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徹骨之痛
菊愛屋眾人在離開客棧后便分頭行動,犬走椛先趕往北門,路過白峰塔,發現這裏的大門已經被警衛團團圍住。在場身份最高的警衛剛好是椛的舊部,他看見椛路過這裏,急匆匆地將她叫住。
“犬走前輩!雖然我不該找您,但是出大亂子了!”那人有些手足無措,見到她如同見到救命恩人。
“小白,你服從命令便是,有什麼可緊張的?”椛知道會有亂子,但是她沒空管這裏的事。
“就是沒有命令啊!上面的人全都不在了!愛宕山家的大人和彥山前大人都找不着人!反倒是地牢裏多出來一大堆死者,天狗精英的葛城前輩也死了。我們沒辦法,只能先把白峰塔圍住,等待命令!”外號小白的白狼天狗無奈地說。
椛搖搖頭,為面前這位年輕的舊部嘆了口氣:“我現在沒有任何權力指揮你。”
“沒有關係,前輩,您只需要給我點提示就行,您肯定應付過無數這種情況!”小白投來期待的眼神。
椛本想說“這種情況我也沒遇見過”,但是她還是不想引起對方的恐慌,於是問:“你現在是在場職位最高的人是吧?”
“是的。”
“做好承擔一切責任的準備,天狗城內又要掀起一番風浪了,你要守住白峰塔直到第一個權限比你高的人接手這裏。”
“明白了!”小白聽了椛的“建議”,眼神堅定了許多,對她行了個禮。椛無暇顧及太多,便繼續朝着北門趕去了。她先趕到天狗精英的辦事處,無論大峰御前要做什麼,她一定會叫上這些無條件服從她的人,但是等她推門而入,迎接她的卻是空蕩蕩的宅邸。
“犬走椛?你來這裏做什麼?”一個似乎是奉命留守在這裏的天狗精英問道。
“他們在哪?”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不等那人說完,椛就摔門而去了,即使他不說,椛也猜到了接下來他們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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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輕盛按照路線圖到達了指定位置,這裏是一間小宅院。設施齊全,卻有些寂寥。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年大天狗拄着拐杖正坐在庭院裏乘涼,看背影還以為是他最熟悉的某位大天狗,但從他身上卻散發出一種令本多輕盛這樣的白狼天狗感到不適的惡臭味。本多輕盛心想那應該就是紅衣男子為他安排的線人,走到他面前一瞧,卻發現那老人的白髮和鬍鬚凌亂和纏在一起,看不清他的臉。
老人見了他,起身揮揮手,引着他進了宅邸。本多輕盛有些警惕,進宅邸后不住地四下張望,但並沒有任何刺客從牆中衝出來殺他。宅邸裏面比起外面還要髒亂,儘管有不少藏書和珍寶,但是已經很久沒人打掃了。本多輕盛猜測這位老人應該就是那種已經沒了勢力的大天狗,只能守着那點積蓄養老。本多輕盛正思索着會是哪個姓氏,老人已經到了一幅掛畫前,畫上赫然畫著那位最有名的大天狗——猿田彥遊獵圖。老人掀開了畫,隨手扔在地上,一個暗道在牆上顯現。老人用拇指指了指那暗道,將一個紙條交給他,便一言不發地從本多輕盛面前走開了。那紙條正是紅衣男子所說的“另一半路線圖”,上面用簡略的線條指出這地下通道的路線。
本多輕盛爬進暗道,暗道很狹長,照明很差,但是勉強可以看清前路。本多輕盛根據路線圖走過一個又一個分岔路,就連他都不知道天狗城的地下居然藏着這麼複雜的暗道網絡。
走到深處,暗道開始出現一些人影,他們一言不發,搬運着密封的箱子,見到本多輕盛也只是低着頭從旁邊擠過。這裏大概是愛宕山家的人用於走私的秘密通道了,不過本多輕盛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麼。在愛宕山榮術身邊當差這麼多年,他居然都不知道愛宕山家的地下產業,他還以為愛宕山榮術只會靠政治手腕給自己謀利呢,沒想到居然牽涉這麼大的黑色產業。
“跟爺講講,這裏面是什麼?”他忍不住好奇,攔住一個運貨的天狗問道。
“一種新作物,從外界流進來的,前幾年才開始在妖怪之山栽培,去年秋天終於培養完成了。”天狗也沒有隱瞞,只要在這通道,那就是自己人。
本多輕盛也不懂這些作物能帶來什麼利益,非要在地下搬運,難不成比煙草的利益還大?他冷哼一聲,推開那搬運工繼續往前去了。又走了一段距離,搬運工沒了,倒是在暗道兩旁出現了不少裝着酒和珍寶的箱子,本多輕盛隨手打開一瓶就往嘴裏灌,好傢夥,放了幾百年的好酒,讓他嘴裏冒火。
等他終於走到盡頭,推開暗門,又是一道向上的樓梯,等他又推開樓梯盡頭的天窗,發現外面是某人的房間,自己從誰的床底下爬出來。
但很快,他認出了這間屋子屬於誰。屋子的臭味還沒有消散,因為不久前愛宕山榮術的屍體還躺在床下。
“呵……這裏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嗎’?”他走到門口,循着門縫往外看,被他堵在愛宕山榮術寢室門口的圍牆已經被砸穿了。正巧有個人在往這裏走,本多輕盛認出了她,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神代清鈴。
神代清鈴似乎只是來為愛宕山榮術整理遺物,剛推開門,一雙手就將她拉到門后關上,一個粗魯的男人開始猛吸她的脖子。神代清鈴本能地反抗,卻怎麼也掙脫不開,很快她便認出那人是本多輕盛。
“你放開我!”她只感到噁心,但本多輕盛的動作卻越來越激烈,甚至要扒開她的衣服。清鈴急中生智,喊道:“你不想抽煙嗎?”
