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四分五裂
是的,李明都知道他遲早會知道的。
只要那來自千年後的機器還在蒼穹的頂上,只要那種像是做夢一樣但無法醒來的聯繫繼續聯通上下。
差不多在謝秋陰回家的時候,太空中的光帆的副葉稍微側了側,為太空站的走廊和大廳擋住了太陽的直射。
地球在大廳舷窗的前頭,一半的身軀明晃晃得能見到山川河流的紋理,另一半的身軀則顯得晦暗,能見到點點燈火連綿成線的光。
醫生、周研究員還有羅研究員等人在逆向脈衝以後,和李明都其實是一樣的,都需要檢查,因此被送入第二太空站的封閉觀測室有一段時間了。不過項目還需要推進,比他們低一級的助理們,或剛好沒參與那天的正經的研究員們有的不情不願,有的興緻昂揚地在為這未來機械人各個部分做一些簡單的保守的分析。
大廳和走廊的機器的仿真的代人數量不少,但他們的世界靜得可怕。因為他們的交流不用聲波,而多用電磁的短波,也就是網絡上的溝通。他們的走路不需要腳踏實地,在重力很弱的太空站上接近於漂浮,也就不會發出聲響。
他們在外形上幾乎沒有區分。要麼是機器的或者有些個人塗裝的身體,要麼是仿真的,那麼臉被遮擋以後,外形在相似的太空環境中成長得趨於一致,於是最明顯的分隔只在性別(性徵)與大體的年齡。
他們所有的情緒都內斂於網絡之中,不顯於外,於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些真正的冷漠的機械人。
在一條隱蔽在內層的走廊中,差不多是東太平洋沿岸吃早飯的時間,網絡廣播在完全模仿了現實環境的虛擬視覺中響了兩次,然後沉默了很久。
過了半個小時,兩個代人帶着自動運輸車從廊道那頭走來,往新分配的實驗室走。車子裏裝載的是從特殊機器身上解離出來的零件。在初步的檢測中,它被認為是承擔了增強視覺功能的功能模塊,現在要做的是表面材質的進一步分析。
一位婦女,外表看上去是婦女的代人心神不定地在短波的網絡中說:
“你說,我們之後會不會改變協議?”
“改動協議?要改動什麼協議?我沒聽過有這回事。”另一位看上去則是個青年男性,他困惑不解地問道。他們都是該項目在幾個月前徵召的助理工程師。
“沒有,沒有,這只是我的猜測。前幾天發生的事情我們也都見着了,和調動文件里講的……大不一樣,你記得你被徵召的時候他們是怎麼講的嗎?”
青年助理說:
“當時接我的人講的是,參與未知來源的機器造物的研究。但他暗示說是從美洲東麗國小行星帶計劃俘獲的深空隱蔽造物。”
約在四十年前,地球各國曾簽訂過近地太空聯合合作框架協議,其中便規定了不得有未經公開之發射計劃,但到了現在,人們說沒有公開的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當然不會與,而用另一個詞“隱蔽”代替了不存在的發射。
“小行星帶計劃哪有什麼推進,外太陽系、小行星帶合作,全銀河射電,數得上來的太空計劃,哪個不都要十年,十年十年喊了好久了。東麗國還不如西麗國,沼澤化都治不清楚。”
青年助理不說話,婦女就憂慮地繼續講:
“我現在害怕的是會不會簽新的保密協議。”
“新的協議?記憶舍除?”
“嗯,別直說了……我怕,但就是當初轟動一時,最後全球禁止的綜合人格模式,你知道就行。聽說,黑非洲的雇傭國在走私舊型號擬代人體時還保留了這一手段。”
“我們也是禁止的吧?”
