱得厲害。他的意識最先睜開的是人眼,眼中的景象一片搖晃,眼前是個腦袋大、身體小的年輕人,穿着一件複合纖維冬眠服。在年輕人的身後是被打開的盒子。盒子的旁邊立着0386。他意識到他好像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事。
年輕人感到了奇怪:
“哥……你怎麼笑了。”
李明都這才意識到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想這笑容一定很假。
頓了會兒,年輕人又靦腆地側過了頭:
“沒想到你會找到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相見……我原以為我們已經不可能見到了,沒想到老天居然居然真會開眼,也沒想到你一直沒忘記我!真是奇妙……古怪。”
年輕人似乎是感到慚愧了。
寒顫在這時消失了,李明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接着便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在睡着前做過的一切。宮殿的景色一如既往,唯獨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盒子。
他摸了摸長得像孩子的年輕人的頭,說出了與自己的設計相符合的話:
“我們可是從同一個小鎮出來的,我一直沒有忘了你,只是……一直不敢去找你。”
“那……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年輕人低着睫毛,“我也一直沒敢去找你。我還記得最後那天呢,哥,火車艙里到處是人在抽煙,我難過得要死,但大人們一直在吵架,不知道是誰吐了口痰,痰到了我新買的衣服上,我一下子哭了起來。儘管已經過去很久了,但那天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就好像你和我剛剛都還是無憂無慮的學生一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知道所謂的過去真的是在剛剛發生的。
只有李明都知道那是他模仿綜合人格模式的記憶回收方法來寫進去了一段不存在的過往,並刪除了他原本的過往。
而這段過往曾是他的幻想。
在少年時代使用綜合人格技術的年輕人發育不善。歲數雖大,體型卻停留在十四五歲時。李明都比他高得多,站起身後,年輕人只能抬頭來望。他發現眼前的人好像在看極搖遠的地方。但他跟着李明都的目光轉頭,只看到一片森嚴的柜子。
柜子的頂上正對燈光,閃爍着神秘的明亮,而它的陰影則好像隱含着一種深邃的危險。
“我的事情,你好像知道點。”
李明都往外走,年輕人像鴨子一樣一搖一擺,快活地跟在他的後頭。他的肌肉還沒完全復蘇,活動起來分外僵硬。
“哥,你不知道吧。曆書的事,在未來,秘密等級一降再降,憑我的資歷,自然是能曉得的。”
“原來如此……那你們的記錄里我最後怎麼樣了?”
年輕人搖了搖頭,說:
“記錄里說最後你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
青星高層大氣的重力略低於地球地表,人行起來,如在雲端。好久不說話的李明都又問:
“資歷……對,我還不知道你做到了什麼位置。對了……既然你能被冬眠保存,那人類究竟遭到了什麼,這裏又是做什麼用的?我是因為意外誤入這裏的,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它懸浮在外星的空中。我沒辦法,只能撬開大門進入裏面,然後就找到了你。”
李明都稍微解釋了下。這部分內容他是無法隱瞞的,因為他的行跡留在了各個地方,一見便知。
誰知年輕人越聽越訝異:
“這裏,這裏不是地球的外太空空間站嗎?不對……”他看向了自己赤裸的腳底,“我要是在外太空空間站,我現在應該能飄起來了……也不用這麼難走路。也對……到現在都沒有人,那這處是哪裏的空間站?外星,已經不在地球附近了?”
李明都停住步伐,猛地回頭質問道:
“你說你也不知道?”
他急促的語氣嚇到了年輕人。
年輕人踉踉蹌蹌,差點撞到他身上。
他急得像是要哭了:
“我真不知道,哥,我向你發誓!”
“我不是懷疑你,我是在想‘我們’到底是在哪兒……”
“怎麼了?還能在哪?”