聽到“煙”,本多輕盛立馬換了個人似的,似乎那東西比清鈴的身體更能吸引他,他伸手問道:“在哪裏?!快給我!我好久都沒抽了。”
神代清鈴給本多輕盛抽的當然不是普通的煙,而是利用了她所能掌握的一點愛宕山家的資源,從“地下”討來的特殊作物原料,再經由她這位藥師的調配合成的特製煙。某種程度上,不能說它是“煙”了,而是“毒”,它會侵蝕身體器官最終導致死亡。清鈴不知道愛宕山家想要用這些東西做什麼,但是只要能讓本多輕盛染上,她的計劃就成功了一步。
她從懷中掏出了兩支隨時準備好的用捲紙包着的毒物,遞給本多輕盛。她的計劃是讓本多輕盛無法擺脫這些東西時,在其中加入能夠致命的烈性毒,使他在痛苦種死去。
本多輕盛興奮地奪過煙,清鈴正要為他打火,本多輕盛卻表情一怔,似乎他那可怕的直覺又戰勝了毒癮,他將特製煙遞迴去,用邪魅的笑容說道:“不是你抽過的我不抽。”
“你不抽算了。”
“誒別別別……”本多輕盛還是從清鈴手中拿走了一支。
清鈴為他點上了火,看着自己手中那支,心裏只發毛,她若是不抽,本多輕盛肯定會起疑,在此之前她為了讓本多輕盛放下警惕,自己也染上了。
但是為了殺眼前這個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在乎的了。清鈴為自己點上了煙,她的腦中開始回想起一些久遠的、她一直沒能想起來的往事。
她想起幾百年前,自己出生后不久時候的記憶,她的親生父親、她的兄長和姐姐們圍在她的母親周圍,表情各異地望着這個新生兒。她能回憶起那時母親胸懷的溫暖,也能回憶起那時房裏的燈光是多麼溫柔。她記得母親幸福的笑容,也記得父親臉上的憂心忡忡。
“叫她‘清鈴’好了,希望她永遠也不會沾染世道的渾濁,‘鈴’會庇佑她的。”父親定下了這個名字。
“她當然不會,”母親溫柔地說道,“她會成長為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找到個好男人,我才不要把她嫁給那些她根本不會愛的公子哥呢。”
“亦或者她不會愛誰。”她的一個姐姐說道。
“無所謂,只要我們愛她就行了,是吧?”母親對其他孩子們說道。清鈴的哥哥姐姐們無不點頭。
清鈴流着眼淚,強忍着迅速在體內蔓延開的毒素劇痛,將自己剛剛抽過的那支煙遞到了本多輕盛嘴邊。本多輕盛也沒多想,拿過去狂吸。清鈴親眼看着他從一臉享受到察覺到不對后,渾身一軟,癱坐在牆下。
“你這傢伙——”本多輕盛吐出一口黑血,惡狠狠地瞪着清鈴。清鈴則是冷笑着,嘴角也流出了黑血。
“你以為……你以為這種程度的毒就能殺了本大爺?!”本多輕盛進入了癲狂狀態,他抓起清鈴,掐住她的脖子。以往他只需輕輕用力就可以掐斷對方的脖子,但是這次不同了,長期吸食毒物和這次致命劇毒的雙重作用下,他的力量早不如當初。
但是還不夠,這點劑量還不夠致死!本多輕盛被下過無數次毒,即便這是最嚴重的一次,他的身體素質也足夠支撐他掐死清鈴後去找解藥。
“本大爺可是——”本多輕盛的表情逐漸猙獰,“——最強的天狗啊!”
