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含14萬營養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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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捧了作業來見父皇時,正好長孫無忌也在。

聽小外甥是來回答問題的,長孫無忌就坐在旁邊,雙手撐在膝蓋上,準備一起聽聽——若是雉奴答得不好,還能救個場。

倒是皇帝見他這樣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對了還罷,若是錯了,豈不覺在父親與舅父跟前丟了顏面。

於是便指一事,讓長孫無忌先回門下省衙署去了。

長孫無忌旁觀不成,只好遺憾起身。

只剩父子二人的時候,皇帝才溫言道:“雉奴,你想到什麼只管說,不必怕錯。你還小呢,錯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說出來。

在父皇拒絕了薛延陀和親,只扣下聘幣時,李治有想過,父皇只是為了惱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親,兼之順帶吃掉薛延陀送上門的好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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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此舉也是做給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這些年能不斷壯大,正是因為大唐滅了東突厥,卻對薛延陀秋毫無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連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著薛延陀進貢。

這份聘幣就是證據:薛延陀必是從各部收繳如此多的財物馬匹。

可現在,大唐拒絕了和親,還是以這種打臉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諸部:仆骨、回紇、同羅……”

“告知他們,大唐已經不再承認薛延陀是屬國,只是戰敗部——大漠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壓的部落未必沒有反心,只是一畏懼薛延陀國力兵力,二畏懼薛延陀是大唐的屬國,哪怕唐軍打到東突厥邊界,都停下了腳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將當年給與薛延陀的尊重,收回來了!

而薛延陀的二十萬大軍新敗,又剛強征了一波各部財產……不知此時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樣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這隻受了傷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塊肉,直到這隻病老虎成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時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豈不是輕鬆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聽兒子闡述的,後來唇邊笑紋卻不禁越來越深。

雉奴並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二鳳皇帝心情複雜起來,當然,是一種好的複雜:孩子長大了啊,還長得這麼優秀。

又想起妻子臨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還年幼的兒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應孩子們。

那現在呢,你看到了嗎?咱們最小的兒子,也已經長大了。

於是二鳳皇帝毫不吝嗇地誇讚了一番幼子,饒是李治從小被他爹寶貝慣了,都被誇得不好意思甚至於臉紅起來。

旁邊的雲湖聽着都覺得牙酸,什麼雉奴這樣聰明,朕真是要歡喜的夜裏都睡不着……

雲湖就沒見過皇帝這麼愛誇寶貝兒女們的父親!

他雖礙於硬條件沒當過爹,但見多識廣,旁的宰輔們教育兒子,絕不是這種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掃過去,兒孫齊齊打哆嗦的威嚴。

李治被誇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猶未盡停下來喝蜜水潤喉,李治的耳朵還是紅彤彤的回不來顏色。

雲湖要上前為聖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過紫銅小壺親手添水。

然後皇帝又開始誇:雉奴也太孝順了,果然是朕最貼心的孩子。

李治原來也沒少被誇,但今天被誇得太密集,以至於他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這樣誇,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寶貝,才總想對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據他所知,父皇雖很愛誇讚兒女,但……其實是很少直接誇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擔了父皇絕大部分的期望和嚴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滿足於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將來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寵愛他的父皇,變成一個要求甚多,看他怎麼都不滿意的嚴父嗎?

他會不會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裏苦悶無處排解,以至於行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價。

李治放平了呼吸,耳朵也褪去了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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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驚奇發現了幼子的成長后,只自己高興覺得有些孤單,便先一揮手,大方賞賜了晉王府所有屬官,還讓李治回去親自分賞。

之後仍覺得不夠,又讓雲湖請長孫無忌回來說話。

才冒着嚴寒走回門下省,還未及坐下好好喝點熱水暖暖的長孫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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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揣上一個新手爐再頂風走回來。

長孫無忌進門后,皇帝就將方才的事兒細細說了一遍,中心主旨便是:發現幼子比想像的更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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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便努力按捺住喜色,做出大舅哥兼宰輔的本分,在旁對皇帝莊重嚴肅點頭道:“陛下從前是太過疼愛晉王,才總覺得孩子長不大——臣也是如此,兩個小兒子就總覺得要護着些,其實老大老二他們在這個年紀,早就被臣扔出去摔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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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乘勢就替李治要來了一份差事。