“你以前參加過這種項目嗎?”婦女扭頭質問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在他們交流的時候,在彼此頭盔發射中的那點微弱的信號波被運輸箱完全隔絕在外。
不過在他們到達實驗室戴着手套打開運輸箱,從運輸箱中取出像是沙漏一樣的“眼睛”的一瞬間,眼睛就讀到了後半截對話全部殘留的光景。
這些光景以“電波”的形式在一路上的空氣中幾乎消失殆盡,但剩下的那點,也足夠“眼睛”讀取。
雖然只是眼睛,但眼睛也存在一個很小的處理器。這個處理器能夠做出也只有基礎的邏輯回應,就像是李明都曾經在自我安裝中聽到的歡快的招呼聲,不過足夠沿着某種加密的脈絡、隱藏在無處不在的電波尋找到其他器官所在的方位。
“眼睛”很快就找到了它的同伴,一個聽覺的“耳朵”。眼睛長得不像眼睛,像一個沙漏。“耳朵”長得也不像耳朵,而像一個藥罐,圓柱體分兩截,常年隱藏在體內。主要偵測的波是機械波,機械波包括聲波,不過也具有接受簡單的信號的功能。
如果用人類的感性的思維去體驗,眼睛和耳朵間的交互大概是這樣的:
“嘰嘰喳喳,腦袋在哪裏呀?我們在哪裏呀?嘰嘰喳喳。”
“不知道呀,嘰嘰喳喳,腦袋不是說叫我們安心地躺着嘛,嘰嘰喳喳。”
如果去除掉感性體驗,還原成正常的邏輯語言,它是這樣的:
“*一段干擾雜音*。請求:思考中樞‘方位’,請求:輸出器官‘方位’。*一段干擾雜音*”
“返回結果:錯誤。*一段干擾雜音*追溯既往命令:持續待命中,等待喚醒……*一段干擾雜音*已回復。”
因為未來人不說話,所以縱然太空站內有空氣,但“耳朵”的效率也遠比不上眼睛。它一開始只能從代人的走動中得知周圍的情況。
但過了一會兒,實驗室里的人開始把信息刻錄在實體上。幾個人用的是不同的記錄方式。一個人採取的是激光刻錄,激光在蝕刻時會發出人耳聽不見的低頻噪音。
低頻噪音,耳朵聽得見,但沒有對照,無法解讀。
另一個人則採取了一種比較古老的方法,那就是把字寫在紙上。“耳朵”就是在那時聽到的手寫的沙沙聲。這種聲響,在它的處理器過了一圈就變成了可供心理解的邏輯信息,也提供了一套可以用於破譯低頻噪音的密碼子。
當時,耳朵聽到一個記錄者說:
“未來機器的感受器官比起預先想像得要怪得多,它的結構也比原先想像得要緊密得多。這裏的設備可能無法在不激進的情況下,完成對其內部的完全破譯……在器官與器官之間存在一種聯繫,雲室中出現了可以觀測到微弱的軌跡。”
這份報告寫得這位記錄者很吃力。
他可能並不知道從何着筆。
和耳朵在一起的還有手。耳朵和手都躺倒在地上等待着思考中樞的回應。
手是個笨蛋,邏輯處理的能力在所有零器官中都屬於最弱。有一陣子,耳朵沒聽見任何細微的響動。所有的記錄停止了。
接着,手寫的那位記錄者換了一張紙,在紙上寫下了一句不書面化的像是在宣洩不安的話語:
“在普羅米修斯上的……會是個什麼東西?普羅米修斯,又是否會是我們想像中的那個普羅米修斯嗎?”
隨後,他銷毀了這一紙張。
而太空站上孑然無聲,有的只是一片可怕的寂靜。網絡里密密麻麻的線條組成的是一個又一個絕對直線的單對單的、無數個單對單的世界。
“鼻子”也就是所謂的“化學小分子感受器官”,當然也不是鼻子樣子的,它和其他模塊一樣都長得抽象,它像是一個遙控器,遙控器是方方正正,上面有很多凸起來的小塊。鼻子也是如此。它對於外界有序信息的感知比耳朵更差,不過它可以聞到人體所散發出的氣味。
意外的,代人有汗腺,也有荷爾蒙,在受到刺激時,也會流汗,也會加速分泌諸如腎上腺素的激素。這些人體連貫的反應在代人身上是存在的。
他們也就會發出味道。不過大部分時候,鼻子無法確切地感知到他們的情感。因為它的感受器比較粗獷,可以容受化學小分子進入感受器,因此,實驗室對鼻子的實驗比起其他密閉的模塊要更進一步,已經嘗試了若干種氣體的刺激。
在第三個實驗里,關於未來機器的成果已經寫滿了十幾份報告。
但組長,唯一一個還保留自然人身的老人對此好像並不感到喜悅。他站在實驗室里只對那個助理心不在焉地說道:
“幹得不錯。”
助理好一陣子沒有回應。組長也就站在他的背後,靜靜地看着他在屏幕上的打字。
“你在想什麼?”
好一陣子,組長問他。
他用合成聲說:
“組長,你這人好,我想說說我的看法可以嗎?”
“你說吧,我在聽。”組長按住了桌子的邊緣。
那個助理說:
“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人類的技術的發展是否是有規律的?”
