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前線
“終有一日,我會看到一艘飛船從地球開向月球,會像是五百年前,載着人的帆船從舊大陸開向了新大陸。”
離預定登月的時間已經很近了,飛船網絡的代人們並不談論月球和定班登月飛船的事情。剛從四天休眠中醒過來的李明都找到醫生后,便問起他掛在服務艙邊緣的一副畫裏那穿着太空服的中年男人是誰。醫生說是當初組織第二次登月的時候設計飛船的首席科學家,是嫦娥計劃的主要領導者,也是祝融計劃的參與者。
“二次登月……?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夏天熱得很,我居住的地方氣溫超過了四十二度,我還在讀小學。但夏日炎炎阻擋不了全城沸騰,外面的街是人,街外的街也是人,人們奔走相告,舉樓歡呼,還有放鞭炮的,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把我吵得睡不着覺,好在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城管,聽說還有武裝部隊一起出面維持了基本的秩序。”
李明都說:
“但我不認識這照片上的人,一點印象也沒有。當時宣傳的人是另一位,一位……我只記得那位科學家姓楊,是我記錯了嗎?”
醫生只從冬眠的大人們的討論中偶爾聽說一點關於二十一世紀的事情。他好奇地傾聽李明都過去的生活,等這人說到後半,他方才解釋道:
“對於重大工程,登月工程也好、登火工程也罷,太空人沒辦法只能暴露,但真正重要的一些人需要隱蔽起來,這是對於他們的保護,也是為了世界和平的預防。他隱姓埋名了一輩子,在三十年前才正式解禁。而在解禁以前,他就已經不在人間了。”
說完,醫生頓了一下,指着照片下面的那行話問:
“這話講得怎麼樣?李先生。雖然目前耗時還是不夠短,但我們是不是就像從歐洲開船到美洲一樣,輕易地來到了月球。”
掛在牆上的照片不曾失色。男人露着正臉,緊皺眉頭,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只稀疏地長着一些牧草。再後頭,有一座高昂的建築。照片里沒能拍全,只能見到淡藍色的網格一直從地上擎到了邊框的盡頭。當時可能是有沙塵暴,背景是灰濛濛的沙塵滾滾,不知為何非挑了這麼個日子照相,隱藏在男人背後的遼闊天地一片黯然。肩膀的線條是閃亮的,但臉上光線稀疏。
李明都覺得他看到了一種深沉的思慮:
“聽上去,像是某種不祥的預言。”
“不祥的?”
“你知道,歐洲諸國在發現美洲后開始掠奪財富和土地,再后一點,來往於大陸的帆船載滿了黑奴。最終,美洲獨立了。”
醫生搖了搖頭,說:
“李先生,你現在還沉浸在歐洲的一套古板的陳舊的奴隸貿易的世界觀里。現在是二十二世紀,你應當拋開那些二十一世紀的思想,那些工業時代的西方國家的意識形態。”
李明都不置可否,講:
“我是知道得比較少。”
大約在下午,地球和群星落到了身後,變作了他們身後一輪蔚藍色的明月,月球的形狀在他們身前變得明顯,是一輪銀白色的地球。
醫生帶着李明都在通道里略走幾步,來到一扇開闊的舷窗的前頭。一片廣闊的、起伏的、灰色的山野就在那時映入了他的眼帘。月球的半面正對着太陽,於是每一片月海的邊緣都閃爍着明亮的光芒,環形坑的紋理分毫畢現,月亮上沒有任何生命,也就沒有任何多餘的點綴物,它是簡單的,它是原始的,野蠻的,它是石頭,是岩石、是一片死亡的寂靜的大地。
他正觀察月球的時候,站在他身邊的醫生忽然說道:
“李先生,其實我很好奇。”
“好奇什麼?”
“你為什麼要主動前往第三前線?”