“李勣大勝歸朝,合該有一份親王迎出城門的體面。”

“陛下既然覺得雉奴如今也長大了,不如將這樁事交給他去做?且陛下也別操一點心,只讓他自己去與禮部論儀程去。”

皇帝笑容滿面:“好,就這麼辦!也讓旁人看看,朕的雉奴也長大了,還這樣能幹!”哪怕是長孫無忌,也被皇帝這至為驕傲的語氣,激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這雉奴不過是去做一份迎接工作啊,妹夫你要不要這麼驕傲過頭啊?好似大敗薛延陀的是雉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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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十六年十一月,李勣班師回朝。

晉王奉聖旨親出長安迎接。

從長安城外到皇宮的這段路上,李勣沒有騎馬,而是跟李治同坐一輛皇帝特許的朱蓋華輪,並飾以象牙的豪華大車。

因預備着要去見聖人,李勣早已經在城外換下了戎裝佩劍,此時是一身官服。

李治略一打量他,不由就問道:“大將軍氣色怎麼比離京的時候還好?”

明明徵戰數月,但李勣臉上並沒有什麼風霜刀劍之色,與離開的時候相比,氣色還真是更好了,都不用人說客氣話。

李勣很坦誠,開口時還忍不住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在漠南先是打崩了薛延陀的大軍,沒幾日就收到入凌煙閣的佳報!臣只覺此生圓滿了。”

說這話時他的喜意已然能控制住。

李治卻不知,其實李勣在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后,先是跟來報信的幾路家下人,都反覆確認了十遍以上,他確實名列其上。

直到完全確定后,李勣就興奮地縱馬在漠南之地奔了半夜,甚至差點迷路。要不是老馬識途,可能凌煙閣上的功臣就要多一位已故,少一位健在功臣了。

當然,這種有點丟份的事兒,李勣絕不肯說給晉王。

他說出口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道謝:“多謝王爺為我進言!”

李治卻莞爾搖頭:“我是為大將軍說過話,但應當不是我的緣故——四哥更得父皇看重,他也曾為江夏王說過話。甚至三哥都特意上書,從封地上回來了一趟,也是為了江夏王。”

李道宗是宗室,本人又有本事,人緣很好。

李泰是想拉攏李道宗為己用,三哥吳王李恪大約是出於平日私交不錯,且李道宗又確實有功,所以也出面送了這樣一份人情。

然而最後李道宗沒有入凌煙閣。

李勣何等關注凌煙閣相關消息,李道宗這種跟他情況差不多,各有優劣的競爭對手,他當然更是上心,這些情況也都了解。

可他沒想到會從李治口中聽到這些實在話。

晉王竟然一點也不居功!

他拜託過晉王替他說好話,而如今他也確實入了凌煙閣。回來的路上,李勣已經仔仔細細想過了他願意為此付出的代價——他也早已告訴過晉王,他會替他鎮守并州,不只是因為皇帝的安排。

換句話說,他李勣現在有兩位君主,最高級別當然還是皇帝,其次就是晉王了。

晉王如果讓他去做一些私事,只要不是謀反,他就會去做。

若是……晉王想爭儲君位,他也會站在身後。

早在長孫府上,李勣就敏銳察覺到了,國舅爺對晉王的喜愛看重,不只是一個舅舅對小外甥,他甚至懷疑,國舅爺將凌煙閣事告知,是為了晉王,而不是為了自己。

別看太子和魏王各有班底,但只要有長孫無忌一人的偏向,那這就是三足鼎立。

這就是作為國舅爺與凌煙閣第一人的實力。

李勣早把一切盤算的明白。

若是這回,李治對他提出什麼要求,只要不過分,李勣都會答應下來的。

而李治不挾恩圖報,李勣就已經很感激了,但不想晉王竟然坦坦白白說了李道宗之事,然後笑眯眯道:“父皇再疼愛我們,在國家大事上也不會聽我們的,可見大將軍能上凌煙閣,是自己的功勞。在父皇心裏,大將軍哪怕年輕也配得上凌煙閣!”

