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1】
略微蕭瑟的冬日。
居室內備了溫暖的桌爐,柔軟溫和的鋪蓋布料覆上了織金的暗紋,底部有細絨的鋪底。
其實這算是很古老的款式,比起地暖和中央空調、包括暖爐的雅緻小檀也要比它好得多,但是在我的古老記憶里,我很小的時候……還沒有進入禪院家成為侍女的時候,家裏就是用這樣的電暖桌取暖的。
回家的一路上,丈夫的態度都是淡漠的,被下人們簇擁服侍着坐上回家的專車,他單手撐着下頷,望向窗外穿梭的風景,神情冷冷,一路上沒有任何話要跟我說的樣子。
回到家裏,望着庭院裏未融化的積雪和精緻的舊景,重新坐在這似乎凍結了的家族裏,我甚至有些懷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我的幻覺。
我是為什麼回到這裏的呢……?
我有些出神地想這個問題。
正常人的話…按照這個世界普世觀點裏的正常人的話,回到這個冰冷的地方應當是無法接受的事情吧?
但是…對那個人又沒有辦法好好地信任。雖然很感激,但真正認為是“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了半天,卻沒在腦海里找到相關的關鍵詞。
“夢光。”
清冽迤邐的聲音傳來。丈夫正坐在窗旁,午後的陽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膀上,波瀾不驚地看着我。
冬天的太陽其實很暖和,冰涼又暖和的矛盾——給人這樣混淆腦袋的感知。
他的表情很淡,看不出喜怒來,只是單純地提醒我要回過神來。
袖口有梅花暗紋的禪院少主靜靜地跪坐在桌爐對側,他單手握着一杯麥茶,沒有明顯的怒意。
如果僅僅是這樣看着的話,現在的狀態實際上是很溫馨溫和的,茶氣氤氳地飄起來,他輕輕地垂着眼,晃了晃懸在杯子裏的茶葉懸針,整個人就像是畫一樣。
“啊、嗯…,”我回過神來,露出勉強的笑來應答他,“怎麼了?”
我的臉色實在不算好,顛沛流離的時間裏我沒有睡過一個安靜的覺,休息也間斷性的。
我實在不擅長承受壓力,後半段的時間幾乎是被牽扯着推着走,如果沒人對我做出什麼舉動的話我大多數時間會抱着膝蓋埋頭出神。
丈夫不是喜怒無常的人。
我們青梅竹馬地陪伴着長大,我是能夠揣摩把握住他的大部分情緒的,就算他非常地生氣,我也有特殊的方法讓他稍微地平靜下來。
如果他現在沒有生氣,大概率是不會再盛怒地朝我大吼或者歇斯底里地嘶啞出聲了。
或許他是生氣的。在某個我被綁架的時刻。
昨天晚上他倒是也很生氣……
成年後,丈夫就很注重對自己情緒的把控與調節,就像所有在這個年紀嘗試成為大人的青年一般,尤其是我們很早就結婚,丈夫的成長就像按下了不安定的加速鍵般,堅韌如竹,又帶着容易彎曲的內斂與負面陰鷙。
想到這裏。
我想朝他投出一個安撫的笑意。
但是我的面色太過憔悴了。這樣的舉動反而顯得很笨拙。很不由衷的意味。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臉,伸出手來。
我的視線跟隨着他伸出的帶着薄繭的修長手指。
他慢慢地舒展手指,掌心中乘着遞給我的一個橘子。
……
橘子。
我木木地,看着他伸出的手,有些悵然、赧然地牽動唇角。
他平靜的態度令我意外,我甚至不知道他手裏的橘子是從哪裏拿出來的,或許是寬廣的袖子裏,或者揣在很深的直綴褲口袋裏。
他只是這樣自然,一如往昔我們在冬日溫暖的桌爐旁剝桔子輕聲地說話的時間般,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橘子,靜靜地遞過來。
還像那個沒長大的少年一樣。
……
用這種無聲幼稚的方式。
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謝…”
我頭皮發麻,後知後覺地接過來。
橘子放在我的手裏。我就這樣捧在手裏,低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地看着圓圓的它。
“你困嗎?想不想睡一會?”他平靜地問。
“欸…啊、啊,”我下意識地把橘子尷尬地在手裏轉了個圈,“不,還、還好……”
說完,我咬了咬下嘴唇,靜了幾秒。
緩慢地,我剝起橘子來,我剝得很慢也非常地仔細,甚至上頭纏繞的白色的脈絡我都小心翼翼地剝下來了,就像挖掘一個藝術品。
畢竟一起相處了很多年。很多時候,氣也消得很快。
我的腦子緩慢地思考起他為什麼這麼問,但是腦袋給我的回答就是沒有為什麼,他只是單純地想問問我困不困而已。
也是…
我這樣有點遲鈍笨笨的狀態、誰看到就會說點這種話吧。
“……”“我找了你一晚上。”他突然道。
“昨天下了一夜的雪。”
丈夫看着我,眼底有沒有褪去也沒有遮掩的冷寂疲憊。
下了…一晚上雪嗎?