穿過小道就到了空間站內最大的迴廊,廊道分為數段,其中一段有窗,窗戶透進了外面的陽光。燦爛的陽光就在他們的面前緩緩推移,地上出現了一連串窗沿與牆壁的倒影。
經過一段時間的復蘇,年輕人感到身體輕盈了些。他大步流星,越過李明都,直向陽光追去。
他心想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管它是地球、月球、是碧落還是黃泉,哪怕是火星,他都不會感到恐懼。
李明都慢慢走在他的後頭,心想這樣的景象在二十二世紀已經有過一次預演,這新醒的人作為高知分子,他應該先是訝異,再之後,他就會恢復過來,理解到自己的處境。
李明都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看到年輕人站在一扇小圓窗的前頭,正睜大雙眼凝視着天邊一連串的明月,嘴唇因為一連串短促的嘆息而在陽光下抖動着。
太陽在群星的遮掩間,像是一片發光的雲。因為大氣的成分不同,太陽落下的時候,群星的周圍暈散了一片壯麗的青色。大風吹皺了高空漂浮的雲,留下了一大片閃亮的鮮艷的藍色細鱗片。希夷們從雲間躍來,像是蒼藍的海水衝進了淡青色的湖。煙波浩渺,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片蒼茫的深青色光澤中。
他聽到了年輕人震顫的詢問:
“那是什麼?”
“那?”
“為什麼這裏會有那麼多的星星!”
李明都頓時如墮雲霧。
你不知道嗎——
你沒經歷過第二十二世紀後半葉那驚人的變故嗎?這一場變故絕對導致了第三十世紀所發生的一系列至今李明都無法理解的惡果。
但李明都咽下了這句話。
他看着這個新蘇醒的年輕人,那人仍在觀察窗外,目光隨希夷獸一起穿梭在無際的雲海。年輕人的眼中露出了他所需要的那種着迷、好奇與求索的心情。
但他忽然又感到了陌生。
以一種驚人的敏銳,李明都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反問。
於是他的眼睛裏甚至沒有透出任何一點驚訝或者質疑。他從容不迫地走到了年輕人的身邊,陽光照亮了他的身形。他以一種憐惜式的語氣輕聲說:
“這是我見到的這個時代的特徵。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是乘着地球的風暴來到這裏的……你冬眠前是在做什麼,是几几年?你知道人類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年輕人從求索的夢中醒了,不安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似乎是在回憶:
“我冬眠了可多次,最後一次是在近地空間站靈空九站,我在那裏做質子衰變的研究,一次實驗的反應周期至少要催化二十年,我決定用冬眠等到電腦報告出結果。開始冬眠那年我記得很清楚,是2524年,參宿四是在這年爆發的,不對,應該說它在數百年前爆發了,只是光芒現在才傳到地球,並且照亮了地球的夜空……對於之後人類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建造這座太空站,為什麼我在這裏,我……”
他皺緊眉頭,什麼都想不起來。
李明都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他說他們需要探索這座空間站,獲得足夠的生存資源。
年輕人欣然贊同。
不過他的思想卻完全飄回了2178年秋天的一個黎明,火焰在田地上熊熊燃燒,在深藍色的天幕下,秋陰和他說她的一個夢想是看到宇宙中各種各樣壯麗的天象。而對於其中最壯麗的一種,她已經錯過了她一輩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機會。
李明都有機器身可以進行工程操作,來自疑似第二十五世紀的冬眠人具有比他紮實得多的理工學基礎。對於空間站,他很快得出了一個結論:
“從設計、建築、裝潢來看,它與我們虞國正在修建的海王星北冥站有相似的地方。我可能已經知道這地方該怎麼走了。”
“海王星北冥站,我沒聽過,是後來修建來考察海王星的嗎?”