“我不是說了嗎?”盈盈的月色比起原先已大了不知多少萬里,廣寒的明輝靜靜灑在即將到來的訪客的身上,“我的機器在你們手裏,在第三前線,它肯定是出現了什麼問題,我的意識和那機器不能完全分割開來,那麼對於我而言,了解我自身、配合你們、來到第三前線,不就像病人求醫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只是這樣嗎?”
醫生笑了笑,還要繼續說些什麼時候,李明都忽的發聲道:
“喂,醫生,我們組織的基地在哪兒啊?”
他便終止了思緒,伸出了手。
在醫生的指點下,李明都轉目就看到了人類在月球上留下的濃墨重彩。
那是在雨海,靠近阿基米德環形山和斯匹次卑爾根山脈的一束特別的亮光。醫生說民間一般叫它第一前線,亮光是天文部門向宇宙發射的激光,它正射在太空船上為太空船導航。
在那亮光的附近,散佈着密集的人類的建築,彼此交通互連,猶如一片針腳向上的晶片,冷冽地面對宇宙。而在晶片的上方,數不盡的機蜂正在盤旋,猶如飛舞的鳥群。
這時,李明都看到除了第一前線以外,月球的正面上還零星地分佈着其他的建築群。各不相同的建築群存在於不同的月海邊緣,互不相連。
“再睡一會兒吧,李先生。”
醫生繼續說:
“我們不是去第一前線的,要去第三前線。第一前線在正面,第三前線在月背,還需要旅行一個晚上。”
飛船切入了月球的軌道。
等李明都再醒來的時候,他在狹小的膠囊似的居住艙里,對着顯示器眯了眯。顯示器從藍天白雲的城市變幻成了真實的同步外界的太空景象。
幾顆悄然滑過月球天際的衛星,像是在群山之上振翅的小鳥。稍微轉目,他就看到了一片遠比月球的正面要狼藉得多的背面。儘管在這一時間段,太陽沒有照耀到這片曾經直面過無數隕石撞擊的土地,但月背並不完全黑暗,它有點像是雨過將晴時的大海,水面已經平靜,沒有任何水霧,但仍灰濛濛的,籠罩着一層若有若無的明亮。
月海是月球上的平原。在月背上幾乎見不到任何的月海,它滿目瘡痍,無數或大或小的隕石坑擁擠在一起,像是下雨時城市撐起的一百萬把互相推攘着的傘。
黑暗吞沒了細節,陰影里找不到人類的痕迹。
李明都連忙聯繫了醫生。
醫生說:
“第三前線在曼德爾施塔姆環形山群,別往平坦的地方找。”
“曼德爾施什麼?”
“看那一片。”他伸手指點,舷窗上隨之現出一系列的數字印象,把具體的字打到了玻璃上,“曼德爾施塔姆環形山群,這名字是有點長。”
“但這名字不是亂取的,它來源於兩個世紀前的蘇詩人。蘇國最先使用探測器兩次拍攝月背,所以月背大部分一級區域都由蘇國命名。”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還頓了下,用他那女人的美妙的喉嚨饒有興緻地念了一首這位詩人過去一首頗富爭議的小詩:
“我們生活着,卻感受不到腳下的國家。
十步之外、便聽不到我們的談話;
而在某處只用半低的聲音,
人們便會想起克里姆林宮的山民。”
李明都沒聽醫生的念詩,他在這離月表數千公里的地方,望了又望,才找到那一連串像是痘痘一樣擁擠在一起的崇山峻岭。這古老的群山每一塊岩石都能追溯到三十億年前,而從三十億年前開始唯一算得上新穎的東西便是人類在這裏紮下來的建築,那是一小塊像是貼皮一樣隱沒在環形山的背上的鋼鐵。
他轉而問道:
“為什麼要建在這麼陡峭的地方?”
