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要有玄學的范兒)
且說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於行后,性情便日漸暴躁,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兒郎忽然瘸了心理關肯定不好過。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罵宮人、或是無禮於老臣、師傅們的舉動,皇帝口中自是斥責,心裏卻不免覺得,這是孩子心裏憋屈,還算情有可原,等日後走出來就好了。
然而近來太子犯了一錯,卻戳了二鳳皇帝逆鱗。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給變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雙嫡齣兒女,東宮也有幾個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標準配置了。誰料去歲起,太子忽然將嬌妻美妾都置之不理,只寵愛一個善歌舞的太常樂人(重點:性別男),還親自替他改名‘稱心’,說是唯有稱心能夠稱他心意。
太子或許是稱心了,二鳳皇帝險些沒氣死。
不比漢朝皇帝許多都男女通吃,斷袖之風盛行,二鳳皇帝雖是風流人物,卻是鋼鐵直男型的風流,完全不能理解兒子新開闢的感情線,當機立斷把稱心給物理性消滅了。
皇帝還覺得兒子已經成人了,要臉面,不好當面處置他的孌寵,就先把太子叫到身邊來問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東宮后,才發現喜愛之人落地成盒,已經只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驚訝又傷心,不顧師傅們與東宮輔臣的勸說,執意在自己宮裏給稱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懷。
這給皇帝氣毀了:你不顧太子體面,豢養男寵,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還弄個牌位鎮日在宮裏號喪!
且哭的那叫一個慘,你老子還沒死呢,不過一男寵爾,就哭成這樣!
太子這邊哭了,魏王那邊立刻樂了。
轉眼便使人把此事傳得人盡皆知,朝臣們都知道太子為了一男寵跟皇帝杠上了。
於是這幾個月來,太子殿下的風評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稀里嘩啦往下掉。
而二鳳皇帝的怒火,在把稱心燒成灰后,也並沒有終結,還燒到別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屬於無辜躺槍:他跟晉王純純同窗情誼,只因他生的太好,二鳳皇帝便也將他調出了晉王府。當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過二鳳皇帝並不是隨意發落人的昏君,與其說是遷怒,更多是為了防人之口甚於防川。
太子剛出了這件事,皇帝謹防着有人給他其餘兒子們身上添花名。
於是崔朝雖屬於殃及池魚,卻沒有被免官,只是調去鴻臚寺了。
晉王說起此事依舊有些沒精打采:“鴻臚寺那邊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帶着出使阿賽班國的使團從九成宮出發西行。臨行前,還請姜司歷替他起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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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到了九成行宮,規矩也少,晉王還準備再引着崔朝見一見姜沃:作為袁仙師的親傳弟子,姜司歷的相面之術必不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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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中時間久了,旁人對他的話到底是敷衍地應承,還是真的擱在心裏預備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來的。
他瞧得出姜司歷答應的誠懇,於是也鬆了口氣:“多謝姜司歷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會外傳,以至於人人來請託起卦,叫姜司歷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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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遇到魏王的長史匆匆進門,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面見了晉王,那長史就急火火行了個禮,還道:“下官帶着差使,請晉王見諒。”
姜沃就見晉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於長史快忙去吧。”
