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叔侄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八百里壇川古道,蟬鳴起伏。
朝露滑過草尖,墜地。
地平面上,一片烏雲席捲而來,大地為之顫慄。
……
秦王政二十四年,壽春縣。
秋風蕭瑟,陰雨綿延。
烏雲籠罩下的巨大城郭上依稀可見未曾清理掉的戰火痕迹,略帶寒意的雨水隨樹上枯葉一同飄下,落在稀疏的行人身上愈加蕭瑟。
城關上,一面黑色旗幟迎風飄蕩,用金線勾勒的國號在陰沉的天空下格外醒目——秦。
它從西陲而來,吞了韓又滅了趙、魏,如今它的旗幟就這麼牢牢的固定在壽春城頭,牢牢地樹立在這片荊楚大地上。
“吱呀……”
卯時,隨着一陣沉悶的吱呀聲,懸索橋穩穩落在護城河上,壽春城門終於被緩緩打開。
兩隊城門衛在城門校尉的帶領下魚貫而出,卻將準備入城的行人、小販通通驅趕到護城河外兩側,然後列成兩隊手持長戈,站定。
任雨水淌落,不發一言。
“噠……噠噠……”
隨着城門衛站定,原本議論紛紛、相互推搡的行人、小販瞬間安靜下來,轉而小聲談論起來。
“子羽,看來壽春城中有事發生”
混跡在人群中的項梁壓低了斗笠,稍稍轉頭朝着身後的少年說道。
被喚作‘子羽’的少年身旁站着一個年齡稍小的稚子,帶着一頂大大的斗笠在寒涼的秋雨下瑟瑟發抖。
“馬蹄聲……叔父,是戰馬的馬蹄聲”
項羽解開弟弟的蓑衣,然後把冬衣套在他身上,用袖子擦了擦弟弟臉上的雨水,重新給他繫上蓑衣,有些緊張地看向項梁:“叔父,會不會是仲氏……”
“子羽,慎言!”
項梁止住了項羽後面的話,緩緩抬起頭,任冰冷的雨水淌落。
原本戰功卓著、雄姿英發的楚國柱石之將,在楚國覆滅后的短短月余,兩鬢便已泛白。
看着凝望着壽春城雙眼佈滿血絲的叔父,項羽陷入沉默。
同樣親歷過蘄南一役的他深知那場戰鬥對叔父的打擊有多大,面對秦國壓倒般的強大和摧枯拉朽般的攻勢那種無力的挫敗感,就好似狂風驟浪中的一葉孤舟。
甚至他的爺爺為楚國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軍、楚陽侯項燕和他的父親項超也在那場戰鬥中兵敗殉國。
夢魘至今仍每日困擾着項羽,夢中的他彷彿回到了蘄南戰場,見到了死在面前的父親……
就在項羽失神的片刻,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壽春城門,一名器宇軒昂的青年秦軍將領策馬出城。
緊隨其後的是一排排隊列齊整、神情肅穆,沒有半點雜亂步伐的軍隊。
他們神情肅穆,執戈如同使臂,散發出的殺氣恍若殺神降臨,每一步都彷彿重重的踏在項羽胸口。
瞬間,壽春城外便只剩下了馬蹄聲、步伐和雨水打在兵器、盔甲上的聲音,格外肅穆。
軍隊和人群雖有城門衛阻隔但相距並不遠,項羽甚至能夠清楚聽到戰馬的喘息聲。
此刻,等候入城的小販、行人們早已紛紛跪在地上,面露恐慌,垂着頭不敢發出聲響,就連項梁也嘆了口氣低下頭壓低了斗笠。
就在項羽默然低頭準備壓低斗笠之際,
目光被一道黑影吸引過去。
是那青年秦軍將領的坐騎,一匹通體烏黑髮亮,沒有一絲雜毛,昂首闊步的駿馬。
此刻,項羽的眼中難得的閃過一絲熱忱。
與此同時,面對路人展現出來的恐懼,那青年將領甚至故意放緩了韁繩,狻猊盔下一雙堅毅的眸子竟流露出一絲勝利者的嘲諷,一掃而過,又在項羽方向多看了一眼,輕笑一聲,打馬去了。
原本站在項羽身旁年紀約莫七八歲的稚子,早已躲到他的身後,正緊緊地握着他的臂膀,嘴裏不知道在嘟囔着什麼,一雙澄澈的眸子裏寫滿了恐懼。
“雲弟,莫怕……”
項羽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緊緊地握住弟弟的手,小聲詢問項梁:“叔父,這是哪裏的秦軍,看上去比在壽春和蘭陵戰場上的還要兇悍”
直到這支軍隊走後,混在人群中的項梁才小聲開口:“是秦國的玄甲軍,每一名士卒都是秦國軍隊中百里挑一的精銳,駐紮在齊楚邊界,嬴政如今連它都調動了,難不成是想一併把百越吞了?”
“子羽,那個青年將領就是王翦的孫子王離”項梁沉吟片刻說道。
“……”項羽自顧往前走着,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緊握的手,讓小項雲喊了聲痛。
項梁看着逐漸走遠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不久前的蘄南之戰對項羽是個沉重的打擊,讓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得終日沉悶寡言。
叔侄三人直走到壽春城前,項羽忽然停下了腳步。
“子羽……”
“哥哥?”
項梁回過頭,小項雲也抬起了頭疑惑的看着哥哥。
“叔父,仲氏一族真的會相助咱們嗎?”
最終他還是有些擔憂的說道,彼時楚國滅,昔日楚國貴族在如今秦國的緝拿下已成驚弓之鳥,此時的叔侄三人無論被何人收留對收留者都是大麻煩。
“唔……仲氏也是楚國大姓,和咱項氏一族是故交,更何況仲氏長公子仲曄與叔父是生死之交,絕不會出賣咱們!”
“叔父要去聯絡散落在各地的楚國義士,為今之計只得把你兄弟二人託付到仲氏處,從此你兄弟倆要改姓更名……隱忍下去”
望着眼前仍留着戰火痕迹的昔日王城,項梁拍了拍項羽的肩膀。
對於項梁來說這座城市給他留下了太多的回憶,數月前死守壽春的場景恍如昨日,還記得在項羽小的時候,是他背着項羽在壽春城樓上玩鬧,甚至大哥和大嫂相識也是在壽春城下……
他更不會忘記楚國最後的王負芻便是在這裏被俘,是楚人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