“越來越快嗎?這是過去很流行的一個想法。在我小時候,科學家們說我們會把一百年後的科技看做是魔法。”
“是的。”助理講,“當然現在寫在教科書里的看法是技術的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暫時不存在可以總結的規律。所有的規律可能只是人類的想當然。也許從遠古時代到發明火的難度,沒準那幾十萬年所要跨越的天塹,其實要比蒸汽機的革命更難上幾十萬倍。所有對於技術發展的估測,都是不足為信的。教科書里也駁斥了各種嘗試預言的假說,我記得裏面還有什麼性,什麼指數,從不同的方面想要量化每個時代的技術層級,它們都失敗了。”
好一陣子,組長沒有出聲回應。
助理繼續講道:
“不過工業革命前的人想要理解工業革命后的飛機火炮照相機確實是有難度的……火革命前的人或者其實也很難理解有人能揮舞着火焰。當然也有好理解的,比如輪子布料,還是差不多,只是換了材料而已,比如船隻,都是浮在水上而已……現在的這東西乍看上去,就像工業革命前的人看未來的核動力母艦一樣,都不過是浮在水上的船而已……但如果細細地品味,確實有一些地方,與現在的我們差不多,但是……在最關鍵的地方,就像船從簡單的槳變成了核動力,就像車子從馬兒跑變成了內燃機,唯獨這一點,差距好像太大了。”
說完,他頓了一下,轉過了頭,合成的聲音失神地問道:
“你說組長,我們現在研究這個一千年後的東西真的好嗎?”
模塊不理解人們的感情,只冰冷地聞到組長身上濕淋淋的汗水還有被人類定義為恐懼的化學氣味。
組長說:
“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
模塊們保持了先前的邏輯指令,始終在被動地等待。
大約一周后,周研究員和羅研究員等前額葉發生顫動的研究員們一起出院。他們的審定結果被判為正常,沒有找到任何異樣的地方。
當時,高層的調令還沒有下達,有幾個助理問起了唯一不見的醫生的去處:
周心不在焉地說道:
“醫生回到了後土城,他有他現在需要做的事情。你們不要多問了。”
羅則平靜地問道:
“最近的研究成果是怎麼樣的?我們脫離了一段時間,恐怕很多事情都不再清楚。”
差不多也是在那時,眼睛們求之不得的事情發生了。所有的零器件都重新被送回了保管室,放在了一起。分別研究的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越來越多的信號開始彼此糾纏開來。心被安置在中央,器官們安心了下來,它們所收集的信息在一瞬間便通過心匯入了地上人的夢。
李明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看到他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天上。
所有的模塊都像是無人機一樣緩慢地漂浮在他的身旁,像是那龐大的土星邊緣一連串飛翔的星點。
在關鍵的那時,他保持了緘默,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立刻轉移自己的意識。他已經很久沒有主要使用自己的機器身體,在運行方面感到了不暢。
只有一雙機器的眼睛清晰地看清了信號們的走向。
在角落裏的他看到了一個龐大的網絡會議。這個網絡會議的空間是蜂巢形的,可能比鳥巢與水立方更加恢弘。
幾十個助理們四散懸浮在蜂巢形空間的四處,將每個模塊、每片塗層,每個擋片的分析全部給出。
於是一個綜合的,龐大的立體建模在網絡蜂巢的中間緩緩地旋轉了。
他不需要發出任何的疑問,在看到的第一眼,李明都就知道那是他自己。
如今的這群研究者或許比他更了解他自己。而這群研究者對他機器身體的了解,或許也遠遠比不過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對自己的生物人類身體的了解。
參加會議的每一個人都可以點開這個虛擬機器的任何部分,去察看它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已知的情況和歷史的記錄。
但李明都發現,在網絡會議里的所有人沒有一個關心這些模塊的事情。
高級的工程師們問道:
“心、被標定為‘心’的存在體,現在還是歸我們管的,有什麼新成果嗎?”
助理們搖了搖頭。
對於心,他們沒有任何稍微顯得新穎的結果。
“那你們準備一下吧。”
周說:
“這裏所有的東西,和情報全部送往月球第三前線。在座的所有代人人體全部銷毀。一個不剩。”
代人們的心提到嗓子眼。
“放心。”
周繼續說道:
“保密協議還是按照原先的履行,沒有什麼變化,各位現在要聽從其他項目的調遣了,應該會在十一月十日左右下達正式的通知書。趁這個時間好好和家人、朋友團聚一會兒吧……如果你們有的話。”
“為什麼?下個項目是什麼?”
眼睛先前記錄下的婦女發出了着急的問話。
周沒有說話,羅代替團體說道:
“暫時,我也不能透露,但它和那次逆向脈衝是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