醫生答道:
“因為月背僅有的兩三個月海(平原)的地層都太薄了。”
飛船開始下落,鋼灰色的大地開始上升,山峰刺向天堂,傾斜的地面逐漸遮掩了一半的太空,而地球就像黃昏的太陽一樣徹底落到了地平線外,徹底隱沒在月球的背後,成為一顆身在月背便永遠看不到的星。
在飛船下降到機場的表面以前,立體的機場已經開放了頂部的門口。近地的月塵隨着工質的噴射而揚起。接着,飛船落進機場,機場開始封閉的同時,機場的氣壓與飛船的氣壓調整趨於一致。
飛船在輕輕搖晃,而李明都所居住的膠囊便隨之沿着他先前走過的通廊被排出飛船的體外,接着,輕輕地被兩三根細長的管線接住。
“你們不下船嗎?”
空氣充盈在機場的內部,李明都衝著飛船吼了一聲。機場內部的空間很大,似一空心球,聲音好一會兒才傳來迴響。
隨後,他聽到了一陣不失禮貌的笑聲。
“我們,李先生,我們不就在這裏。”
一隻又一隻的機蜂從靠近地面的出口飛出。李明都回過神來:
“這裏就是第三前線,你們代人在這裏有很多身體?”
代人在這個時代不知何時同時具有了兩種含義,一種是現代的綜合意識的、使用多種身軀的人,另一種意思便是被他們所使用的身軀。
其中一隻機蜂,它正寄託着醫生的意思。作為無人機的攝像頭部位正閃爍着明亮的光:
“是的,李先生,我們已經到岸了。”
在這距離地球四十萬公里的地方,李明都佇立遠視。四周一開始還是灰濛濛,但不幾時便亮起明堂堂的光。再一會兒,高大的峭壁在全息投影中立起,一條淺到幾乎沒不過鞋底的小河在綠草中走。
“怎麼樣,現在放鬆點了嗎?”
“關了吧。”李明都說,“全息投影這手段應該不能久用吧。”
機蜂閃爍了下,笑了起來:
“是的,全息投影是不能久用的,哪怕刻意降低了精度,調整了素材。別說人的大腦和眼睛,代人身體的大腦和眼睛也隨時可能分辨不出來虛擬和現實,而致自身於危險境地。你對這點倒是很清楚。”
“其他人都不知道,不過你應該知道我有個迷幻的過去,在那過去里,我經常分不清自己和其他的自己的區別。”
世界重歸於灰濛濛的真實。醫生領着李明都沿着一條走廊往基地的深處走,不幾百米,便來到了電梯前。機蜂這時分了開來。只一部分還和李明都、醫生一起進入電梯。
電梯四壁擺了顯示器,顯示器在循環播放注意事項。
李明都一邊看,一邊問:
“這裏應該有非代人吧。”
“正常人想要在月球表面生活,哪怕是基地里生活,都太艱辛了。土星城都沒有冬眠人,你怎麼覺得這裏會有?”
李明都笑了起來:
“假設沒有,這顯示器播給誰看呢?難道是專門為我而設的嗎?”
話音落下,隨着輕輕嚓的一聲,電梯到達了某個層面上。顯示器上並不顯示在第幾層,李明都並不清楚這裏的層數參差。
再一聲輕響,電梯門開。一個帶着頭盔的仿生代人站在門口,笑吟吟地說道:
“顯示器自然不是專門為你而設的。您猜得對,李先生,這裏確實是有一些不使用代人技術的普通人的,總有一些人是能克服生活的不便與艱辛的。比如……讓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組長。”
李明都認得出,眼前的代人就是醫生。
至於原先承載醫生的綜合人格的機蜂已經變成了一台普通的自律機器,被其他的有人機蜂引着前往了其他的方向。
他走出電梯,側過目光,看到醫生的邊上站着一位中年人或者老人。頭上的白髮已多過了黑髮,而雙手雙腳已全數是機械的義肢,輕輕地走在地面上。
“你好,老先生,請問貴姓……”
老人搖了搖頭,他拿出一塊布擦了擦蒙在身上的汗,蒼白的臉顯得嚴肅:
“言重了,我占你一點便宜,你叫我組長,老組長就可以,也不用問我名字。”
李明都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醫生。
醫生只說:
“在這個時代,個人私隱是非常重要的。姓名不能輕易交換。”
“這裏不是組織的機關重地?這裏的人都是組織的要員罷?”