按說於長史應當恭候晉王離開后,他再跑去辦差,然而他跟着的魏王權勢滔天,時間一長,長史們也習慣於眼睛長在天上——魏王覺得幼弟晉王是自己小弟,於長史也就順理成章對晉王隨便起來,晉王客氣了一句讓他去忙,於長史還真的拱手行禮,扭頭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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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於長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於長史跑的痛快,姜沃其實略有些尷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長史對晉王的不敬。
看着於長史的背影,晉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個酒窩。
然姜沃卻從這笑容里感覺到一點危險的意味,心裏替於長史念了聲佛。
就姜沃看來,晉王並非是宮中人盡皆知的‘好脾氣大善人’,而是小黑蓮花一朵。
宮人們都道,在晉王宮中犯些錯也不要緊,甭管是偶然誤了當值時辰,還是失手砸了珍貴的擺件,晉王都會好脾氣的恕過。
就連宮正司內,陶姑姑等人也被晉王瞞了過去,每歲整理各宮宮人的賞罰時,都感慨晉王處送來懲處的宮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寬厚的主子。
但姜沃翻閱晉王處的懲戒單子,就發現,晉王對宮人的處罰自有脈絡可循。
若是財物或是日常當差的折損錯漏,晉王都能恕過,但有一些錯處他是決不容下:若是有宮人私下嚼舌頭,論及儲位之事或是太子的過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幾年的貼身宮人,他也會立刻捆了送到宮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姜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寵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着八卦來着,晉王得知后也直接宣宮正司按律懲治了。之後還去皇帝跟前落淚道:“乳母糊塗,竟敢妄議兄長,兒子斷不敢留,也是兒子管束宮人無方。”
據說聖人還安慰他來着:你一向待下寬仁,是宮人不懂事仗着你寬厚就胡作非為,與你無干。
因此,晉王在宮裏除了寬和的名頭,還有一個‘孝敬’的好名聲。
不知不覺,他寬和孝順的名聲已經超過了太子和魏王。
只是此時並沒人覺得這好名聲有什麼用,頂多有人感慨下,將來晉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姜沃站在門口,腦海中忽然冒出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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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並沒注意到,她會接恭送晉王的過程,都被站在廊下的兩位師父全程觀看。
袁天罡李淳風剛奉命面聖回來,透過敞開的窗戶見姜沃正在與晉王說話,便在角落裏停步,看了片刻。
無需聽見兩人交談內容,他們只遠遠看着,見弟子處事過程如行雲流水,舉止端和凝正,便覺得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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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跟別的職業更依賴專業技術水平,貌寢也無妨不同——比如大書法家歐陽詢,那是出了名的樣貌醜陋滑稽,丑到在長孫皇后的喪儀上,許敬宗見了歐陽詢沒忍住笑出了聲,然後被二鳳皇帝痛貶出京。
但歐陽詢再貌寢,書法水平在這裏,照樣天下聞名皇帝重用,《九成宮醴泉銘》石碑依舊要他來寫。
然而玄學宗師不一樣: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氣質,才顯得有說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鬚髮如雪仙風道骨路線,李淳風人到中年,身形清癯高瘦,走的是‘肅肅如松下風’的氣質路線。
總之,這兩個人已經修鍊到了一種‘站在那裏,哪怕沒有自我介紹,也讓人覺得是高深莫測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們培養唯一的親傳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內外兼修。
“咱們的眼光沒錯,第一眼就瞧得出,這孩子是咱們這一脈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風感嘆姜沃‘生的妙’,並不只是指她生的好看。
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態,有嬌艷的,有清秀的,有風情的,但姜沃生的恰是玄學一脈的妙:天生帶着一種凝和安靜與秀逸清冷。
她膚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潔,唇色也較一般人淡,更有一雙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隱秘墨深,加上這幾年着意培養的舉止儀態,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門中人的姿儀。已經到了一種,還未開口,旁人就已經被其氣度折服,心裏信上五分的程度。
從師父們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門氣度,姜沃就立刻領會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范兒!