在世俗觀點看,年近五十的李勣不算年輕,但在凌煙閣一眾人中,李勣妥妥是‘後起之秀’。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想,他能上凌陽閣,會不會有長孫無忌和晉王的功勞,但晉王,就是這樣柔和且笑眉笑眼地祝賀他,告訴他,都是大將軍自己的功勞。

說的李勣再次熱血沸騰,心潮澎湃起來。

同時,在李勣眼裏,晉王那高潔的品格,就像他曾經見過的大漠北地山巔上的積雪一樣無暇!

這樣的想法,直到李勣進宮面聖謝恩,回到家中后還久久不能散去。

*

李勣回府第二日一早,兒孫並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體來給他拜賀。

人頭攢動,族人們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們的家主,上凌煙閣了嘿!

自從凌煙閣的消息出來,就長久霸佔京中頭條新聞。

長安城顯貴雲集,號稱掉下來一塊石頭都能砸中官員。

這裏永遠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員門第會以世家、勛貴、寒門來作區分。但自從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名單出來后,一個新的標準橫空出世——那真是誰家出一個能上凌煙閣的頂樑柱,誰家子孫出門走路都比別人頭抬得高八度!

可見經過高祖和二鳳皇帝二十多年的執政,如今社會風向終於有了較大的逆轉:人們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標準作為標準。朝廷的認證,重要性已經越來越重。

悄無聲息的,凌煙閣的分量,超過了崔盧等世家的名望。

這是二鳳皇帝與舊時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時代的韁繩,將整個世界拉向了自己勝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見家人們全都臉上喜色沸騰,要是長了尾巴,恨不得一個個變成峨眉山的猴,上躥下跳起來——

心裏頓生不滿!

李勣立刻沉下臉來警告族人,近來一定要安分守己,決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麼讓人抓住小辮子的事兒來。

他能上凌煙閣,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將,不搞什麼懷柔政策,哪怕面對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們:都管好自己以及自個兒相關的人,凌煙閣的畫像要等明年年後才能正式掛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個蠢蛋要是做了蠢事,連累了他的名聲,甚至連累了他不能上凌煙閣,誰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聲音不說多麼嚴厲,但他的目光已經告訴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亂,害得他最終沒有掛進閣里去,那人絕對會死,還會死的很難看!

於是他的回歸,就像一盆冰水,把整個沸騰的李家澆了個透心涼,所有旁系都老老實實回家,準備直到凌煙閣正式落成前,他們全都改成王八屬性,堅決不伸頭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與親屬,李勣對自己的兒孫還是比較放心的,於是讓次子李思文跟他彙報下這些時日京中的大事,又讓孫子李敬業去整理下近來收到的禮單。

他既然回來了,就要一一回禮。

聽完兒子的彙報,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兒就是錯綜複雜,有時分析京中各種情報,可比戰場上還要累多了。

他準備先着手處理禮單這種輕鬆事。

查點賀禮時,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隻白玉碗,潔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點兒瑕疵也無,又有着溫潤寧秀的玉石玉澤。

更難得的是,這隻玉碗裏,還裝着一朵小小的碗蓮,比一般的碗蓮還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裝入一隻玉碗中。

碗蓮也是潔白一朵,葉片翠綠,花瓣剔透瑩白,因小巧玲瓏,而更顯得分外雅緻乾淨。

李敬業手裏就抱着記錄禮單用的竹櫝,翻了翻,稟明是祖父的親信下屬送了來的。

這位副將曾經跟着侯君集參加過滅高昌之戰——這樣的絕品,大概是高昌國的寶物。

想來是這回老領導上凌煙閣的大喜事,讓這位副將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

李勣看見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晉王:不錯,晉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裏的潔白蓮花。

於是次日李勣再進宮面聖詳說薛延陀一戰時,就順便給晉王送去了白玉碗蓮。

並道:“臣見此白玉雪蓮,如見晉王。”

李治收下了這份代表着善意的禮物,也愛其精巧,就直接擺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對白蓮花的香氣有些過敏,崔朝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晉王在打噴嚏,鼻子都被細麻紙擦的有些紅,像是只兔子。

“王爺病了?”崔朝忙問道。

李治搖頭,揉了揉鼻尖:“不,應該是這花的香氣,令我總是鼻子痒痒的。”