他試探性地問了問。
醫生搖了搖頭。
老組長和醫生一起為李明都帶路。來到一個地方居住,最先要去的自然不是核心,而是一個人所要生活的場所。月背有客房,月背的客房比起土星城的膠囊宿舍大了不少,有百年前尋常酒店雙人房的規模,有獨立給普通人用的衛浴,和一台立式打印機。
“雜務和先前一樣,都由機械人代勞。不過清潔機器不是智能的,第三前線沒有任何高級智能的機械人,你需要手動控制一下。衣服、水杯,你想要的雜物用打印機就好了。”
李明都若有若思地點了點頭,他站在打印機的底座上,口呼了手套的功能。剛開始打印機平靜得好像沒有啟動,只射出幾道無害激光,在李明都的手上定位片刻,然後噴口物質像是抽絲剝繭一樣落在他的掌心、落在他的手背,沿着骨節,沿着肌膚的紋理像草像泥土滾滾一樣生長,不過三秒便形成了一層超薄纖細但極為堅韌的薄層。下一個三秒是第二層,接着是第三層。
九秒過後,一隻可以在太空使用的三層隔熱手套像是機器的鍍層一樣貼在了他的身體上。
“這是有機材料,可以洗掉。”
醫生說。
“就在旁邊。”
那是間與一般盥洗室並列的特殊盥洗室,裏面有“浴缸”,浴缸裝滿了一種粘稠的不會因張力四分五裂的淺綠色溶液,可以融化有機材料。
在等待有機材料融化的片刻,不定型在他的脖子上自然地伸展了身姿,在那時,他藉著不定型的視野看到盥洗室里掛着一副字畫。
工業時代的燈光照在冷峻的鋼鐵牆壁上,特種玻璃保護了裏面脆弱的紙,紙上從上到下寫了很多行字,字體狂放得像是水上的連波,以致於難以辨別。
李明都讀出其中一句: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出自湯谷,次於濛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顧兔?在腹?我不認識這個字……這些是什麼詩?講的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醫生不懂也不關心這些。
倒是老組長睜大了眼睛,頗有些費力地在辨識上面的字。隨後他看了眼醫生:
“你這會兒是不教了,我還記得。”
接着,他又看向了李明都:
“但你那個時代應該還是教的吧,紙上寫的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四言古體詩《天問》,屬於楚辭。你念到的那幾句話是詩人在問日月星辰是按什麼規律在天上排布的,他們是從湯谷出來的,然後在濛汜落下的嗎?如果是,它們到底走了多久的路?接着,他又問月亮有什麼德行,憑什麼殘缺了還能重新圓滿,月亮上面的黑點是什麼?是不是兔子藏身的地方?你這讀半邊是讀對了。顧菟在腹,這個菟它有個草字頭,讀半邊也沒讀錯,它就是讀兔。”
李明都從溶液中收回自己的雙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誰寫得這首詩?”
老組長搖了搖頭,責備似的說道:
“端午節還記得嗎?”
“記得。”
“這個節日,還有粽子,是為了紀念誰,你還記得嗎?”
“屈原……一位跳水自盡的楚國詩人,是嗎?”