用還未面世的蘇軾的《赤壁賦》來說,姜沃現在正在努力修鍊成“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的神韻。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給你,這孩子已然能幫上你了。”袁天罡與李淳風平靜的商議着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見了魏王府長史的行徑,李淳風才不免鎖眉,又想起方才面聖之事:“袁師,其實外頭怎麼亂都無妨,但陛下居然都問起星象是否有異,實在是……”
聖人只怕起了一點換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亂了。
偏生這一年來,李淳風夜觀北極五星,還真有異動。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極五星是天樞中最尊者,正所謂“天運無窮,極星不移,眾星共之”,一貫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從天象上北極最尊貴,這不,皇宮也必得建在長安城最北邊,哪怕長安北側低潮不太適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換到南邊去住。
如今北極五星居然有異動,尤其是代表儲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風看來,基本等於太子要涼。只是這句話他只能爛在肚子裏,或許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決心廢太子,他才能出來上一本,輔證下太子是天命不顧。
儲君變動……想一想就讓李淳風膽寒。
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從公廚點菜,說換就換了。
朝中必然有一場地動山搖。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準備躲得更徹底一點。
因此看到姜沃能夠獨當一面,對着晉王這等天潢貴胄也依舊風儀瀟瀟,將‘飄然脫俗的玄門人’與‘敬重親王的朝臣’之間的度拿捏的很到位,兩人皆欣慰。
角落裏有腳步聲傳來,李淳風便伸出手來:“袁師眼睛不好,還是我扶着您走吧。”
方才還觀察弟子的袁天罡,聞言立馬兩眼茫然無神,扶着李淳風的手臂:“那就有勞你了。”
兩人從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專門撥給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着袁仙師,恭恭敬敬恨不得給他抬進去。
這份扶袁仙師的工作,可是這兩個宦官在殿中省瘋狂撒錢賄賂上峰,才殺出重圍得到了崗位。
這可是沾仙氣兒呢!
*
貞觀十五年,二月。
聖駕浩浩蕩蕩出行,移駕九成宮,大半個朝廷也跟了過來。不比宮裏,九成宮各處守衛少,宮人跟來的也少,不會處處都有人守着,就覺得連空氣都自由了些。
剛到的第一日下晌,韋貴妃處就宣了九成宮的百戲班子要看變戲法,請了不少妃嬪去。當然媚娘並沒有在其中,於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姜沃這裏來,夜裏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醫署新配的驅寒散,你們記得喝了再睡。”
夜裏,陶枳裹着皮裘走過來囑咐姜沃和媚娘。
見兩人都答應着,陶枳才滿意點頭,又不由抱怨了一句:“這山上就是比宮裏冷,夏日是涼爽了,這初春的時候還凍得人脖子後頭冷颼颼的,倒像是有鬼吹氣兒似的。”又囑咐她們:“別貪新鮮晚上出去玩,這時節凍病了不是頑的。”
兩人俱是答應着,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這才轉回來。
姜沃在燈燭下整理名刺,媚娘則在一旁幫她錄。
名刺就像現代的名片差不多,只是更大些,像是一張小請帖,上頭寫着投遞人的姓名官職。而遞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會再註明事務,比如往戶部遞名帖,最好寫明是要申請經費還是報銷,方便戶部官員回應,若是該事務明日檔期已經排滿了,也好早些回絕掉,免得白跑一趟。
姜沃現在每日工作里,就多了一項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歲過年,聖人與太子還處於冷戰中,相較而言魏王就顯得更炙手可熱了。都不必政治嗅覺敏感的人,而是是個人就能感覺到這朝堂上氣氛大不對味了。
於是年後,袁李兩人很快引着徒弟面聖。姜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門舉止果然派上了用場,二鳳皇帝覺得很滿意,贊了她三年如脫胎換骨,如今已有幾分其師風範。當場批了袁天罡遞上的奏章,姜沃升職為從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裏僅次於太史令了。
同時袁天罡還遞交了病退申請,只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職。這條二鳳皇帝沒批:袁天罡這種玄學宗師,是決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裏也明白,他這樣知道許多隱秘,又以算術無雙聞名天下的人,是註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沒提出什麼告老還鄉,只是請了無限期病假,相當於內退,若無大事,皇帝不親口吩咐,只怕再沒有人能請出他來了。
如此,皇帝才准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風則另闢蹊徑,他開始上起了夜班!夜裏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無影無蹤了,搞得那些想讓他起卦占星的親王朝臣們連人影也摸不着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着啊。
這兩位遁了,姜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為了正事來的,也有為了套話套近乎來的。姜沃每晚都要在燈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面見順序與言談應對。
“晉王府長史的名刺。”媚娘拿着這一張奇道:“這上頭沒寫緣故呢,也沒寫日期。”
姜沃抬頭笑道:“哦,想來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晉王託付給她的事兒說給媚娘聽,因連帶着太子的花邊新聞,兩人就小小聲說,在燈下咬了一會兒耳朵。
媚娘聽完后不免搖頭感嘆:“如此說來,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姜沃贊同。
這位崔郎年少失怙,親眷刻薄,親事差點被人當籌碼賣了,幾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綁去成婚。剛在晉王府做了兩三年安穩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連累,被調任到鴻臚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別的世家子,朝廷給的官位不喜歡,甩袖子不幹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幾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內部家醜外揚,已經得罪了家族。這會子若是回去,只能接受任人擺佈的命運。
於是這使節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劉司正和於典正說的眼淚汪汪的,只道崔小郎君命苦,原來是為了這事。”
崔郎離京,晉王固然傷心,但掖庭宮女們更傷心!