是吧。
這幾天都在下雪……
一直都處於混亂中的狀態、夜裏被綁架走的時候甚至是昏迷狀態……真的沒有太留意。
我才恍惚地想起來。
那時候、吵架的時候的雪很大很大。鵝毛般偌大的雪花交疊着飄下來的時候被月光映射得柔和到要刺傷眼睛。
“我知道五條那傢伙在信口開河,”他道:“托這件事情的福,我沒有氣得瘋掉。但我真是找得要崩潰了,尤其是在短時間內知道你被綁架…儘管他是說你是和他出去散步,但我還是覺得我會少活幾年。”
他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說這件事。
讓我感到詭異的毛骨悚然。
“那,那件事情,只是、”我為難地說,絕望地發現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用詞來形容發生的事情。
囫圇地在唇舌滾過片刻,我大抵找到用語來說話:“他…我很感謝他救下我,但是我跟他…真的不是很熟,我。”
“為什麼呢,”他道。
“啊、”我痛苦地,“我,我也不清楚。”
這讓我怎麼解釋呢?
如果說是因為書信的原因而產生感情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寫個信就產生感情了什麼的完全是無稽之談吧……就算是如今,我也是這樣覺得的,我也不明白,他那樣輕而易舉地就把喜歡和輕佻的表白掛在唇邊的人,明明看上去不太會拿這種事情認真地開玩笑……
“五條,五條君,他,他是善良的好人吧?”
我只能夠掰着手裏的橘子瓣,這樣乾巴巴地說話了。
丈夫用輕微的挑眉來回答我的淺薄的定義。
“不是,我想,他為什麼覺得你選擇他,你會變得幸福呢。”
丈夫雙手捧着麥茶溫熱的杯身,這樣思量。
“……欸?”我沒有想到他的關注點居然在這裏。
為、
怎麼想到這裏?
這句話我都沒有太過於留意的。
與其說是沒有太過留意,倒不如說疲倦的大腦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就痛苦疲憊地逃避去理解了。
現在從丈夫的唇中說出來,倒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聽。
丈夫看出我面上的疑惑與迷茫,他緩慢地解釋道:
“在他的眼中,感情是可以拿來比較的東西嗎?這個人沒有看到過你和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交往過吧。為什麼可以心安理得地,說出那樣臆斷的話呢。”
丈夫的聲音輕飄飄的,我被他這麼問,也很困惑,“這、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的。我也很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為我是‘星槳體’的候補吧……?雖然沒有徹底搞清楚這種東西,但是因為這件事……”
“大概吧,”他低眼喝了一小口麥茶,柔化的陽光灑在他優越精緻的眉眼上,他像在思考,長睫輕輕地微顫着,帶着蹁躚銳利的旖旎昳麗,不掩鋒芒,“不是什麼好事。”
“啊,啊,對了,說到這件事……”
我的腦袋像才緩過神來一樣,下意識地停下掰橘子瓣的動作,“我,我…我回來的話…會不會、”
我未盡的話哽在喉中,恐懼的情緒折返一樣地染上眉眼。
我跟着丈夫回來的時候沒有思考這方面的問題……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危機解除后懈怠的空白,現在從丈夫的唇中正式談起這件事,我才後知後覺地麻木想起來。
我定定地看着他,像被冰凍住的僵硬塑像。
他抬眼看我一眼,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冷嘆,平靜地道:“時間已經過了,就算再送你去也沒有用,你完全沒有聽到我接你的時候說的話嗎?”
