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永不消散的煙火
二一七九年一月十一日。
這是一個沒有紀念的日子,在歷史上平平無奇,它大多時候的走過,對於歷史來說,都像是沙子漏過了斗。在這天接近結束時,鎮星號進入了土衛十六的環繞軌道。作業一切順利,三個人格在閑暇間輕鬆地討論關於一個月後的春節的事情。
在這個距離上,土星已經極近。大多數時候,那塊細長的衛星在視野中仍不算宏大,它更像是在一條寬闊的河流上的小船。那條寬闊的河流便是縱越了天際的星環。陽光照射在星環上,億萬顆冰晶碎礫便同時反射光芒,像是傍晚接近黑夜的河流上所映照着的無數的波光。
光環已橫跨了天際,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或月亮上看到的地球要大得多得多的土星已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飛船那時在土星的向陽面,因此,整個土星的雲帶都被陽光照得明亮。數不清的雲彩,在遷流變幻中像是星星所做的夢。星環遮擋了部分陽光,因此,土星的表面上便落下了一條大河的陰影,像是蒙在星星面上的環帶,邊緣的雲朵便是在帶子邊緣曼妙的紋理。
太陽、土星還有土衛十六都在移動,因此,大河、花紋還有繁星的影子也都在變化,像是夜裏永不消散的煙火,流光若雨。
鎮星號上的三人對這場景已經司空見慣。副太空人還沉浸在前端時間的回鄉經歷。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說他從冬眠中醒來的先祖同樣不願意加入未來代人的生活。
“我也不是不高興,我能理解,當然能理解……”他說,“就是覺得他能不能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一下我的立場。那天還是我的生日,我已經給這位素未相識的‘太爺爺’準備好了一切。你們是不是在笑?你們沒有這種煩惱,畢竟你們是試管人,沒有祖先,當然不能理解我。”
另一個副太空人則說:
“他這一走的話,你是不是又算是無家庭成員了,許多優惠就都享受不到了。”
“對頭……不,不,也不是那麼說,稅免和補助對我算是好事,但主要是對他,對他就是更是一件能在未來生活得很好的幫助了。”
他說。
主太空人沒有參加他們的討論,臨近綜合人格的退休,他的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不振。代人的身體安然地躺在艙內。網絡世界裏,副太空人喊了它一聲:
“陸全。”
“什麼?”
主太空人恍惚地問了一句。
“你有沒有在聽我們說的話。你是從冬眠人加入到我們代人隊伍里的,你和你的冬眠人母親生活得還好嗎?有沒有什麼矛盾和衝突?”
“沒什麼,沒什麼。”
說著,他晃了晃腦袋,望着窗外一連串的土衛做成的月亮,講:
“別聊天了,準備一下吧,後土城來命令了。馬上就要執行登陸作業了。”
與一百年前的人的想像不同,太空航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寂靜的黑暗中,沒有人交流,也沒有光線,周圍是一片靜默,只有在抵達終點時才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儘管機器的輔助減少了人類的壓力,但人的神經卻始終會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中。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按照十個天文單位以外的地球對於時間的計量,現在是一月十二號的零點。
一月十二日。
一個在歷史上同樣沒有紀念的日子。在任何一個沒有紀念的日子裏,歷史也總是發生過許多宏偉的或默默無聞的大事,這些大事有的影響深遠,在一整個因果的鏈條中或者決定了人類未來的命運,有的一時煊赫,曾引得一個國家或數個國家數百萬甚至數億的人側目來看,但不論是深遠的還是煊赫的,它們都不足以用人類時間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來為自己冠名。