這是第二十二世紀沒有修建的空間站。
年輕人領着他回到了從外廊到“中央宮殿”的那條直道。
“考察海王星……”
聽到這話的年輕人臉變了色。
“這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是個保密級很高的項目。但現在這情況,可能與那東西有關……”
他猶豫了片刻,嚴肅地開口道:
“海王星可能發現了外星人,和外星人的遺物。這還是太陽繫世界的首例、並且是沒有爭議的首例。”
但年輕人也不知道更多了。就算這點信息,按照原則他也不該透露,不過他想現在這情況已經無所謂了。
他帶着李明都來到這條直道的中間地段。
直道的截面是個橢圓。
重力很輕,年輕人一下跳起,飛勾到頂上。李明都記得這裏,他巡查時,發現了多處金屬刻痕規律變化,這是其中一種。刻痕被手觸摸,又連敲幾下,不知觸發了什麼開關,即往後退去,露出一個同樣有圓弧的入口。入口后是個小房間。
這個房間,年輕人認為是電梯。
“果然。”他解釋道,“北冥的設計有其建築上的統一,我把冬眠室視作最安全最重要地方的話,那麼這條直道就是橫貫了每個環區的垂直高速。外廊是外環。這個電梯應該可以通往二環或三環,那應該是生活區。因為設計上考慮重力很弱的關係,可以走牆壁、走天花板,兩側和穹頂有燈的地方是開不了的,這裏花紋有變,我猜就是一條路,果真如此。”
環這個概念,李明都也清楚,土星城的時候,秋陰講過,就是近代城市設計中的環城公路。不過地上城市的環城公路是平面的,太空城的環城大路是立體的。有窗的環形大通廊自然就是外環,最外側的環。
立體城市的設計和平面城市自不一樣。
李明都沒有招來自己的機器身。年輕人觸碰錶盤,錶盤沒有給予回應。
“應該有代人認證接口。不是代人不能用。”
“找找有沒有應急機動。”
年輕人點頭。電梯不大,應急機動在沒有燈的天花板上的中央,敲打以後可以打開金屬板,金屬板里能立起應急控制搖桿。搖桿豎立在天花板上,明顯是要站在天花板上才能用的。
這時他們開始猜想,這座太空城設計上的重力方向,可能和現在的重力方向是相反的。
它現在是倒立的。
在使用開關的時候,年輕人猶豫了下。
“怎麼了?”
李明都問他。
他憂心忡忡地說:
“哥,也有微弱的概率不是電梯……”
李明都放下了心,他平淡地說:
“啟動吧,也沒別的辦法了。”
於是年輕人跳起來,勾着應急控制搖桿向左猛地一擺。他們聽到一陣制動的聲響,不過數秒,這種聲響消失。整座電梯在無聲的沉默中開始向斜下方行駛,好像纜車要下山了。
也就是那時,四周的牆壁在一陣變化的光明中變得透明。“電梯”像是一種使用的信號,黑暗的外側從七個上下無一的方向亮起冰冷的燈光,猶如月下噴濺的泉眼,等電梯繼續斜行,泉眼逐漸拉長,他們才發現那不是泉眼,那是軌道。
它們將這空中的都城劃分了七個環區。應急桿的向左把他們帶入到了第三軌道之中,也就是這時,千萬道冷光,每隔三米、六米,最遠的有三十多米的距離向外射出,左右兩側好像有許多正要升起的月亮。
人站在電梯裏,細細俯瞰群月,才能見到每個月亮都是一個很小的空間,而這一很小的空間又連接着其他的很大的空間。每個空間的景象各不相同,裏面裝着的設備裝具或大或小,還有的不裝設備,裝滿的是液體,不同的液體反射着不同色澤的光,但所有的東西都是靜止的、不動的,只有燈在永不停息地噴射光明,在過來時急遽放大,直到他們可以看清整個房間,在離開時又急遽縮小,變回了一輪明月。
月光隱約,但牆與牆、分區與分區的輪廓已是清晰可見,光影交錯向著兩邊無限地延長。
就這樣,一座城市,從下往上生長的城市,同時從上往下降落的城市,一座從四周彼此勾連的立體的都市正緩緩地在他們眼中呈現。
李明都向年輕人看去。
果然,他的臉上有着毫不掩飾的狂熱。
就在這時,電梯傾斜,兩人往牆壁墜去。再過幾秒,周圍流光上下變幻,電梯竟在向上行駛,迴轉到平穩之時,已掉了個頭。
他們站在天花板上。
兩人起身,只見頭頂的桿變成了身前的桿。年輕人立刻大叫出聲:
“我猜錯了!這地方也不是倒立的——它重力的設計方向絕對、絕對是指向中央。七條軌道最後都轉成了一個環或半環,但七條軌道不在同一平面,其中五條共享了同一個圓心。它到底有多大啊,它現在是怎麼運作的?不,我看到外界是靜止的。哥,它現在居然還沒有開始動,是嗎?”