他遺憾道:“可惜了這玉碗白蓮倒是好看,我卻擺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擺吧,這東西擱在你身邊也不辜負,此事我與大將軍說一聲就是了。”這樣的花,擱到庫房裏去不見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說著李治還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蓮,也有幾分惋惜:“但別說,這花的樣子,我還是挺喜歡的。”

崔朝望着這清透的白玉碗蓮,見在陽光下輕微晃動的花瓣,清遠潔凈,忽然開口道:“王爺不如……把這白玉碗蓮送給姜太史丞,想來她應當會喜歡的。”

姜沃送出醫書這一晚,睡的特別好。

姜沃坦然回望。

袁天罡聞言帶笑:“是啊,我是後繼有人了。”

所以姜沃從前也只托給盧照鄰,私下轉告孫神醫,她有珍秘醫書相贈。

今日再見,卻聽袁天罡只是一味閑話談天說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今年孫思邈進京,當然首要給二鳳皇帝請脈。

然而午後,姜沃卻見到了一個氣色不如昨日的孫思邈。

孫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這位要送醫書與他的姜太史丞時,卻是一怔。

是個讓人看不出年紀,卻又極其信賴的長者。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來拜師,他都會帶在身邊,好好教導——雖說精通醫道肯定要天賦,但在他看來,不必每個弟子都成為名醫。

也是近來抄書抄累了,這一覺就格外輕鬆。

姜沃曾經要過一些剛採下來的鮮茶葉試着沖泡過,還請媚娘嘗,媚娘非常精準點評道:“你是不是給我喝的松針或者什麼樹葉子泡水啊?”,可見鮮茶葉若不經過處理是沒法喝的。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來喜歡蓮花啊。

又問孫思邈:“你還在廣收門徒?”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算是親傳弟子的也有十多人。這回上京,身邊就跟了六個弟子。

李治也點頭:“也是,此物頗合太史丞的姿儀高澈,明兒就給她送去。”

孫思邈又道:“我會回稟聖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細整理這些醫書,開醫館廣收弟子——京中權貴最多,有什麼新的藥方、醫術,最易傳開,取信於萬民!”

她是認真打聽過得,確定了此世的藥王,依舊是那個不以醫術密斂自珍,依舊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醫者仁心。

盧照鄰也跟着進來了,行禮拜見過袁仙師,倒是正襟危坐。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還曾得過幾年離魂之症,數年不能開口說話。又常聽盧照鄰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還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兒。

孫思邈再神醫,也有時代的限制,比如他的《千金方》裏,也花了章節介紹過巫醫驅邪等術。

隋朝的時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宮為兩任隋帝請過脈,只是對於朝廷要封的官職,一直辭謝不肯做。

除了盧照鄰,並沒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將醫書送給孫思邈——姜沃畢竟是朝廷命官,有了醫書自己藏着便罷,若是要交出,論理當然該上交朝廷,交給太醫署,而不該交給一個在野的醫者。

這半年來,他聽盧照鄰提過許多次這位姜太史丞。

哪怕不是學生弟子,只要遇見個真心求問病候醫道的,孫思邈也樂於給人講解。

*

姜沃就更篤定了:她的書將要交給對的人了。

先到太史局的是盧照鄰,姜沃一見他,就覺得他身體狀況明顯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她已然看過閻立本的初稿,一眼認出,這位便是方班師回京,碾壓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將軍。

果然,孫神醫往她對面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達旦,連覺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只邊看書邊啃了一個餅,一歇不曾歇的將這三冊醫書粗通了一遍!

孫思邈神色溫和,整個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讓人想到蒼鬱穩重。他臉上並非沒有皺眉,也能看出歲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麼安然,眼睛也很明亮,絲毫沒有老人的混濁感,反而像是清透卻又溫暖的泉眼,目光中總是流露出善意的觀察關懷神色。

因此他收過的學生,足有三百多人。

尤其是周元寶,還問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麼好吃的,才氣色上佳。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沒起身,只是側耳聽着似的,然後道:“來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頭八方行醫、採藥,方能積累經驗。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斷精進醫術,也於為陛下請脈這件事上有益處啊。

孫思邈接過來,不過匆匆翻閱幾張,便不由詫異震動:這裏頭有的醫術和方子……竟似超脫於當世!