土衛十六的公轉周期是十五個小時。在執行登陸作業的時候,鎮星號已隨着土衛十六一起來到了土星的背陽面。那一整個絢爛夢幻的暗雲流動的世界與它的環的影子一起隱沒在不可視覺的黑暗的另一頭。
只在無限向左右延展的人間的盡頭,那土星的邊緣和環的邊緣還在密佈繁星的天幕下閃爍着在數百年前無人見過的光芒。
而鎮星號的尾端就在土衛十六的上頭噴射出足有數千米長的等離子流,狀若閃電火花,橫跨半空。
接着主推進器打開,飛船開始繞着弧線往土衛十六的另一側飛去。
“飛行狀況良好。”
第一副太空人報告道。
“遙測一切正常。根據系統判斷,已經迫近到第二階段高度,開始降低主推動器推力。”
片刻過後,二副報告道。他的報告則更複雜,包含了一連串推進器的啟動、加速、減速和轉向。
“三十秒后抵達適合高度,主推進器關閉。主噴射器和附屬噴射器開始啟動,斜對預計登陸地點……登陸器減速……着陸器起落架正常。三十秒后,重開主推進器,進行反向減速。”
三十秒是固定的預留時間。
這一整套登陸“無大氣固態星體”的流程對於二十二世紀的太空人們來說已經駕輕就熟。大部分運算依靠電腦就已完成。
差不多一小時過後,鎮星號的火焰就橫穿了土衛十六的上空,重新見到了遙遠而明亮的太陽。但這一次,他們不再能見到土星,因為土星已被極近的土衛十六正面遮擋了。
電腦開始計算合適的速度,着陸器起落架已經打開,最後的垂直減速中,陸全甚至走神了。
走神不影響電腦的核算。
二副很快彙報降落的成功,一副說一切設備都在正常運行,他從數輪土衛的月光中轉過神來,低頭看到了一片覆冰的寒冷天地。土衛十六沒有大氣,寂寥的岩殼上方便是凝滯不動的群星。
星星並不會眨眼睛,冥冥的太空也就非是窮蓋,而更像是一片虛無的海。這塊小小的土地便是海里漂流的石塊。
人站在石塊上,面對着浩瀚的天穹。
陸全下令道:
“一切按預定計劃進行。”
預定的計劃分為四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太空人們親自在土衛十六上走上幾步。
第二件事情是,放出自動機器對衛星表面進行簡單的勘測。
至於這第三件事情自然便是更換兩位副太空人所用代人體的綜合人格,只保留一位主太空人的綜合人格。
保留是為了引導,提供一些更進階的太空與太空船的行為指導。
“那我們就先行告退休息去了。陸全,你和那兩位研究人員好好接洽吧。”
他們打了個招呼,便沉入了黑暗。
鎮星號上沉寂了大概半天,在一月十二號的第十三個小時,兩個人格通過後土城和後土城預留在星環上的中轉站,成功來到了土衛十六的表面。兩個剛剛睡下的代人身體重新睜開了眼睛。
陸全對所有科學家都有一種油然天生的尊敬,他低着頭,客氣地說道:
“歡迎兩位來到鎮星號上,我們是立刻乘車出發,還是先在鎮星號休息片刻,講解一下鎮星號的使用?”
“沒必要,先生。”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對這些也很清楚,直接坐車出發吧。”
另一個人點頭稱是。
陸全恭敬地問道。
“我該怎麼稱呼兩位?”
“叫我醫生,醫生就好了。”
醫生說。
小周則笑着說:
“叫我周吧。老太空人,你比我年長,叫我小周也可以。”
在兩個月後,仍是他們直面了這一任務。
衛星也分大小,有的有大氣,有的沒有。有的重力強一點,有的基本沒重力,用於衛星勘探的載具也就各不相同。鎮星號所攜帶的衛星車,適配於土衛十六幾乎無重力的環境,與其說是車,其實更像是小型的太空船,長方形,着陸器龐大而複雜,能源模塊相對較小,大多數時候為了節約能源都是通過“抓地”的方式機械行進的。
代人們坐在車裏,在這片孤立於太空的白色冰蓋上慢慢地走。
土衛十六不是什麼偉大的衛星,幾天時間就足夠他們把這塊小東西粗略地翻查一邊了。
在陸全開車的時候,坐在後頭的醫生望着外面連綿起伏的撞擊坑,忽而問道:
“說起來,周,你是希望能在這裏發現些什麼,還是希望什麼都發現不了呢?”
