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梁一夢(二)
楊氏想過要教訓女兒,給她一個厲害看看,讓她知道什麼才是柔順!可不知為何,楊氏在看到女兒那冷淡又帶着一些疏離的眼神時,她心裏總是會覺得有些犯怵,也覺得本能的有些心虛。崔薇在跟王氏起衝突,看着王氏巴掌打在女兒的臉上時,楊氏心裏閃過一絲絲的刺疼。不管怎麼說,這個女兒到底是她生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平日自己打時含着怨氣,也沒覺得有多心疼,可看着王氏在對她動手時,楊氏心裏開始覺得不舒服,可又隱隱的帶着一絲對自己這種心情的抗拒。
只是這樣的心情在看到小兒子想向女兒衝過去時,頓時變成了擔憂。崔敬平是她的小兒子,又是她一慣寵愛習慣了的,不管是因為天長日久的寵愛習慣,還是楊氏心中本來愛的就是兒子,她深怕王氏發瘋之下將兒子打着,因此將想要過去救女兒的兒子給拉住了,剎那間,楊氏好像看到了崔薇冷淡的目光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其實她也捨不得女兒挨打,可是她心裏的感受太複雜了,崔薇不會了解的。楊氏在心裏給自己這樣說著,一方面忽略她心中那種難受的感覺,一邊死死將兒子給拉住了,看着女兒拿了菜刀很快將王氏追出來,楊氏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怨恨,她想到了剛剛崔薇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一個陌生人似的,那目光看得楊氏打從心眼兒里生出寒意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沒有做錯什麼,哪家的姑娘不是像崔薇一般過的,許多小姑子被嫂子打又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兒,畢竟一個是自己人,而另一個則是要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人的。
楊氏不敢再看女兒的目光,她很快聽到了王氏的哭嚎聲,接着才回過神來。看着女兒被打得豬頭似的臉,楊氏其實也有過愧疚,但這種情緒很快便隨着她想起崔薇看她眼神時的冷淡而衝散,楊氏心中賭氣的想,就這樣罷,既然她這樣看自己這個母親,以後只將她養到大了,趕緊嫁出去,母女倆老死不相往來就是。她不想看着自己這個親娘,還當自己有多待見她呢,又不是離了這個女兒就活不了了!
因着這個念頭,楊氏便想將女兒送出去。要讓她白白將一個眼見着沒過幾年就能說親收聘禮的女兒送出去她肯定是捨不得的,但要讓楊氏從此以後再跟像以前一般沒事兒似的跟女兒相處,再養着她,楊氏心裏隱隱的又有些不願意,她想到那天晚上女兒那受了傷之後冷冽的眼神,心裏便感到有些心虛了起來,這些年來女兒過的是什麼生活,楊氏也不是不知道,開始時還有些恨,後來還夾雜着一些心虛,但有可能是天長日久的時間長了,那些原本還有些內疚的情緒在看到了崔薇過的日子之後,便漸漸的淡了,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楊氏對於自己以後不能再生兒子還有些懷恨在心,因此看到崔薇過這樣的生活時,她隱隱還有一些痛快。
反正女兒死不了,再說自己養她這樣長時間,她本來就該敬着自己的,再說她就是不高興又如何,天大地大的,沒有自己家種地來供她吃喝,她一個小女娃兒手中沒錢沒勢的,楊氏還不信崔薇能翻得了天,離開崔家,她自己就能活得下來。反正這就是命而已,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活的,她當初在娘家時還曾被嫂子打過,如今嫁了人,還不是一樣的來往,也就這個女兒心性兒大,也不知道隨了誰,早些將她弄開,往後自家能過得清靜,只要再留她在家裏過不了幾年,以後早早兒的便將她打發了出去嫁人,從此自己收了聘禮也鬆快了不說,還不用時常看着她,以免想起當初的種種事兒來。
只是沒想到出乎楊氏意料之外的,是這個一向膽小懦弱的女兒不知道是不是這回真狠了心,她竟然不願意住到自己那大嫂家中去,反倒要單獨出去住,那院子是當初楊氏的公公去世之前留下來的,已經空了幾十年沒有住過人,這死丫頭竟然要說自己一個人去住,真是好大的口氣!楊氏氣得胸口兒疼,她這些年來嫁到崔家之後順風順水的,除了一個二兒子估計是上輩子欠了他的,這輩子來收債讓楊氏心中敬畏外,崔世福順了楊氏大半輩子,讓楊氏這一生過得太順了,幾乎沒怎麼受過氣,崔薇要提出去單住的話讓楊氏心中極為不滿,也心裏賭起氣來。
這死丫頭要出去住便讓她自己出去住吧,看她自己一個人有多能耐,現在長大了,翅膀倒是硬了,沒吃過什麼苦頭,只當家裏有人護着她生活便這樣容易了。楊氏心中暗恨,咬牙心道,等到這死丫頭餓得要死不活,吃過了苦頭,到時她就是想回來,就是叩頭認了錯自己也不會讓她進這個家門一步,讓她知道她當初一時衝動自以為是的後果!