就在他要了結這個不安好心的女人時,一把短鐮打穿了門,本多輕盛的肌肉意識讓他立刻扔下清鈴躲開。一個飛影撲了進來,舉起另外一把短鐮劈向本多輕盛,被本多輕盛用手臂擋了下來。隨後本多反身一踢,將那人踢飛到門外。那人平穩地落在地上,又反殺回來。趁着這個間隙,本多輕盛看了看對方的樣貌,以為自己見到了亡靈——
“你是……那個小子?”藥物產生的幻覺使他把眼前的人錯認成了柘木緣稀,但並不是,來者是柘木緣稀的兄長——柘木劊。
“我是——”柘木劊的眼中已經被怒火充滿,“一個幽靈。”
本多輕盛用赤手空拳抵抗着柘木劊的雙鐮,即使他已身中劇毒、即使他的身體已經被藥物削弱,他依舊勢不可擋,將戰場從室內推到了室外,又從塔上躍下,落在庭院裏。上次他與地子進行殊死搏鬥時,也是在這裏。這激起了他不好的回憶,下意識地使出了全力,抓起柘木劊撞穿了好幾顆樹。但柘木劊也不是等閑之輩,即使已經頭破血流,他依舊依靠靈巧的身段反騎在本多輕盛頭上,準備收割他的頭顱。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了本多輕盛的十文字槍,柘木劊急忙跳開。本多輕盛沒有多想,抓住槍就朝着柘木劊揮舞而去!柘木劊也不打算迴避,以雙鐮應對。二人刀槍激烈碰撞,濺出的火花甚至產生了硝煙,在庭院中點燃了一絲火星。
本多輕盛怎麼也想不到面前這個男人居然還能和自己打得有來有回,但是藥物的刺激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他毫無理性、完全憑着本能廝殺。柘木劊靈活且吃力地旋轉雙鐮彈開本多輕盛的每一下揮舞,但他也知道拼力量自己還不是對手,於是他藉著對方的力後退,跳到了身後的七重塔牆上,踩出一道坑,又一躍向前,讓身後的整棟建築物都搖晃了一下,想要藉著這個力道突破本多輕盛的防禦。
見此情形,本多輕盛的肌肉反應居然是放棄了防禦,朝着飛撲過來的柘木劊刺出了十文字。柘木劊見勢不妙,在空中迴旋身子以躲避,卻還是被十文字擊中,左半邊身子連同裏面的肺部都被橫鐮鉤住,眼見着要被撕成兩段,柘木劊也破釜沉舟,用刀切開了那裏的肉,從十文字槍上落下,箭步向前。
本多輕盛急忙收槍格擋,柘木劊的這捨命一擊居然劈開了十文字的握把,徑直切進本多輕盛的脖頸。
那裏是自己的弟弟沒能斬斷的傷口。
柘木劊雙鐮齊下,終於將那切面徹底分割。本多輕盛的頭顱在空中旋轉了幾圈,咚咚地落在燃燒的草坪里。柘木劊捂着胸口的傷口半跪在地上,他很快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但沒想到居然耽擱在這裏。
他抬起頭,望見一群人出現在黑暗中,其中有一個衣衫襤褸、頭髮凌亂的老頭,在僕人的簇擁下,整理了白髮與鬍鬚、披上了在黑夜中也依然顯眼的紅袍,理了理衣袖,漫不經心地從宅邸另一邊走出。柘木劊確信,那就是愛宕山榮術的真身,之前死的不過是一個替身。
他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着他們走去,他要將天狗真正的毒瘤剔除。
愛宕山榮術的護衛們拔刀護在愛宕山身邊,但愛宕山卻揮揮手,讓僕人們散開,讓出了一條道。
現在只要柘木劊想,他可以用自己最後的力氣撲上去殺了愛宕山,然後被愛宕山的部下捅成肉泥,只要他願意,是可以做到的。柘木劊也沒有別的顧慮,他已經做好了在此犧牲的準備。
但是愛宕山卻不屑地俯視着柘木劊,指了指七重塔樓上的一個房間。柘木劊雙目圓瞪,他沒想到愛宕山榮術竟然如此惡毒,他本以為愛宕山榮術起碼還對一些人抱有真心,但是如今——神代清鈴成為了他對付柘木劊的最後底牌。
愛宕山榮術的那一指無非是在告訴他,神代清鈴還有救。擺在柘木劊面前的無非兩個選擇:殺死愛宕山榮術,然後自己死去,清鈴也將死去;放棄這次機會,去救清鈴。
柘木劊的身體自覺地轉過了身,朝着七重塔蹣跚而去。愛宕山榮術冷笑了一下,隨後在僕人們的簇擁下離開了府邸。他要去見證自己最後一個敵人的毀滅。
柘木劊一邊捂着傷口上樓,一邊叨念着清鈴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產生了感情的,劊子手本不應產生多餘的感情,他的使命,就是清除天狗內的毒瘤。
但是自己卻放棄了也許是唯一的清除毒瘤的機會,去救那個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女人。柘木劊冷笑着嘲諷起自己來,終於爬到了清鈴所在的樓層。清鈴剛從愛宕山的房間爬出來,看樣子她也沒有放棄掙扎。
柘木劊抱起清鈴,此時庭院的火已經蔓延到了宅邸。
清鈴看見了他,欣慰地笑了,在意識消散前,她終於見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
柘木劊忍着劇痛,從塔上跳下,消失在愛宕山府大火中……
這是今夜的第一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