*

孫思邈笑了。

在盧照鄰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悵然’收回手嘆了口氣:“唉,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緣故啊。”

但因盧照鄰要入朝為官,其父便早給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二字。姜沃頭一回聽就覺得,誰說世家清高啊,看看盧父,對兒子入官場,抱有多麼淳樸的期許。

次日起來,見冬陽遍灑,只覺得心裏也暖融融的,於是元氣滿滿去太史局當值。見到她的人,都不由誇一句氣色真好。

袁天罡這才把手擱在桌上,孫思邈微合目扶脈片刻,之後笑了笑。

如今她已經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他不由抬起頭凝視姜沃。

孫思邈不由轉頭看了一眼盧照鄰:小朋友,你是怎麼回事?

姜沃便與今日當值的監候周元寶說了一聲,引着孫思邈往後走:“孫神醫請跟我來,師父在後面。”

收到一朵小白蓮的第二天,姜沃見到了神醫孫思邈。

姜沃起身恭行晚輩禮:“這醫書,唯有給孫神醫,才不辜負天下萬民。”

這世上能叫袁天罡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孫思邈就是一個。

如此會做人的神醫,這換了好幾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積累經驗’去了。

*

因此袁天罡這一問,孫思邈便頷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醫者來——這世上大夫總是不夠的。”

她似乎很喜歡沐浴在陽光里,像是鮮花喜歡陽光雨露。

孫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報皇帝。今晨直接有宮裏的馬車出去,將老神醫請了進來,為皇帝扶脈。

見孫思邈開始品清茶,盧照鄰才在旁輕聲道:“孫師,袁仙師的眼睛……”盧照鄰跟着孫思邈調養身體這段時間,已認其做老師。

對孫思邈來說,醫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恆心,對醫道的天賦,倒是排到後面去了。

“實在受益匪淺!”

聽說了這玉碗白蓮的來路,沒忍住當場笑出了聲。

姜沃心裏只有一個想法:以後我上了年紀,也想要這樣的老去!

顯然是熬了夜的樣子。

有什麼要緊呢。

這份期待,旁邊的盧照鄰看的清楚:雖說姜太史丞還是雲淡風輕的神色,但唇邊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點點,眼睛也更亮一點。

後來得了炒鍋,姜沃試着炒茶,才慢慢向著前世的口味靠攏。

從前太醫院的茗葉,都是按照藥材儲存的方法,攤曬萎凋過的。雖不如專業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製茶’了。

越傳越神奇了。

孫思邈都做好了準備,給她也扶個脈仔細開個方子調理一二。

兩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學,在傳授弟子上,最挑剔資質;而孫思邈的醫道,則最重弟子心性。

孫思邈點點頭,脫去外頭的靴子,踩上竹席:“你這屋裏倒是暖和。”然後非常隨和席地而坐,還不是正經的跽坐,就是洒然盤膝而坐。

孫思邈眼神與聲音一樣溫和:雖然是舉世聞名的神醫,但對於姜沃一個小姑娘要送他醫書的行為,沒有絲毫看輕。在孫思邈看來,哪怕她要送的醫書上,都是他已經知曉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姜沃也適時跟着垂目嘆息。

且孫思邈雖辭官不受,但他也應了會隔幾年就進京一次,給皇帝請脈,並且上京這一年會留兩三個月之久——太醫署尚藥局的大夫都可以來請教他。

姜沃依舊是坦然望着孫思邈:“夢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對醫道所記最為清楚。”

兩人都被對方的健康狀態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問題的盧照鄰,倒是不覺得,只是盡職盡責作為中間牽線人,彼此介紹。

*

且說,孫思邈的年紀一直是個迷。

盧照鄰與她見過同僚禮,然後告知:“孫師先面聖去了。”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蓮。

無論如何,得此醫書的人,沒有私藏,也沒有將其交給太醫署作為皇家秘方,而是給了他,並且期盼他傳於天下人。

故而兩人雖經年未見,彼此相會時,卻沒有絲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見的朋友一般。

見孫思邈起手,姜沃連忙隔桌托住,她絕不能受藥王的致謝禮。

孫思邈頷首:“聽過。也聽升之說過來歷了,只是醫書……”

這白玉碗蓮若是擺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與她綠色的官服,想來就是讓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畫卷。