打定了主意要在心裏給崔薇幾分顏色瞧,楊氏也自從崔世福拿了百文錢給崔薇買房之後便一直憋着一口氣想要看崔薇的笑話,她想要看崔薇日子過得不好,這種陰暗的心理楊氏自己都說不清,她每當想起這些時,心中既是感到有些羞愧,又是感到有些憤怒,種種念頭交雜在一起,雖然仍是心疼那百文錢,但崔薇搬出去后,楊氏依舊是鬆了一口氣。
終於不用再看着那個成日礙自己眼的丫頭了。雖然那死丫頭搬出去之後家中便少了許多做事兒的人,但楊氏想着這死丫頭遲早要回來的,等到她餓得沒飯吃,凍得沒衣穿的時候,就會知道家的好處了!家中雖然忙得很,但楊氏一心認定崔薇遲早會哭着回來求自己,因此倒是咬牙將以往女兒該做的事兒都扛了下來。可是出乎楊氏意料之外的,崔薇的日子沒有越過越差,她反倒是日子越過越紅火了起來,就好像是甩開了崔家這個包袱般,她開始漸漸綻放出她自己的光彩。
那怎麼可以?
楊氏心中既是感到不甘,又是感到酸澀難當,甚至還有一絲不服以及恐慌,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怨恨女兒成了習慣,就算明知道女兒現在與以前不一樣,她有可能永遠的離自己而去時,楊氏心慌之外,又感到一絲對於崔薇如此不肯服輸的怨恨來。
接下來的時間,楊氏覺得一切事情都不對勁兒了。先是跟她恩愛了多年,一直對她敬重有加,且又十分溫順體貼的丈夫也開始如同變了一個人般,楊氏頭一次挨了丈夫打時,簡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對自己大打出手的男人就是崔世福!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切都變了?先是一向聽話又順從的女兒開始鬧着要翻天,接着連丈夫都變了不說,更讓楊氏覺得心寒的,卻是自己的那個一向捧在掌心裏都怕摔着的崔敬忠,竟然開始也如同變了一個人般。
這個二兒子在她心裏一向是懂事有出息的,他跟崔家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他有學文,他本來是該做人上人的,甚至他比村中許多孩子還要有出息的,可就是這樣一個被楊氏寄予了厚望的兒子,好像在一夕之間被人換了個裏子般。他讀書多年,最後不止是沒有出息,連秀才都沒有中,讓楊氏在村裡抬不起頭來不說,而且他也沒有給崔家帶來榮光,他反倒帶累得崔家開始日子漸漸難過起來。
楊氏每每想到這些,心裏都如同刀剜似的疼。她不敢去看別人瞧她的眼光,像是人人都在嘲笑她,養了個處處不如人的兒子般。楊氏心中不甘,她也堵得慌,她看到女兒的日子越過越紅火,甚至她偏偏誰也不嫁,還要嫁給自己一心看不順眼,且又處處壓着自己兒子一頭的聶秋染,這更是讓楊氏心裏窩火。
痛快了大半輩子,沒料到臨老了,才開始樣樣事情都不順心。每日的生活都如同唱戲一般,楊氏是真的累了。可她還不能放棄,她咬緊了牙也要堅持下去,崔敬忠是她疼寵了多年的兒子,是她放最多希望的孩子,若是他也毀了,他沒出息了,那豈不是證明了自己這些年來都錯了?
楊氏一輩子都好強,她在娘家時有姐妹,可是母親最喜歡的是她,嫁人之後崔世福又是個老好人,對她一心一意,嫁到夫家早早兒的便生了三個兒子,她本來該是最有福氣的,連算命的都說她合該是老夫人的命,她怎麼會錯了呢?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自己的二兒子怎麼會變得如此這個模樣?楊氏每每想到這些,便咬緊了牙,偏要撐下去。
人家背地裏嘲笑她,她更要好好侍候二兒子好起來,讓所有現在背地裏笑她的人看看,以後她會比任何一個人都過得好,她也要讓崔世福瞧瞧,究竟是兒子能給他帶來榮耀,還是那個他總是護着的女兒!憋着一口氣,楊氏熬啊熬啊,總覺得這個日子像是熬得沒有盡頭的一般,但楊氏卻不甘心認輸,她就是到死,也不肯認為自己錯了,她沒錯!