筆桿抵在媚娘腮邊,越發顯得她膚色如菡萏一般,透着瑩瑩的粉色,很是嬌麗,她湊近姜沃道:“晉王既然是私下裏托請你,想來不會將崔郎君帶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馬球場、蹴鞠苑之類的地方……”
姜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說完就接話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訴你——姐姐早就想看看傳說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實我也沒見過,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劉司正這種顏控,每回尋機會見到崔郎君后,回來都描述的天花亂墜,能亢奮好幾天。
搞得兩人不免好奇起來: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麼樣啊!
就想着親眼看看。
媚娘是貞觀十一年春入宮,如今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隻活潑輕盈的鹿,卻被困在了一個小小的只能容轉身的牢籠中。
后妃這個身份,已經讓媚娘厭倦極了。
此時獵場圍獵,用的最多的不是獵犬,而是猞猁。
姜沃就卻之不恭了:這道扶芳飲確實好喝,且正對時節,明兒正好與媚娘一起做了給宮正司的姑姑姐姐們喝。剛到這九成宮,她們梳理這邊宮人數目,全都忙的上火。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並沒有葯氣。”他也不愛喝葯,他的幼年時光父母相繼生病,在他的印象里,屋裏總飄着苦澀混沌的葯氣,令人窒息。
聽到姜沃進來,執壺的崔朝放下玉壺,起身笑道:“姜太史丞,久仰。”
姜沃取出銅盤,又細問了些出發時日與路線的消息后,撥轉起了手下的銅盤。
就李治看來:魏王一見姜太史丞飄然風儀,便有些折服。再見她起卦擲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後得了這玄妙的讖詞,完全就被說服了,想着‘連仙師也只能隱隱窺得一分天機,不愧是我,尊貴的龍子魏王!’
據他所知,吳集只是二哥拿來充門面用的,實則都沒見過幾面,父皇發話把吳集調到鴻臚寺,二哥應的毫不在意,更不會去專門為吳集說話。
晉王轉向她嘆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條荒僻路了,只請太史丞起一卦,看看這一路吉凶如何。”
姜沃笑眯眯:“嗯!”