李明都應了一聲。
他又自顧自地說道:
“至少需要一百年,不,兩百年也有可能。如果關鍵技術無法突破,那就是無期。”
能見到的月亮里沒有冬眠室。
在電梯靠近一連串蜂巢式彼此相連的房間前,李明都說:
“該推動拉杆了。”
從裏面擺放的維生艙、清洗艙來看,那可能是生活區,是供給人體休憩和自我整理的地方。
“我試試。”
拉杆在地上,推起來也方便。不過片刻,電梯沿着分叉口慢行,停在一個月亮的邊緣,發出一陣低沉的鳴叫。兩人應聲而下,所在的地方是蜂巢的門口。
李明都看向身後的電梯。電梯被門關閉了,門上有別緻的花紋。
年輕人向前,繞了一圈,說:
“這些房間可能不是給人體準備的。你看這些豎著的艙體。”
他指着一排空中的艙體,艙體裏有着凝滯不動的綠色液體。
“這是納米機器液體……用來使代人得到成長的。在二十五世紀我們一般叫它誕生艙。”
“但代人也分多種型號吧。”李明都說,“一類是純械的,一類還保留人體的基本結構,也需要進食。不然,這個空間站,也不需要充斥着七三開的氮氧空氣了,甚至也不需要燈光了,世界可以是黑暗一片的。”
這還是第三前線教給他的道理。
年輕人斜了斜眼睛,無奈地說道:
“哥……雖然保留了人類結構,但組成身體的物質有相當一部分可不是你理解中的‘肉’。”
“我的意思是……”李明都說,“任何生物都需要能量,他們控制了細胞,增殖出了與人體相似的結構,自然也能夠進食。既然如此,吃古人吃的東西至少、至少是可以作為娛樂活動而存在的嘛。”
年輕人一愣:
“確實……也許幾百年後的這裏,和幾百年前的我們也是一樣的。”
聽完,李明都心想他的一樣和他肯定又是不一樣的了。
“蜂巢”是個正方體,每個房間也是個正方體。每個正方體開了三個門。有的門還開在地板或天花板上。
這裏只有兩人,兩人分開,各從一邊,在這重複的蜂巢里前進。李明都那邊收穫不多,他見到了一系列可能是代人使用的各式各樣的艙體。
在他折轉回來,尋找年輕人的時候,他正呆立在一副壁畫以前。
這幅畫是用暗色的油漆印刷的,應該是一張照片。畫面的正中是一座工地。工地里不見人,也不見像吊機這樣常規的設備。一座火山似的東西正在融化土壤,被融化的土壤就像是橡皮泥一樣流入複雜的模組開始成型。
圖片的下方是一片蒼白的大地。圖片的背景則有着一片明亮的群星。在看到左上角像是月球一樣的地球的時候,李明都意識到這工地是在月球上。
“是月球的建築嗎?”