可是嘴上雖然不承認,但楊氏心裏卻是多少有些後悔了起來,尤其是眼見着女兒的日子越過越好,她沒有娘家的支撐,嫁給村裏的聶秋染之後,不止沒有被嫌棄,反倒那聶家的大娘對她愛重有加,憑什麼?楊氏覺得心中堵得慌,女兒過得越好,便顯得崔家越是落魄,聶家的大郎越有出息,便證明崔敬忠越是無能,更顯得楊氏的偏心那樣的可笑,那樣的錯誤。楊氏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恐怕是不如人的,不過那只是造化弄人罷了,只是時機不對,才使得兒子走了歪路,若是當初女兒肯幫他一把,兒子何苦會落到如今這樣的地步上?
早知道當初在她生下來時便將她掐死算了!
夜深人靜時,楊氏心裏時常冒出這樣一個讓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念頭來。她將當初自己不能生產,以及兒子頭一回挨丈夫打的因緣全部怪到了女兒身上,總覺得崔家現在這樣落魄全是她的原因,說不得便是她將崔家的氣運給截去了,所以她才越過越好,崔家越來越差。楊氏每每將原因全推到崔薇身上,好像如此一來她心裏便會覺得舒服一些般,她下意識的去忘了自已當初生女兒時年紀已經不小的事實,她也下意識的不敢去想崔家落到現在,每回支出大筆銀子都與崔敬忠有關,都與她討的兒媳婦不賢,眼光不好的原因,楊氏好強了一輩子,她不承認錯。
她愛護兒子沒錯,哪一戶人家不是像她這樣的?兒子才是一個家族的根本,一個出嫁的女兒,註定是別人家的人,她當初忽略一些有什麼錯?楊氏不明白這些,她不懂怎麼別人家裏的女孩兒都是這樣過日子的,為什麼崔薇就偏偏想要的更多,自己是哪兒短了她的吃還是短了她的穿,使她對自己這樣不孝?每當想起這些事時,楊氏心中覺得自己沒錯的念頭便越堅定幾分,且又更加怨恨崔薇一些。
可惜她錯了就是錯了。一直認為自己沒錯的楊氏,在親手被兒子送了匕首入胸膛的那一刻,她才開始反醒,自己這一生是不是真錯了。
原本相守相惜的丈夫守在她身邊,這一輩子雖然沒什麼大富大貴的生活,可勝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塊兒,老了有人相伴,病了累了有人問候。大兒子孝順,小兒子乖巧,當初女兒更是柔順,若是她當初改變一些想法,是不是就不會落到如今的結局?
楊氏有時氣急了與人吵架時也曾罵過人不得好死的話,她甚至詛咒過崔薇,在她不肯對崔家伸出援手時,她曾罵過崔薇不得好死。可如今不得好死的人是她,反倒是那個被她咒罵的女兒現在日子越過越好,成了大官兒的夫人,穿金戴銀。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楊氏在這個性命垂危的時刻,她突然間想到了以往每回自己因為崔敬忠而與崔世福吵架時,丈夫總會指着她的鼻子罵:你這樣寵他,總有你後悔的一天!楊氏不明白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後悔了,她只是心口兒疼痛難忍。最愛的最維護的兒子,恨不能將心也掏給他的孩子,最後卻反過來給了自己一刀。
每每想到這些,楊氏的心口兒疼得比傷口還要嚴重得多。她撕心裂肺的心疼,一夜之間便像身體垮了下去。楊氏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可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快要臨死之前,她除了想見見現在早已經跟自己生疏了些的小兒子之外,她不想再看到以往被自己當成眼珠子的崔敬忠,也好像沒什麼話要給崔敬忠說,崔世福與她夫妻多年,該說的不該說的,早在受傷時便已經說了,她閉眼睛前,想見的人哪個都不是,竟然是從生出來之後,她便一直都不怎麼待見的女兒崔薇!