周側過頭來剛要回答,卻沉吟片刻,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幽深奧妙之處,轉過來道:
“這……我說不清楚。”
“通常來說,像這種冰質天體總是能發現很多東西的。哪怕不是冰質天體,只是冰蓋,通常都會有複雜的演變歷史。”
外太空寂靜得可怕。電磁波的信息隨着宇宙的底噪還有人的心跳與血流一起充當了世界唯一的雜音。
醫生說:
“在木衛二,在木衛三,木衛四,在土衛六,在土衛五,在天衛四,在天衛三,在冥衛一,在穀神星,在太陽系的每個角落。而我總是衷心祝願,別再發現任何東西了,發現一些差不多的有機體已經夠可以了。”
土衛十六確實足夠小,它能在二十世紀被人類發現只是得益於冰質所帶來的高反射率。只兩三小時,抓地行走的衛星車就從降落位置開到了它不規則的邊緣,好似登上了山頂。
就在那瞬間,龐大的土星從地平線上升起,遮蔽了他們的全部的視野,藉著太陽的明光,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土星赤道上的雲帶,還有雲帶里彎曲旋轉的漩渦。
廣闊的土星環同時被陽光與被土星反射的陽光照亮,豎立在他們的身前,落下了陰影的同時,也被滿天的月亮落下了影子。
雪白色的恩克拉多斯和狄俄涅、金黃色的泰坦和橙灰色的美馬斯,黑乎乎的雷亞,還有陰陽臉的伊阿帕托斯,在遠離土星的一側沿着斜字排開,並在那橫穿了天空的土星的主環上留下了一排可見的垂直的縱橫的陰影。而它們所反射的陽光也會來到土星環上,接着被土星環再度反射到土星那黑暗的世界裏,照亮它不曾被太陽直接照亮的輪廓。
在土衛十六上所能看到的每一顆月亮的大小都持平超過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月亮。儘管陽光黯淡,但暗中的世界,每一處發光或反射光明的地方都更為顯然。
或許是現在正是適合觀測的時候,小周粗略一數,起碼能數出三十多顆肉眼可以識別的衛星。三十多個光澤不同、地貌不同、月相也各不相同的月亮在一圈圈光環與土星的表面上升起又落下。
“雖然我生在土星城,但我到現在都記不清這滿天月亮的名字,只記得有名的幾個。”
醫生指着那顆最大的月亮說道:
“泰坦,土衛六,土星最大的衛星,也是我們後土城研究的重點。”
周則說:
“古人們喜歡用神話人物為這些星辰命名。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他們所設想的神話人物被創造出來的那點歷史沒有任何一個能比星星短暫的一瞬更為漫長。”
陸全默默地傾聽兩個人的交流,他總是很少說話。
衛星車孤零零地在土衛十六的冰殼上走,不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在車子的背後是佔滿了天際的鎮星。
明明處於沒有大氣的世界,空中卻能見到開滿穹蒼的雲朵。
更早出發的小型自動機器們已經接近了土衛十六的另一側。所有的情報顯示一切正常。這讓遠道而來的客人說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慶幸。
“或者我們還是認錯了普羅米修斯的指向。”
在加密通訊里,周和醫生交流道。
“我就在想,這未來機器也未必是按照我們的語言體系在說話的……”
衛星車翻過了山脈,重新走向坦途。
然而就在這時,底下的冰殼一時滑膩,使得衛星車忽的在幾乎無重力的環境中難以動彈。
底下的行走架因為力度參數的自動調整錯誤而踩入冰雪深處。陸全並不慌張,這種情況偶有出現,他說:
“兩位學問家小心點,我要叫車子稍微動一下了。”
醫生和周正襟危坐。
下一瞬間,衛星車後方的主推進器噴出等離子的火花,吹融了地殼表面的冰雪。接着副推進器進行調整,衛星車從冰雪中拔出,短暫漂浮在空中,滑翔數百米后,便重新輕巧地落到了地殼的表面。
醫生是後土城人,也是太空探索第一線,對這種小事故及其處理並不感到驚訝,他對陸全說:
“繼續向前走吧,按地圖繞個線路我們就返回,休息一晚上再伺行動。”
接着,他頓了下,又對周說:
“看樣子,這一趟行動確實是要徒勞無功了。”
只是他側頭去望的時候,才發現周完全沒有在聽他講話,而衛星車的上部已經打開。周所使用的代人的人體從衛星車中站了起來,連着安全帶輕飄飄地浮在半空。
在那頭盔上一字排開的八顆電子眼緊緊盯着他們剛剛離開的地方。那一片冰殼因為等離子火焰的燒灼已有部分化作一陣輕煙,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樣隨着公轉而向著無際的太空散逸。
冰殼的下面露出了些許堅實的簡單的灰黑色的岩面。石頭的表面有着無規律的、無意義的自然紋理。
醫生輕撫腰間。連着安全帶的太空服提供了一點微末的動力,讓他扶着衛星車的邊緣漂浮起來。
土星黯然的光輝不足以照亮他們的視野。陸全按鍵,衛星車的探照燈便從抓地架中展開明晃晃地照亮了雪白的原野。
起伏不定的白堊色的大地閃着暗淡的光芒。岩石的表面不如冰雪明亮。
“那裏什麼也沒有。”
“不,不,不。”
周喃喃地搖頭,他陷入到思索中去了。
醫生仍不理解,迷惑的目光凝視着被蒸發的部分,好一會兒,他也頓了頓。
地勢……地勢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隕石坑、環形坑的外沿。、
而周比他更早地意識到這點,他對陸全喊道,“鎮星號能把這一片冰雪融化,或者向下鑽洞嗎?”