說……
說了什麼?
“直、直哉,”我顫抖着聲音,“我,我會被送回去嗎?”
“為什麼,”他重複了一遍,“送你去做什麼?”
因為……那個人說、如果回去的話會被送回去也說不定,我、我也不能夠確定這件事情,所以才這樣忐忑地問你的。
這個問題,問出來是,是因為……
不能、
不能因為我沒有用了。
就……
我忽然生出想要哭泣和畏懼的焦急,幾乎是一種失聲的表達欲,我語氣害怕地出聲:
“我…直哉的話,會為了那些事情…那些和禪院家掛鈎的事情,把、把我送出去嗎?”
我又問了一遍。
“我送你去做什麼呢?”他反問我,眼神平靜,“我接你回來是做好準備的,至少有我在這裏,你在禪院家會安全,那是沒有必要的事情。時間已經過了,星槳體的同化是需要看時間的。”
“不,不是,”
明明已經問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的。
我卻焦躁地、赧然地,愈發感到內心的空虛。
被折磨的悲傷在心頭攪動,我啞然地,“我、我的意思是,我,”
反覆更迭的主語,惱意挫敗地說話,咬到了舌尖,我痛苦半惱地,試圖捋順地問:“我的意思是,不是有沒有用……是,是你,你的選擇的問題。”
“如果我是星槳體…還有用的話,如果家族的要求,直,直哉,你會不會……”
“家族並沒有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假設。”
抬起眼睛,他平靜的態度顯得我的一切都是那樣蒼白又滑稽。
“不,不是的,”我蒼白地辯駁,“我只是,如果世界真的會因為我的消逝變得美好的話……直哉的話。”
他安靜地聽着。
怎麼。
我好像在無理取鬧一樣。
為,為什麼……?
內心的煎熬與難以言喻的委屈焦躁四處打結,澹靜的雙眸刺痛了我,我說不出緣由地,焦急地道:“不,不是……”
丈夫平靜:“看吧,夢光。”
“如果不好好地回答你的問題,你也很傷心吧。”
……
欸?
在…
逗我玩?
用這種事情……?
就在我怒不可遏的傷心時刻。
他提到了這件事情,緩慢專註地抬起眼睛。
“夢光,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就算今天沒有人劫持你,家族這麼要求的話我也不會。我很早就知道了…你身上特殊矛盾的地方,複製某種特性的星槳體。在一個偶然的下午,我在某本老套的書里發現了這種無趣的標籤,在我們結婚前,甚至於更早,我認為它沒什麼大不了的。
事實也是如此,我以為它可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寂滅一輩子,我以立下結婚誓言的決心去守護這個秘密,就算是家主也不知道這件事。
時間久了,我甚至覺得它是沒必要的,以一種傲慢的態度。”
……
早就…
…知道?
丈夫眼神冷淡: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秘密如果沒有更大的權力去掩蓋是藏不住的,我們還沒有結婚,你就差點死在發現它的我的兄弟的手裏,就算和我結了婚,仍舊意外地從閣樓上跌了下去,日子沒有好幾天,……盤星教和賞金獵人協會又摻和了這件事。”
“於是我給五條君打了電話。我願意用很多錢去委託他和高專方,如果是甚爾君的話,我或許很難容易地帶你回來。可惜這個賤人是個偷腥的慣犯,差點沒氣得我眼睛黑掉。
我坐在會議廳,聽到旁人說的風涼話,頭疼得想笑,刀抵在他的脖子上要旋着刃開時,接到你的電話,我居然覺得平靜。”
我迷茫、怔愣地眨了眨眼。
“夢光,為了你我看着全世界的人都去死我都無所謂。”他平靜地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是無私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