謝過姜沃,崔朝再謝晉王:姜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晉王用自己的人情請託。
倒是旁邊一向被人認定脾氣最好的晉王,此時嘴角往下墜,看上去甚是不平:“鴻臚寺這是欺生!這條路才劃定出來,除了偶有駝隊胡商經行,官中使團從未走過。正因這條路偏僻,那阿賽班國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鴻臚寺推推拖拖總找不出人去弔喪,偏生你一去,就把這樣的苦差事交給你。”
後來果然尋到了這個吳集。
姜沃也反應過來,晉王這是叫圓滑朝臣們給傷着了。既如此,她已然應下了幫晉王,那便準備真誠踏實的幫一回。
亭中除了晉王,還有一人,正在親手斟扶芳飲。
魏王帶着人呼啦啦來了,頗有些來者不善的找茬樣,還強硬要求讓她測算今歲吉凶,可有大運。李治一聽二哥這說辭,就替姜沃緊張起來:一個親王還要怎麼大運?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儲君?姜沃這一卦怎麼算都是錯的。
姜沃又看了一眼紗簾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進了獸苑大門,就笑吟吟道:“初春時節,我見這處迎春開的好,忽想起近來曾反覆夢見,西域有一種奇花,因想着託付崔使節,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兩株回來親眼看看才好。”
晉王看的不自覺點頭。
見姜沃一口應下,媚娘卻又反過來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時宜,便也罷了,我不過一時起意,並不是什麼非看不可的事兒。可別連累你,讓晉王覺得你透漏了消息。”
此時話已說盡,媚娘卻還沒有來。
隨着他的出現,亭內好似都亮了起來,如蘊星懷月,光暈琳然。
魏王便滿意接了卦象離去。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兒子們身邊全換上平平無奇的人,以避免類似事件發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槍的,吳集也得從魏王府走人。
晉王選了獸苑這個地方相見,姜沃心情很好。
姜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師父曾說過,相面自是相骨觀容,但也要交談幾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聞問切’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馬球場的地面都是從外頭運了細黃土鋪平,再用油澆過,砸的結結實實,非常平整,極便宜跑馬。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霉運,能當場拆了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運,已經精神很緊繃的太子,必然要大怒,從此視之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爭鋒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擔心姜沃。
已有晉王的貼身宦官,從亭中迎了出來將人往裏讓:“太史丞請。”
姜沃就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沒有葯氣,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裏帶着一種清新的草香。
誰料完全不需他轉圜。
李治原不想跟着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懷疑,但聽魏王這個口吻,倒擔心他存心去刁難姜沃,就跟了去準備從中轉圜。
“偏勞太史丞費心。”崔朝見她開門見山的起卦講卦,進亭后連一口水也沒喝,便將琉璃盞往前輕送了送:“春日進扶芳飲,清潤去寒。”
九成宮獸苑中豢養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並不是觀賞動物,而是縱馬狩獵時最常用的小幫手。
時流行的飲子,多半帶點中藥湯的味道,甚至外頭賣飲子的鋪子都叫做‘飲子藥鋪’,賣飲子的同時兼替人熬煮藥草。
“晉王,說來我倒有一事請託崔使節。”
姜沃算完后,直接道:“既是晉王囑託,我便不說那些弔書袋的隱晦卦象了——崔使節這一路西去,雖有苦累,卻是平安歸來頗有所得的卦象。”姜沃再次端詳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面骨道:“崔使節骨有榮貴,必得晚途安愜,兼年壽久長。想來年少時波折,便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九成宮養着的十來頭黑豹,是專門供皇帝和皇子們挑選的。
三人落座。
聖人是最愛圍獵的,等天氣再暖和些,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之時,必要組織宗室勛貴們舉行大型圍獵。已有心急的開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這正好跟姜沃的本意反着,她一看這是要散場的節奏,只好臨時尋了另外一事出來。
魏王李泰一貫是不落人後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個風姿出眾的世家子,做為晉王東閣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尋個好姿容的門面給魏王府增光。
現到了九成宮,有這樣的機會,媚娘是真想見見那傳說中的崔郎。
姜沃在旁聽了這幾句,便看的明鏡似的,也就瞭然,晉王為什麼忽然請託到自己這裏。
收下方子,姜沃看向紗簾外。
於是魏王李泰,便帶着王府的幾個屬官,並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併往太史局去,說要請這位‘姜姑娘’算一算新歲的運勢,言談中頗有些看不上女子為官,尤其是這樣的年輕女子。
然而鴻臚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往九成宮獸苑去的路上,姜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幾個女官,顯然她們剛從獸苑出來,正在談笑,見到她,停下來彼此見禮。
大貓貓很多人愛,許多宮人甚至嬪妃,都會結伴來獸苑吸貓。若是跟獸苑的馴獸師關係好,還能親手摸一摸溫馴的猞猁。
都是使團,路線卻有好有差。晉王與崔朝同窗三年,關係甚篤,曾特意為他去鴻臚寺說過好話,當時鴻臚寺卿也滿口子應下,誰料只是口應心不應,到頭來還是把最差的使團給了崔朝。
*
此時馬球場上就有幾匹馬在奔走,馬背上除了人,還坐着猞猁——顯然是幾個王府的親衛在替自家王爺選優良猞猁。
其中活潑的就笑道:“那快去吧,獸苑今年養的猞猁真是漂亮!聽說今兒還要放幾隻豹子出來練捕黃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們的官話,總不讓我們近前。”
但沒想到她說的這樣懇切實在,沒有半個字虛言!