陸全說:
“融化有危險,但鑽洞很簡單,不過我需要別人配合我。”
醫生飄回衛星車的位置:
“要一個還是兩個?”
“一個吧,把我的大副叫回來就好。”
兩個人對視一眼,網絡里已交談過。衛星車很快回到了鎮星號內部。在休眠倉內,醫生沉入黑暗,陸全的大副睜開了眼睛,他不解道:
“有什麼事找我?”
“有新的任務。”
陸全一絲不苟地說道。
在短暫等待的時間中,鎮星號召回了所有在外的小型機械。接着,重新起飛,貼着土衛十六的表面回到了先前他們陷落的位置。而在這之前,周已經草擬了初步的方案,交由了後土城。
在等待審核的時間裏,鎮星號先尋求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將自己牢牢地固定在這片無名的雪野裸露出的岩石上,好像緊緊貼在牆上的小蟲。
從鎮星號的邊緣像是向計算中的環形坑的位置伸出了支架,支架上安裝了鑽頭,鑽頭可以鑽入雪野。
“這東西不足以抵達最深處吧?”
周不解道。
陸全點了點頭:
“科學家,是這樣的,它確實不能到最深處。這鑽頭在實際作用中主要是為了檢測土質、岩質與雪質的。負責勘探的另有裝置。”
“那是什麼?我不太了解太空的事情。”
周說。
在陸全身旁的大副便笑了笑:
“這個簡單,科學家,你且好好仔細地看看我們的鑽頭,它在主體部分、這一根杆子上是不是有開合縫。”
因為鎮星號的來訪,百萬年不曾變化的碎屑被震離了土衛十六的表面,像是塵埃一樣順着微小的重力在太空中緩慢地漂浮。
周靠着太空服給予的動力轉身,很快來到了凌在冰殼表面的鑽頭之上。他果然看到了可以開啟的縫隙,像是刀劍上用於放血的致命的凹槽。
大副笑着講:
“裏面有我們的小型蠕蟲形鑽地機械人。這些機械人就像蟲子在土裏爬行一樣,可以不干擾土質雪質,就進入到……極深的地方,好好地把裏面看個徹徹底底。不過事先說好,從電磁中,我們什麼都沒看見。”
他們事先已觀測了這裏的磁場,並無發現。
“但願如此……”
就着三十個月亮的月色,周沉思地點了點頭。
而那時,一月十二日即將走向結束,一月十三日正要黎明。
一月十三日。
這個日子在歷史上同樣不曾被冠名,與其他上百個日子一樣,它是平平無奇的。不過在今天,相比起其他同樣籍籍無名的日子,比如一月十一日,它與一月十二日都有一點小小的機會,因人類的歷史的浪潮而被冠名以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銘記的日子。
這個日子究竟有多麼紀念,則取決於人類在土衛十六上所能得到的發現。
或許,它依然有能是平平無奇的機會。
如果日子可以選擇,它們會選擇是平平無奇,還是縱身一躍呢?