“對,這是第一前線突破正負零的時候。”年輕人仰着頭,凝視着照片上的幾個人影,道,“也是第二次冷戰的最高潮與最高成就。哥,你那時候應該還在其他時代遊盪吧。”
李明都說:
“確實。”
畫面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頭,一艘物資飛船正在移動。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座環形山,環形山突起的懸崖上站着幾個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線。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計劃歷代元勛,一半是第一前線的高級工程師。”
畫卷中,遼闊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據說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腳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環形山的科學家們在畫幅中只佔據了很小一部分,他們的表情太細微看不清。
儘管畫卷所描述的應該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歷史事件,但李明都卻感覺到作了這幅畫或者拍下這幅照片的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年輕人接著說:
“其實老人們在這時候大多已經沒力氣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飛上明月對他們的身體是一種可怕的負擔。”
“這畫是虛構的?”
“這幅畫是虛構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輕人說:
“元勛們的遺體沒有入土為安……他們的大腦在冷凍中被永久保存。從一千年前,屍體就被叫做人類的財富。在代人技術疊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綜合人格技術成為現實后,它有一個爭論不休的副產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輕人道出:
“平等學派說‘人’的‘人格’的差異是有限的,因此‘人’這一存在其實也是有限的。每個人格有不同的參數,經由參數的調整,大約可以確定存在約一千億種人格,也就是一千億個人類,其他的情感再多,只不過是這一千億種人格的重複。他們還說一千億太多,兩百種人格差不多已經可以涵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學派認為‘人’的‘人格’是無限的,因為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
“為什麼空間和時間是無限的,人就是無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環境無窮多,成長和記憶也都會無窮多吧。”年輕人說,“不過委員會確實通過了決議,使用遺體人格,讓他們從代人的世界裏抵達現實。沒人知道這算什麼,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只留下了兩個痕迹。一個就是這幅畫所代表的故事,畫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後來成真了,那麼畫還是假的嗎?我記得畫裏的人從沒到達過斯匹次卑爾根山脈,不過確實登上了月球。他們不是長這個樣子,而是瘦長的機器體。”
“另一個呢?”
“是一句話。”
“在被銷毀前,總工程師說,自然不關心人是什麼,不過自然會知道人類到達了什麼地方。我仍然很高興,能看到一艘飛船從地球開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載着人的帆船從舊大陸開向了新大陸。”
畫卷仍在,小人們映照在一種黯淡的微光中。
裏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只點綴着些許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緩緩流動的樣子,像是一條涓涓的溪流,它從地球發源,流向了月球的未來。
兩個人站在畫卷的前頭,默然不語。畫卷擺放在空間站中的一個房間,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裝飾。古楚爬上了空間站的頂端,在這風吹起的最高空尋找精怪,雲朵在它的身邊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覺得這話格外耳熟:
“虞國登月工程的總工程師?”
“是他。沒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應該是覺得他自己是假的,但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輕人看上去有些哀傷。
“有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會懷疑我是真,還是假?”
“很哲學的話題。”李明都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想過,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學的問題,隨着人類科學的進步,都一一變成了現實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李明都當然不知道,他只做了按時間順序的剪切粘貼,甚至連冬眠艙是否有讀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但年輕人根本沒有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其實哥,你能認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驚訝。”
他站在畫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為什麼?”