“是的,青年人。他先是被楚國流放,在楚國國都被秦軍攻破后,便自沉於江中殉國而死了。”
李明都喃喃道:
“我記下了,記下了。這首詩真好,裝飾這裏的人還真有些浪漫。”
醫生聽他們的講話如聽天書。他始終保持沉默,直到這時,才插嘴道:
“這些小物件通常是曾經的住客帶來的、留在這的。我們不會做任何比標準線更多的裝飾。”
三人一行走出客房。老組長這時告辭,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客房通道的盡頭。
醫生帶着李明都繼續走,陸續參觀了餐廳並吃了晚飯。第三前線有多個餐廳,安排李明都用餐的算是一個小灶。接着是娛樂場地、訓練場地、部分可以公開的功能館。等繞了一圈回來,他們又到了電梯前的大廳里。
鋼鐵的穹頂擋住了太空的景象。位處在十數米之上的的燈光照亮了地上的集裝箱。機器就在集裝箱與穹頂之間的空間裏自由移動。在月背,不需要複雜的飛行動力裝置,機蜂的構造也就與地球的不同,用來控制方向的槳葉閃爍着金屬的冷色。
先前的一路還有說有笑。等重到了這裏,合成的笑聲頓時終止。
醫生凝視着穹頂上的一盞燈,又問道:
“李先生,你是想要休息一晚上,還是隨我們先來看看你的‘身體’的情況?亦或者,你已經感受到了一點?”
李明都沉吟片刻,說:
“我想先看看。我現在有種特別的感受,明明沒有接觸到水,周邊卻像是有些濕潤的,這種感受應該是機器傳給我的,並且引起了我部分皮膚的局部收緊。”
“這是你先前所說的不同身體間也會互相傳遞神經信號的後果嗎?”
“沒錯,按照一致推測,這種信號會幹擾大腦,導致身體做出錯誤的反應判斷……就像天還不冷,皮膚卻會自個兒起了雞皮疙瘩。”
“呵,我記得。”
醫生大步開始往前走。
“你現在把意識轉移到機器之中,你感受到了什麼?”
李明都走在他的身後,邊走,邊閉上眼睛,嘗試轉移自己的視野。不過片刻,他便深陷一片冷凍的黑暗。在這種黑暗裏,存在於盒子中的思考能力也變得遲緩。人體詫異地睜開眼睛:
“你們冰凍了它?”
醫生站定,合成聲笑道:
“或者可以算。”
這時,兩人已到了大廳的中央,站在千萬個地板方格紋中的其中一塊方格上。
也沒有做任何動作,這一塊方格忽的如電梯下沉,把他們送往了第三前線的更深處。
周遭是一片黑暗。垂直的通道只有通道的開口處射來熒熒的光,在代人的腦海里作為信號流轉。約五分鐘過後,底處漸明,映出了一種淺藍的水色。
不幾時,方塊地板停定。他才看到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無限大的藍色幾望不到盡頭,佔據全部的視野,好像直要連接到地平線的盡頭。
在第一印象,李明都以為這是個湖。但下一瞬間,他發覺到湖在發光,光線照到了他的身上,而湖面並未留下他的影子。
醫生這才說到這是顯示器,你可以上前摸一摸。
李明都蹲下伸手,剛要觸摸湖面的時候,卻摸到了一種堅硬的東西。
這顯示器,貼在一個佔地可能有幾十個平方米的巨型圓柱體中,它不是平均的,它有一種規律的漸變。這種漸變顯然沒有做防止視覺誤差的處理,因此才會叫人恍惚間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寬闊的水面的旁邊。豎立着的東西看上去竟像是從腳底出發,橫在身前的,也因此,儘管龐大,他也可以將表面的一切藍色盡收眼底。
醫生說這圓柱體是封閉的,裏面灌滿了某種極純也極冷的液體,它的能量低到這麼一種程度,以致於所有的粒子都變得遲緩,接近於固體。
萬物凝滯不動,猶如在最深的海底。
接着,他說:
“你的機器身體在各模塊做過防凍、防滲透與有限隔離處理后,我們就將之置入這個容器的中央,便於觀察它所會發生的現象,恐怕也就是你感應到寒冷和遲鈍的原因了。”
“這個機器和雲室、泡室是一個原理?”
李明都問。
醫生略有詫異,他說:
“確實,你是怎麼想到的?”
“在我前往一千年後前,基地也想探查我在穿越時是否會發生某種反應,是否會引起微觀世界的變化,便把我放在一個填滿一種材質的坦克里,我不知道他們最後得到了什麼結論,因為在那瞬間我穿越了。”
“帶着坦克一起?還是只帶着自己的身體?”
