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人之將死
祈稻幾人清晨出發前去接九月,可這會兒回到家已近黃昏。冰@火!中文..net
祈家那個棺生女即將回來的消息早已傳開,這會兒,牛車駛進村子,便有不少人閉了門躲在門縫裏偷偷瞧着外面。
九月偶一抬頭,看到有人驚恐的閉了門,不由失笑,乾脆低了頭不去瞧他們,免得刺激到他們。
沒一會兒,牛車停下,八喜輕輕扯了扯九月的衣袖:“九妹,到了。”
九月這才抬了頭。
牛車停在大路上,左前方還有一條斜坡小路,上面的院子門口擠滿了人,都在觀望着她這個被驅逐出去十五年的“猴子”。
“十九妹,快些上去吧,奶奶怕是熬不住了。”祈稻見九月不動,忙又過來催了一句,這會兒功夫,方才那位村口的老婦人急急的追了回來,把祈菽祈稷拉到了一邊,低低的嘀咕了幾句。
也不知說了什麼,那老婦人追着祈稷打了他的手臂好幾下,往邊上連連啐了幾句,便又匆匆往坡上趕。
九月瞥了一眼,手扶着平板車的板沿輕巧的跳了下去,前世過勞猝死的她,重生再活時更加註意身體的鍛煉,平日在山中沒少上竄下跳,除此,外婆還教給她一套祈福舞,一直以來,她都在當廣播體操跳。
八喜跟着從另一頭被祈稻扶了下去。
這時,老婦人手裏拿着一把稻草又匆匆回來了,她把稻草放在坡下,用火摺子點燃了火,便過來拍打着祈菽祈稷過去跨火堆。
九月瞭然,以往她主持那麼多的喪禮,這跨火堆驅邪的習俗可是農村必備的,顯然,老婦人已經知道祈稷動手接觸了她。
“三嬸,你這是做什麼?”八喜很不高興,紅了眼眶瞪着老婦人。
“八喜,我這是為了你們好,你也趕緊的跨跨,好好的姑娘家莫染了晦氣。”老婦人邊說邊瞄了九月一眼,嫌棄之意明顯。
“你……”八喜顯明不是能言善道的,她委屈的咬着唇,瞪着老婦人看了一會兒,才回頭去拉九月的手,“九妹,別理她。”
九月微笑着躲開了八喜的手,她不在意人家怎麼看她,可眾目睽睽之下,她得為八喜顧忌些許,雖然她與八喜是初見,心底還是對八喜有些好感的。
“走吧。”九月淡淡的看了老婦人一眼,率先走在前面,提了褲腳跨過了火堆。
清秀的少女沐着夕陽紅霞,邁着沉靜的步伐踩着光影走了過去,引起了圍觀的人一陣竊竊私語,未曾親眼見過當年那一幕的年輕人們不由暗暗嘀咕,這樣的少女,怎麼可能是災星呢?
八喜一時看得有些呆,最後在祈稻的提醒中,慌忙跨過火堆跟了上去,去接九妹的路上,大堂哥已經和她說好了,讓她好好照了九妹,免得九妹剛回來不熟悉地方被人欺負了。
上了坡,三間院子有些間距的排列着,院子與院子之間種了不少的丹桂,這個時節,正四處飄着芬芳。
九月來到院子前,擠着的人群紛紛往兩邊避讓,祈稻生怕她着惱離開,從後面趕了上來,走在她前面示引:“十九妹,這邊。”
“有勞大堂哥引路。”九月淺笑着沖祈稻點頭,臉上隱隱露出兩個梨渦。
“這哪裏像個災星,分明是仙女下凡。”人群里已然傳出聲音,隨即便被邊上的人給制止了。
祈稻領着九月直接進了堂屋,堂屋裏站着許多年輕媳婦,各自都領着孩子,看到祈稻,其中一個張了張嘴,看了九月一眼,又忍了回去,祈稻沒有理會她,逕自帶着九月進了左邊的小屋。
小屋裏有些黑,靠牆擺着的床上躺着一位老太,床邊擺着的凳子上坐着一位白髮老人,一直拉着老太的手靜默不語,除了他,邊上還守着三位上了年紀的老漢和一個老婦人。
“大伯,十九妹接回來了。”祈稻壓低了聲音朝着其中一位頭髮花白的最多的老漢回了一句。
那老漢聽到聲音下意識的挺直了聲看了過來,混濁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亮光。
九月默默的看了看他,她知道,祈稻的大伯就是她的爹祈豐年。
祈豐年看着九月,動了動嘴唇,愣是沒說出什麼完整的話,最後,還是床邊的老人發了話:“孩子,快過來見見你奶奶。”
奶奶?九月靜靜的看了床上躺着的緊閉着雙目的老太,沒有動,對於她來說,這些人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身後,似乎進來更多的人,有人猶豫着開了口:“九、九妹,快去見見奶奶,她一直念着你呢。”
九月回頭瞧了瞧,說話的是個婦人,和八喜長得有些相似,卻是面黃肌瘦略有菜色。
“這是大姐。”八喜在九月身邊悄然提醒。
九月點點頭,收回了目光,對於她來說,這些人不過是路人甲乙丙丁,沒必要過多寒喧。
看到九月這樣淡漠,大姐祈祝有些傷感,頓時紅了眼眶。
“老婆子,你睜睜眼,老大家的九囡回來看你了。”老人顫着手輕輕的拍着老太的手,略傾了身輕聲喚道。
祈老太似乎聽到了般,眼皮子動了動,竟真的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沒有焦距的看着床頂,轉了轉,漸漸的移到了床前這些人身上,一個一個的看過,最後落在九月這個不曾見過的陌生的孩子身上,她停住了,緊緊盯着,忽的,眼中多了一份神采。
九月也在打量着她,看到她眼中這抹神采時,九月便知道,眼前這位老太沒有多少時間了。
“九囡……”祈老太掙扎着鬆開了老人的手,吃力的向九月抬了抬。
九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上前一步。
“九囡,是奶奶對不起你,你要是恨,就恨奶奶,不要怪你爺你爹他們,所有的罪孽都有奶奶背,啊。”祈老太滿懷着希望看着九月。
可一出口,說的卻是這些。九月面上微冷,原本還存着的一絲同情頓時消散,這是至死都不願人忘記她是災星么?