盧照鄰端起來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口舌生津。

也常可惜可嘆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卻壞了。

只需扎紮實實學到些本事,不要胡亂行醫誤人性命,能夠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濟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孫思邈舉步跟上,邊走邊隨口道:“距離上回見袁小友,也有數年了。”

盧照鄰越發被這氣氛感染到了,成為了屋裏唯一一個貨真價實難過的人。

於是他今日過來,是想鄭重再謝一回。

但無論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紀來算,也該是個正經的七十歲往上的老人了。

姜沃把孫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門時,正碰到晉王進門。

但在其餘醫術上,他已經比當代人走遠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着這三冊醫書才越讀越喜越驚,甚至於晨起第一縷朝陽灑在身上時,久違的落下老淚。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邊,早起日出東方,半面陽光會照進來。

見他露出笑容,盧照鄰還以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孫師。

將來,定會有許多病患,就從此書上,向閻羅殿奪回一命!

盧照鄰不由大為失望。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沒有佝僂老態,一襲樸素褐色麻衣站在那裏,若只看身影,會以為這是個正當年的壯年人。

按以上幾種說法,孫思邈可能是七十歲,也可能是八九十歲,當然,若是傳說中來算,那他已經是一百多歲的人了!

一路將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賓主入座。

*

姜沃對於要見到藥王孫思邈,懷有無比的期待。

誰料孫思邈斷然道:“治不好了。”這裝病當然是永遠不可能治好的。

美好的誤會。

而姜沃看清孫思邈,只有更驚訝的。

棉花不過是一種植株,夢到也就夢到了,聽說也是去西域的使團偶然發現捎回來的。這種神夢很正常,但再沒聽說有人能夢見完整的一套醫書的。

於是見到一個親自背着藥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從正門下了台階迎過去。

他放下茶盞,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樣子——盧照鄰第一回見袁天罡是在詩會上,對袁仙師仙風道骨也很敬服。

姜沃不期兩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

孫思邈與袁天罡敘舊完畢,就轉向姜沃,溫和道:“聽升之說起,姜太史丞有醫書要贈與我。”升之,是盧照鄰的字。原本盧照鄰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與許多隱士神醫不同,孫思邈其實一直跟皇室沒有斷絕聯繫。

*

可姜沃見到他,驚訝之餘不由感嘆:原來世上真有鶴髮童顏之人!

旁邊袁天罡雖未看過小徒弟寫的醫書,但大約能猜到什麼事,於是懶洋洋靠在一個大綉枕上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我這小徒弟自病後,有天賜機緣,常有神夢。你雖才進京,但近來應當在長安一帶,也聽說過棉花吧。”

孫思邈見他師徒如此,不禁笑了,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畢竟孫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數,知其確耗精神氣血,年紀輕輕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傷了壽數之險。

他必要精研此書,傳道受業!

然而一見面,卻見這位姜太史丞膚色瑩白凝潤,雙目熠熠有神,頭髮烏黑如鴉翅,光澤明亮——正是六脈調和,身體格外康健的表現。

他活到這個歲數,早就深明‘問跡不問心’,世上奇異之事太多,原不該深究旁人的底細。

自然的不得了。

姜沃對孫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於史冊中,也不只聽了盧照鄰的介紹。

以至於在孫思邈的腦海里,勾勒出來的‘姜太史丞’是一個出身坎坷但天賦異稟的小姑娘,單薄而嬌弱的女子形象。

有人說他是隋文帝開皇間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說才不是,孫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終點,還有傳說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間出生的!

孫思邈聞言就點了點桌子,對袁天罡道:“來,伸手。”

姜沃取出自己近來熬夜抄完的冊子,共三本。

於是換了個話題,對袁天罡道:“雖說你‘眼睛不好’,但眼光還在,終於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今日孫思邈過來,旁人也只以為,他是來給袁仙師看眼睛的。

晉王身後只略錯開半步,還跟着一個身着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着官服未着甲胄,也顯而易見是位大將軍,身上自有一種沉穩剛健,兵戈冷銳之氣。

她所託付的事兒,孫神醫本來就在做了。

姜沃作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為師父盡地主之誼,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內瀰漫開茶水清新的香氣。

袁天罡跟孫思邈早就相識,甚至跟袁李二人一般,孫思邈對袁天罡有半師之誼。

反正他的年齡是個迷,橫跨好幾個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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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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