李明都平靜地問道。
“哥,這是因為我原來的身體已經得癌症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輕人慢慢地轉過頭,寂寂地說道,“現在用的身體也是個代人體。”
“原來如此。”李明都說,“我對盒子不了解。”
下次會更謹慎的。
“在人格復生實驗中,因為一次操作失誤,我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記憶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標準化的身體,人格的形成則來源於兩個人。從此我只用代號稱呼自己。你說,哥……我的記憶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過來以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年輕人低垂着自己的頭,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輕微的血暈。脖子和太陽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動着。那時候,他有種不清醒的感覺,在某種期待中沉默着。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卻不再關注他的話語,指着他咕咕叫的肚子說:
“你好像餓慌了。”
“餓……對,是餓了!”在瞬間的察覺與震顫后,饑饉的感覺一下子收緊了腹部。他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乾癟的肚皮,“餓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我都快忘了……原來是這樣的……”
李明都繼續問道:
“你有發現什麼吃的嗎?不然我們還得找。”
“對,是的找。”
年輕人晃晃悠悠地轉過頭來,指了指正對壁畫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說道:
“有一點收穫。”
容器很大,放得下兩三個人,高度高過了李明都的頭。兩個人一前一後站在容器前,透過玻璃,看到裏面肉色的絮狀結構。先前緊張的氣氛好像已經無人記得。
“這是體外幹細胞。未來人應該是用它作代人人體修補的。”他說,“不過口感應該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細胞組織。幹細胞自然也是一種肉,一種營養比較單調的肉。
“聽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別說幹細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賣了……不如擔心下這種幹細胞基因到底調整了多少次……”
“進了胃酸就都一樣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過年輕人找到了機器的機械開關。作為培養皿,是可以調節溫度的,它的最高溫度超過了水的沸點。
其他房間有水池。廢水可以直接導入艙體,按年輕人的推測,艙體內部的液體會自動進行循環,以時時維新。至於碗筷也簡單,從機器里拆出非有毒金屬針,還有有弧度的蓋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來,先是濾去培養皿中的營養液,然後加水加熱,再洗濾,去除殘餘的化學營養液。年輕人還惡趣味的找來根金屬杆子,往裏面攪拌,如此反覆,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鍋沒有調料的純肉湯。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說。
至於年輕人,他已經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進的空間站里,兩個現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樣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語,只有大快朵頤的聲音,偶爾相看一眼,看到對面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來。滿室飄香,白茫茫的蒸氣一直騰到穹頂,經久不散。
李明都還好,年輕人吃到肚子發脹,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動也不想動了。燈光在水蒸氣中朦朧搖曳,飄忽的陰影在人們的面龐上閃動。
畫卷里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輕人在看畫卷里的人,李明都在看門外,機器身在柜子間徘徊,心想得挑個更好的目標。
新風從藏在天花板紋理的縫隙中吹了出來,蒸汽消散了,不一會兒,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臉上。
這時,他們終於想到該談點接下來的事情了。
“我還不知道你現在叫什麼,我該怎麼稱呼你?”
年輕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維似乎浸潤在回憶中了,想要在記憶中尋找一點東西對他變得困難:
“我已經無名無姓很久,後來有個人給我取了個代號,叫做參同。”
“他是誰?”
李明都無心一問。
年輕人回答了:
“他也沒有名字,人們一般叫他醫生。”
他轉過頭來,目光奇異地盯着他。
“參同嗎?我知道了。”
“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我……還不知道。”參同搖了搖頭,他生澀地道了聲哥,然後反問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間,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暫的又漫長的成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梔子問他他的夢想是什麼,他說自己不知道,自恃人類的學識,編了個謊言,說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結果梔子把它抱起來,順着不定型的建築一下子就到達了地面,還見到了罕見的太陽升起。
參同驚訝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眉毛放鬆了,他已經上了點年紀,但身體仍然很堅實,烏黑的眼珠凝視着上方的燈光,端莊的五官有着前所未有的威嚴的稜角。
那時候,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無比艱難。
到了現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經只剩下一條。
“我會離開這裏。”
他說。
“在離開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幫我一個忙。”
在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青星正迎來又一天的夕陽。它仍然處在距離地球較遠的地方。地球依舊是青星一輪高不可攀的明月,而無上明星也依舊在地球的軌道上漂浮着。
地球迎着陽光,無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個尖角。
於是在過去未來數千萬年間,從地球來看,它比啟明星還要明亮。
離它被鋼星人和李明都帶到太空已經過了十多億年的時間了,它仍然沒有動作,始終在這空中冷靜地、淡漠地旋轉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經幾度變換,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無影無蹤,雨水從永無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卻好像從未變化過。
對於短暫的生命而言,超過千年不變的東西便是永恆。
但知曉歷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個謊言。
沒有東西會永遠如此。
他向自己許諾,一定要把它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