祈老太等了這麼久,似乎就為了等着說這麼一句話,說罷便沒有理會九月,逕自回了頭看向一邊的祈豐年:“老大。”
“娘。”祈豐年上前。
“把孩子們都找回來吧,二囡,四囡,都找回來吧。”祈老太緊緊拉住了祈豐年的手,“我要去給她們的娘賠罪去了……我夢到她了,她在怨我……扔了她的孩子……”
“娘……”祈豐年哽咽着。
九月腳動了動,想要退後。
“九囡,奶奶對不起你,奶奶不顧你爺的反對,逼着你爹要燒死你,你要怪,就怪奶奶一個人吧,不關他們的事兒,以後,別走了,東邊那塊地和小屋子,以後就是九囡的了……”祈老太說到最後,看向了祈老頭,目光中充滿了期盼。
只是,她這話一出,頓時引起了在場的所有人的唏噓,身為女兒,哪裏有分田地的份兒?那塊地再差再不詳,也都是兒子們的啊?可祈老太卻給了孫女兒,還是這麼一個被嫌棄被忘記了十五年的孫女兒……
“好,就給九囡,那塊地還有那片林子,都給九囡。”祈老頭順從的點頭,再次拉住了祈老太的手,老淚縱橫,“老婆子,你走慢些,等等我,等我處理好了這裏的事兒,我就去找你,你也知道我腿腳不好,你莫走快了。”
九月後退的腳步忽的停了下來,九年殯導師生涯,她見過無數彌留的老人,孤獨終老的,有之,鶼鰈情深的,有之,似祈家二老這樣,她亦見過不少,對他們那樣一同到老的脈脈溫情,她一貫都是敬重外加羨慕的。
不論祈老太如何對她,如今都是彌留的老人了。
祈老太眼中的神采漸漸的弱了下去,老人坐在邊上,喃喃的說著什麼,似乎想把這輩子省下的話都補上。
屋裏漸漸的響起了哭聲。
看着這一對白髮蒼蒼的老人,九月忽的嘆了口氣,她想,以她兩輩子加起來的心性,只怕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陪她終老了,比起她,彪悍了一輩子的祈老太是幸福的。
“奶奶,九月從來沒有怪過您。”心裏帶着一絲羨慕,九月上前一步,清脆平和的聲音沉穩的響起,她認真的迎着祈老太那點兒微弱的光,“這些年,九月過得很好,您無須自責。”
祈老太滿是褶皺的臉上漸漸漾起笑容,她留戀般的環顧了所有的人一眼,緩緩的闔上了……
“老婆子,你累了,睡吧……”祈老頭緊緊攥着祈老太的手,一遍一遍的撫着,口中念念有詞,“累了一輩子了……”
“爺爺,我扶您出去吧。”屋裏屋外一片哭聲,九月環顧了一下,自己也沒什麼可幫忙的,便想着先把祈老頭扶出去,好讓人給祈老太凈身換壽衣。
“噯,好。”祈老頭早已老淚縱橫,就着九月的手,他彎着腰站了起來,最後一次深深的看了祈老太一眼,挪動了腳步,一邊挪一邊吩咐道,“都輕些,你們娘累了,讓她清靜清靜。”
祈豐年抱着頭跪在床頭默默流淚,祈康年和祈瑞年卻像個孩子似的跪在床邊抱着祈老太的身體放聲大哭。
九月扶着祈老頭來到堂屋,將他安頓好,又倒了茶端到他手上。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祈老頭有些茫然,直到感覺到茶杯的溫暖,才抹了抹淚,抬起混濁的眸看着九月。
“佛祖賜名福字,不過,大家都喚我九月。”出於一種自我保護,九月再次借了佛祖的名義,她知道,這兒的人迷信,她要想保護自己,就不得不借些勢,而她現在能借的,也就是落雲廟裏那些泥菩薩們。
“福?”祈老頭有些沒聽懂。
“是,祈福,外婆以前給我在佛前求的名字。”九月淡然的補了一句。
“祈福,九月……好名字。”祈老頭聽進去了,重重的點了點頭,目光茫然的越過門外的人落在虛空,“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