李明都瞥眼:
“不,只帶着自己的意識,我應該說過這點。”
“確實有這麼一段事情。”
醫生的頭盔閃爍着光點。
貼在機器表面的顯示材料自然也不是給代人們用的。
醫生帶着李明都邊走邊說:
“這也是個老設備了,在我出生前就在月球上建造了,而在建造前,它已經設計和籌劃了近十年。那時候,代人還不算特別主流,所以主要考慮的還是正常人的需求,用了一種可顯像的柔性材料貼滿了表面。現在,檢測的技術沒有進步,它的使用壽命還在,造價昂貴,也就不便更改了。不過平常我們不開這些顯示器,今日有你,就開給你看看。”
平靜不變的顯示器的微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除了剛來的兩人,這裏只有七個代人。其中六個已經坐在了椅子上,連着長長的線。
李明都問起這些代人是否是負責控制這台巨型儀器的。
“你看到牆壁了嗎?操作員們都在牆外,不必親自來此。在這裏的代人都要比操作員更進一步,算是現場操作員。”
這個詞並不平常。對於代人們而言,現場與其他場地好像沒有區別。
那麼,所謂的現場操作一定有其更深的含義。
他還等着醫生繼續帶着他往前走。誰知醫生在一座機床前突然停下來。他站在李明都的前頭,側望蔚藍色的機器,徵求意見到:
“要不要擇日不如撞日,就在這兒,就在這時,進行一次常規的實驗。”
不定型那時從脖子邊上順着肌理而下,直達袖口的部位。他輕輕觸摸不定型的表面,問:
“什麼實驗?要多久?”
“一次感受的實驗,用來測試多個身體之間的意識連接。你躺在這張床上,聽我指揮便可,行嗎?李先生,過程很簡單,時間也不長。”
李明都尋思片刻,點了點頭。試驗床可能是有掃描的功能,分為上下兩個部分。等他躺到床上以後,位處上方的部分沿着滑軌下降,蓋在他胸口朝上約一厘米的地方。落定以後,他意識到他躺在一個圓形軌道之中。
最先,醫生說把意識轉移到機器體內,保持靜止不要動,接着向外、定向地、向一個方向發射一道電磁波訊息。
“不用怕擴散,但盡量做到收束方位,把能級壓低。剩下的我們自己能處理。”
李明都如言照做。
人體勉強分神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已經做了。
醫生站在外頭,平均坐在各個方位的代人實驗員們靜默不語,單單凝視着蔚藍色屏幕里漾起的波紋。
這裏所謂的波紋,它的形成即是對電磁波在穿越物質時不可避免地對物質內部的帶電粒子進行轟擊。隨之而來便是離子化現象。存在於原子內部的核外電子會被激髮帶走部分,引起局部發熱。這些熱量足以形成一些可以觀測到的氣泡。而這些氣泡便會留下波紋的痕迹。
然而,最讓醫生關注的卻並非是電磁波的痕迹。
在線上的會議中,他凝視着一連串的從內而外的波紋,睜大了眼睛:
“沒有,真的沒有……”
“什麼?什麼沒有?我們不是觀測到了電磁波的現象了嗎?它的通訊功能是正常的,儀器運作也沒有出錯……”
他的助手,七個現場研究員之一抬起頭來問。
整個虛擬會議室都籠罩在像是水一樣的波紋之中。
“蠢貨,你好好數數剛才應該都發生了些什麼?這些事件,和我們所觀察現象是如何一一對應的!”
助手依舊繞不過彎來,他迷惑地說道:
“是實驗對象真的維持了原本的靜止,沒有衝擊室壁?不過未來機器可能確實可以抑制生物那種無自覺的動作吧,只保留最基本的震顫……”
任何動作都會發生能量的傳遞。實驗已經提前消除了機器基本運作量的影響。但李明都意識的轉入,哪怕只是生物無意識震動,或稍微加速一下某幾個模塊內部的路線運作,衝擊有限隔離材料,也會發生熱量傳遞。
這些熱量也足以產生一些空泡,讓外界觀察到。
“不,不,不,這確實很叫人吃驚,但不是這件事情。”
醫生不停地搖頭,他說:
“你再想想,他還做了些什麼?”