上面寫着“棉花”二字。
預備着姜沃要寫卦辭,晉王早備下了紙筆,此時正好用來畫畫。
朋友之間,互相幫襯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間的情分最忌損人利己。媚娘雖然對傳說中的崔郎很感興趣,但那也是在不對姜沃造成困擾的情況下,才會去圍觀。
崔朝頷首:“一路自當留心,請太史丞將花木形態畫出。”
偏巧姜沃這樣看簾外,卻讓晉王誤以為她急着走:畢竟三人裝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於是便貼心道:“今日已經叨擾了姜太史丞良久了。”如果姜沃要走,接着這句話就可以起身告辭。
“這樣巧,姜太史丞也來看猞猁嗎?”左側的一處亭子,紗簾被宮女撩起,露出頭戴玉冠面帶笑容的晉王:“相逢有緣,請太史丞進來喝杯扶芳飲,是我身邊宮人自個兒做的,與膳房的味道不一樣。”
正如媚娘與劉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這是劉司正的形容詞),出身名門世家,按說該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無運,自幼一路坎坷,背井離鄉的到了長安城。結果沒過幾年安生日子呢,晉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她知道,媚娘這些年像是被關着局促鐵籠子裏的海東青一樣,過得並不開心。
年底下番邦進長安朝拜,這一對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鮮啊!
“姜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見她目光中露出喜歡,崔朝便要將方子送給姜沃。
外人看來皆不明覺厲——這樣的卦算出來絕對準,不準就是我沒窺懂天機!得找自己的問題。
小半是一間間獸房,另有一寬大的馬球場。
過完年後,還令他們各領了使團去外國,繼續長臉去。
崔朝依舊眉眼含笑:“王爺,我是新去鴻臚寺的,自然要……”
她很多時候都深深遺憾,自己不是個宮女入宮,不能如宮正司的女官們一般忙碌差事,還能四處走動,見外男也是尋常事。她們在嘴裏隨口說著的誰是俊相公誰是丑大臣這種家常嬉笑話,讓媚娘羨慕不已。
但就李治看來,姜太史丞其實什麼都沒說。
勛貴之家們都養着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進階一點的就是豹子了,只是尋常人降不住豹子,還得專門配備西域來的豹奴。
經此一事,晉王是越發明白,什麼叫權勢。
這給晉王氣完了!
大大的山貓矯健靈活,爪子又鋒利,戰鬥力強悍到甚至能自個兒捕鹿羊回來。同時又攜帶方便,不只能跟着馬匹飛奔,還能蹲坐在主人馬背後頭,一起騎馬,屬於美觀實用性俱佳的圍獵小助手。
一來這處媚娘也來得,二來,她本人也想吸大貓。若有晉王做指引,馴獸倌說不定會讓她摸豹豹!
媚娘想看‘傳說中的崔郎’,這獸苑正好是人人來得。姜沃就把自己與晉王定下的時辰提早告訴媚娘,讓她晚自己半刻出門,來了只管做看猞猁狀,到時候崔朝從亭子裏出來,自然能見到。
兩人簡單說了兩句場面話后,姜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他的風儀,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種遠超於寒門與世人的容光。
但見魏王堅持要算,姜太史丞便請出一隻袁仙師起過卦,帶着古老氣息的鎏金銀杯,擲杯為算。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盡其用,見他們兩人風儀瀟瀟,浪費了也可以,便指到鴻臚寺(接待外賓的部門)去了,正好做□□顏面!