這一定是搞錯了!要不是楊氏現在傷重得厲害,她甚至感覺像是能聽到黑白無常的召喚般,隨時有可能性命不保,她這會兒恐怕都要笑起來了。她怎麼可能會想見女兒?她以往一向都覺得這個女兒礙眼,簡直是生來便要刻她的,處處與她作對,以往不見她面想起這些事情都覺得心煩,一見面母女二人要是不相對掐幾句楊氏都覺得心中不痛快,這樣一個不是冤家卻勝似冤家的女兒,她這會兒要死前竟然不想見丈夫不想見兒孫,就想見她。
楊氏心頭難受得厲害,也有些震驚。可不知是不是人之將死了,她以往在意的那點兒臉面與自尊這會兒便都已經顧不得了,楊氏生平頭一回沒有因為種種原因怨恨女兒而藏住心裏的話與想法,說了要見她的話來。這話一說出口,並沒有楊氏想像中的一般難堪,反倒說完之後帶着一絲解脫與鬆了一口氣。
看到崔世福等人臉上露出來的詫異之色,楊氏苦笑了兩聲。以往的她果然是對女兒太差了些,以至於要死前想見她一回,崔世福等人竟然都不敢相信。
只是楊氏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她也知道,自己以往幹了不少的事兒,也不知道她想見女兒了,女兒願意不願意見她。楊氏心頭有些緊張,也怕她等不到見女兒最後一面。可沒令她想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總歸還是母女的原因,沒等她自己以為要挨上兩三月的時間,崔薇便已經回到了山村中。
幾年之後再見這個女兒時,她並沒有變什麼樣,看得出來她平日裏生活不錯,面頰紅潤飽滿不說,時光像是沒有在她身上印下印記一般,一看便知道她是一個被人寵着嬌養着的花,渾身透着富貴之氣,哪裏看得出當初在娘家時那種落魄與瘦弱的情景,光瞧她身上的穿戴,楊氏便知道她日子現在過得極好。
她明明是想跟女兒認個錯,想要在臨死前與女兒和好,往後眼一閉腿一伸便了無遺憾去的,可不知是不是兩母女對立了大半輩子,楊氏明明心裏不是那樣想的,可看到女兒穿金戴銀的出現,彷彿能將這棟屋子都照得亮堂了起來,那聶家大郎處處維護的站在她身邊,十來年都對她一心一意沒有旁的心思時,楊氏突然間心裏生出一股不甘與憤怒來,她張嘴便沒好氣的道:
“可知道回來看我了,我還怕你現在發達了,不認我這個娘了。”她喘着粗氣,張嘴便是尖酸刻薄的話。每說一個字兒楊氏心口上的傷都疼得讓她不住冒冷汗的,可偏偏就是這樣,她仍是強忍着疼痛將話說完了,她看到了女兒臉色微變,像是要轉身就走的模樣,楊氏心裏慌了起來,她不是想說這話的,她是不想要帶着遺憾閉眼的!楊氏一想到這些,強忍了心裏一陣陣冒出來的本能不甘與恨,開口又接着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現在轉變主意了,雖說二兒子捅了她一刀,可楊氏到底寵愛了他幾十年,這些愛兒子的心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融入了她的骨子裏,雖說兒子不爭氣,但現在女兒過得這樣好,她原本對於兒子的怨懟,又變成了對兒子的憐惜。
楊氏先是要求崔薇要照顧崔家,要照顧自己那可憐的沒了媳婦兒沒了後人,又沒有了膝蓋的一無所有的可憐兒子,接着她又想起這個女兒多年來與自己感情極淡,深怕她到時表面答應了自己的要求,等自己一死卻又反悔了,因此要求她將她那個女兒嫁到自己家。
不過是一個女兒而已,況且她又聽說崔薇這個女兒是個病秧子,要是這樣的事兒攤到她家裏,恐怕早將孩子丟了自生自滅,自己家還願意替她養個女兒,又不是什麼金貴的能傳宗接代的兒子,楊氏心裏覺得崔薇一定會同意的,說不得她自己都不想要那個要死不活的女兒的,自己這樣做可是為她着想!
要是她答應了,這事兒不止是對崔家有好處,更是能讓楊氏心裏隱隱冒出一絲歡喜來,她雖然一直多年來怨恨着崔薇,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傷人之將死的原因,她其實心裏隱隱還是有些後悔的,以前她不肯承認,可是現在人都死了,她倔強着也沒人知道,楊氏心裏其實已經後悔了起來,她這幾天躺在床上時偶爾也在想,是不是自己錯了,若不是自己一味的偏心,其實這個女兒也沒她想像中的那麼差,她甚至偶爾昏沉中,會想起當初那個算命先生的話,說她能托一個孩子的福成為老夫人的,會不會那個孩子不是崔敬忠,而是自己的這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