助手更加想不明白:
“波紋的分佈,符合電磁波訊息穿越液泡時的特徵,應該沒有其他的動作了吧。”
醫生依舊搖了搖頭。
他睜開自己褐色的冰冷的眼睛,說:
“忘了嗎?剛才,他應該發生了意識的轉移。”
助手聞言一愣,還不理解。其他在會議室里的人也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在短暫的時間裏,他們還不能想清這短短半句話的含量,只聽到醫生重複道:
“他聽從了我的話,真的向外發射了電磁波,說明他確實地在控制這具身體。他的意識真的控制了這台機器。”
那麼,這一聯繫、是依靠什麼作用發生的呢?
不論是什麼現象,大至天體的運行,小到人類根本察覺不到的一縷射線的通過,只要存在於現實的界面,就不應該從宏觀到微觀都毫無反應。粒子與粒子會互相撞擊,任何的“力”,波也好,場也好,任何其他作用也好,又豈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最虛無縹緲的引力,也會傳遞波痕。
而眼前只是一片靜默的深淵,電磁波引起的痕迹掩蓋了一個更深更為奧妙的玄奇。
好一會兒,死寂被助手打破,他小聲地不可思議地問道:
“這種現象應該作何解釋?”
醫生緊緊地攫着自己的臉,他悟不出來:
“我怎麼知道?物理理論難道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嗎?應該是允許的,但需要啟用、啟用一些更遠離現實的……幻想般的理論。”
醫生已經徹底沉入了自己的思索中,與此同時,周研究員與羅研究員等人姍姍來遲。
醫生抬頭,他們看過波紋以後,也投來自己的目光。對於這群人而言,不需要互相交流,就知道彼此所有的是同一種驚駭。
周研究員說:
“不要讓尊貴的客人久等,操作員們,你們把自己封起來,別加入談話了。醫生,快點進行下一步吧。”
“是這個道理。”
醫生勉強點頭,重新打開端口,用合成聲說道:
“現在,李先生。我會用一種定時刺激的方式對位處於心和頭腦體之間的黑匣子進行刺激。如果你感到不適的話,只要睜開人體的眼睛就好,我們會立刻終止。”
那時,李明都在機器之中,保持一種抽離的放鬆的姿態,並不徹底沉入。他感到周圍是一層很窄的黑暗的壁壘,壁壘外傳遞着深深的寒意。不過寒冷並不會讓他難過,他已經非常習慣在寒冷世界中的生存。
他繼續不做任何事情,聽到醫生的話並同意后,也沒有感受到任何刺激的發生。或者,這種對黑匣子的刺激並不會讓他痛苦。
不定型在人體脖子的邊上抬頭,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蔚藍屏幕上的波紋,只記憶,而不思考。
虛擬會議里,三個主要研究員則對七個現場操作員進行一一發訊詢問。
“沒有發生那天發生過的現象。”羅研究員說。
“我們上次復現過,莫非也只是一次偶然嗎?”醫生搖了搖頭,“我不信有偶然。”
周沉思片刻,說道:
“要不,先讓他把自己的意識抽出機器的身體?”
醫生眯起眼睛,他抓着自己的下巴,說:
“好。”
李明都收到了醫生的指令,立刻抽出了自己的意識。
蔚藍色的水面仍然澄凈不動,不曾留下任何信息傳遞的痕迹。
然而就在他把意識抽離的下一瞬間,也就是刺激來到黑匣子的同時,隨着前額葉上的一陣顫慄,光輝、土星還有那在形成與毀滅之間的明暗相間的光環一起,再度朝着直接連接的操作員們撞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