姜沃看清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時,忽然便明了劉司正為什麼對崔朝離京眼淚汪汪:無關風月,只少了這樣的美人觀賞,便是人生一大損失!
而吳集則不然,他分到的路線是最早的絲綢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驛站,都比崔朝這邊不知好多少。
他笑意從容,言談真摯,說起即將作為使節出使阿賽班國,並沒有任何憤懣不滿,反而帶着興緻勃勃的期待道:“這回的路線極好,從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經車師再往阿賽班國去,回來的時候還能經行佛林國,又是一重見識。”
晉王難得打斷人說話,也可見兩人關係親近,否則以晉王的涵養絕不至如此。
他可是見過姜沃對自己二哥什麼態度!
也實是明白了,為什麼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顧崔家顏面門庭,崔氏族老們恨得牙根痒痒,到底捨不得驅逐他出崔氏。
姜沃搖頭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葯,實不願喝飲子葯。”
姜沃卻很想替媚娘做成這件事。
之後捧着這首讖詞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興,覺得有戲:明年事不同,難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馬球場邊,還有幾處掛着紗簾的精緻小亭,是專供貴人們的觀賞位。
姜沃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因命運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於崔朝若是性子差一點,孤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畢竟,身處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會被人體諒的。
晉王也禁不住笑了:不只是為好友這一路西去平安而歡喜,更為了姜沃待自己的態度誠懇重視。
姜沃先對着紗簾后露出半個身子的晉王行禮,然後拾階而上,進了小亭。
崔朝有幾分意外:“太史丞請說,我必盡心。”
獸苑分為兩部分。
很快還給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禮,說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沒有賀‘太史丞’陞官之禮,實在是唐突。
李治頓時有種被人真正重視尊敬着的感覺。
李治記得剛過了元日朝假,袁仙師因病老上折辭官,父皇固挽留於朝中,但袁仙師從此後也只是鎮山石,輕易不露面了,太史局的許多公務都下移到新出爐的姜太史丞身上。
然而姜沃一見,崔朝卻並非如此。
說來倒讓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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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姜太史丞給了魏王一首讖詞:“一擲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轉靈通。分明見了今年事,卻說明年事不同。”[2]
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兩位師父們訓練過得,李淳風說的實在:“卦象準不準另說,你得先有種天下盡在吾算中的氣勢。”
姜沃剛想推辭,晉王便笑道:“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只管收下。”
她將紙頁推到崔朝跟前。
誰料姜太史丞聽完魏王的話,也只是淡然處之,似玉像端坐蓮花台,毫無波瀾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龍子鳳孫,命格非尋常人能窺,下官所用銅卦盤,並不足算金玉之身。”
姜沃也是兩息后才恢復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擔不起,崔祭酒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崔朝不想她說的這樣乾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謝:他與姜太史丞素未謀面,卻為他起卦,且說的這樣分明清晰,毫無雲山霧罩的搪塞之語。
這句讖詞怎麼解釋都說得通,太子那邊還覺得,這是魏王明年要失寵呢!兩邊都從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因此姜沃起卦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舉手投足便賞心悅目。
姜沃邊畫便道:“此花莖桿大約半人高,結出的花朵白如雲,又似雪團,很是特殊。不知當地人叫什麼,但我夢中它有一名……”
因此李治這次私下請託姜沃,也是想着非官方場面會見,姜太史丞能夠多說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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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風趣人。”
宮裏流行的十多種飲子,她喝的慣的只有烏梅漿(不放甘草的),酪漿與甘蔗水。
前世姜沃吃夠了葯,如今總要逃避。
掖庭中傳得沒錯‘得見崔郎,驚為天人’,一時真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之感。
跟崔朝一起調去鴻臚寺的吳集,正是魏王的東閣祭酒!
魏王府隨意出來的一個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親自去吩咐過的話卻被當耳旁風,無非是生怕有一點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罷了!
他還沒說完,晉王已經開口:“新調任鴻臚寺的又不只你一個!也不見吳集接這樣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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