從後來的記錄看,大約在十二日的二十三時,後土城發出了准許的命令。這個命令大約花費了一分鐘才準確無誤地被鎮星號讀取。陸全按照操作規範說:
“科學家,我們上船吧,外面是危險的。”
其他兩個太空人欣然同意。站在這遠離人間的邊緣世界的三雙眼睛陸續回到了飛船的內里。
站在土星上所能凝視的便只剩下一艘鋼鐵織作的飛船,像是無機的生命匍匐在土衛十六岩殼的表側。
在進入飛船前,大副向著頭頂看了一眼。
土星已經在太空中隱沒,土衛十六已經來到了土星的另一頭。它終其一生為之旋轉的星辰每天都會有一個時刻只會剩下一輪像是日全食般黑暗的倒影。
在這倒影的兩旁,是站在這個角度所絕看不見的好似無限延展的發亮的星環。
也就是在這兩個平平無奇的顯示器里已陸陸續續傳來了一些簡單的關於物質分佈的圖像。
他們看到了泥土,也看到了冰塊,看到了甲烷冰、氨冰還有氫氧的冰。在這些冰塊的底下,人們看到了一些有機物。
在太陽系的冰質天體中,有機物的分佈並不稀少。不過簡單的有機物不與生物畫等號。這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連上報的必要也沒有,只需要簡單記錄即可。
那時,地球上尤且歌花舞柳,李明都所唯一熟識的秋陰正在列車上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前段時間,她已經去過她所關心的錫蘭島。在那裏,她什麼也沒有收穫,只被駐紮在那兒的國際慈善機構帶着作為大國客人的她在錫蘭島上最好的劇院裏看了一場莫扎特的唐璜。
在月球上,人們過着一種與地球上相似的平靜的只操心一些自己幻想中的問題的生活,老組長琢磨着應該在春節到來前開一場宴會。他很喜歡宴會,但在月球上找不到願意赴宴的人。他喝得爛醉后,跑到李明都的房間裏,忽的說他感到非常寂寞。
而那時,李明都的脖子上沒有繫着不定型。他側目遠眺,從窗戶里看到了一個明亮的地球和遠處同樣明亮的土星。
後土城裏,代人正在準備繁複的文稿。這些互相制約的文稿、彙報、報告永遠寫不完,但誰都不會說去取締它。
一個人對醫生說:
“你可好了。”
“我怎麼算好了?”
他笑着問。
兩個人格勾肩搭背,靠在一顆樹前。樹長在一片被陽光照耀的網絡草原上。在醫生的旁邊有個虛擬的屏幕,屏幕是從鎮星號上同步來的情報。
“挑了個簡單的活計。我覺得你們這個活計一輩子也出不了什麼結果,就像那些什麼悖論法球,是這個名字吧,還有綜合,鋯石,伯吉斯頁岩或者熱河,還有一切以前是謎的東西。”
“你要說簡單,確實這兩個月我過得還挺輕鬆的。”
醫生笑道:
“但小教師,你也知道,我這個人閑不住,還是希望多做點事情的。”
與此同時,屏幕里不停發出了輕微的響動。那是鑽地蠕蟲機器的聲傳感器所帶來的來自土衛十六的冰雪的輕響。
“你看……”他的同伴說,“你們的機器掉進坑裏去了。”
“哦,果然是有個被冰殼掩蓋的環形坑嗎?”
醫生邊笑邊側頭,準備再瞄一眼就去休息。
也就是這時,他看到鑽地蠕蟲機器落到了冰雪的底部。
“電磁”的視野依舊寂寥無聲。“熱”的視野同樣平坦得沒有任何變化。
唯獨光線隨着蠕蟲機器的掉落與搖動。
接着一點一滴,彷彿雨水落到了海里引起漣漪。整個黑暗的空間豁然泛起光華,沿着曼妙的立方晶系抽象的幾何構造的紋理向著四面八方泛濫。
光線曲折變化,像是在鏡子的迷宮裏來回折射反射,他們便看到了一連串無限地、遵守理想的平面幾何的六邊形、四邊形與十二邊形的形狀。
兩人頓時噤聲,僵硬地站起身來。
幸運的日子是一月十三日。
在兩天前,鎮星號來到了土衛十六的表面。
在萬年或者億年前,龐然的晶體落在了土衛十六的深處。蠕蟲機器在晶體的表面爬行,晶體表面的紋理就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