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
小花廳里,宋虞跪坐在蒲團上,眉眼專註地將茶引注入鍋中。
門外大雪紛飛,花廳中是難得的歲月靜好。
宋溫卿知道宋虞泡茶的時候不喜打擾,所以並未出聲,以手支頤,靜靜地打量她。
自從他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宋虞就開始和祖母學習茶藝。
這幾年學下來,茶藝雖然還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是一舉一動倒是甚為賞心悅目。
當然,在他眼裏,哪怕宋虞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他也能找到她可愛靈動的地方。
比如眸中的水霧讓他不自覺地心軟,鼻尖紅紅的惹人憐愛,心都要化了。
此刻十六歲的少女神情溫婉地泡茶,容貌中的稠艷淡去幾分,周身都融着身後雪景的淡白色光暈,像傳說中的聖女,聖潔不可侵犯。
小姑娘長大了。
有人心慕,有人覬覦,還有人……要讓她做鬥爭中的犧牲品。
餘光掃到長隨歲寒的身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宋溫卿淡淡瞥他一眼,沒動。
歲寒也知道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侯爺也得陪完了妹妹才過去,這是十餘年來從未變過的規矩,所以識趣地退下了。
茶香氤氳中,宋虞輕輕鬆了一口氣。
“哥哥,這是敬亭綠雪。”她忐忑地捧起一杯茶。
宋溫卿接過來,低頭看了一眼,茶湯清色碧,茶香濃郁,他溫和道:“阿虞進步了。”
“哥哥還沒喝呢,怎麼就知道我進步了?”宋虞出聲催促,“快嘗嘗!”
宋溫卿淺淺啜了一口,香氣鮮濃醇和,回味甘甜。
宋虞等了許久,手心都要出汗了,見他一直不說話,她挫敗地嘆了口氣:“哥哥不用安慰我了,我再練練吧。”
她在茶藝上實在沒有進步的空間了,現在泡的茶和初學時一模一樣。
是不是哪一步忘了?宋虞望着紅檀木桌上的茶具,默默回想着步驟。
“阿虞沒看出來么?哥哥是在回味,”宋溫卿失笑,“確實進步了,很好。”
宋虞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哥哥從不騙她,所以是真的!
她笑眯眯地捧着臉,看着宋溫卿慢慢品完了一整杯茶。
宋虞臉上有一對梨渦,一笑就格外明顯。
宋溫卿很喜歡,他把茶盞放下,伸手戳了下她的梨渦。
“不許戳了!”宋虞忙護住臉,小聲抱怨,“我的梨渦這麼深,肯定是你以前戳的次數太多了!”
宋虞有一副明艷的長相,桃花眼,翹鼻,唇不點而朱,恰到好處的嫵媚,少一分則艷,多一分則妖,像一朵綻放到極致的花。
因她閨名宋虞,長安城中愛慕她的人便稱她為虞美人。
不過她笑起來梨渦浮現,減輕了艷色,顯得可親又可愛,愛慕她的人更是趨之若鶩。
宋虞卻不樂意可親可愛,她恨不得拒人於千里之外,一輩子不嫁人才好。
這個緣由她沒對哥哥說過,所以宋溫卿自然不明白她的反應怎麼這麼大。
不過見她不喜歡,他便認真道:“以後哥哥盡量剋制住。”
克制……這是什麼詞啊,宋虞揉了揉臉,看向哥哥。
雖是兄妹,宋溫卿的長相卻與她不同,是極為清雋的,眸光如星,鼻樑高挺,薄唇平直,如峰上雪,如遠山霧靄,高不可攀。
容貌差距如此之大,宋虞總是忍不住想,她與哥哥真的是兄妹么?說不定她是被抱養的呢?
畢竟爹爹不喜歡她,從未對她有過一分好臉色。
可是府上的人都說娘親生她的時候難產而亡。爹爹不喜歡她,是因為她的到來讓娘親喪了命。
至於哥哥……爹爹喜愛極了哥哥,他從小便是由爹爹教養長大的,肯定是親生的。
不過她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祖母的態度偶爾也模稜兩可,她猜不透。
“阿虞,在想什麼?”宋溫卿開口。
兩個月不見,她似乎又多了幾分心事,不會告訴他的心事。
宋溫卿皺了下眉,猜測她是不是有了喜歡的男子。
“我只是有點困了,”宋虞慢吞吞地找借口,“方才歲寒不是過來了么,哥哥去忙吧。”
“阿虞煎茶的時候不專心。”宋溫卿失笑,心中卻鬆了一口氣。
他並不想宋虞這麼快便嫁人,大周女子十八歲嫁人也不算太晚,他還想再留她幾年,哪能輕易被旁的男人騙了心。
不過轉念一想,宋虞從前是很黏他的,今日居然趕他走……他眉眼微沉,默默打量她,難道真的有了喜歡的人?
宋虞被他看得心裏發虛,目光不自覺地飄忽起來,她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你怎麼了?”
宋溫卿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哦哦,好,”宋虞站起來,邊披上斗篷邊叮囑小滿,“記得把茶具收起來。”
將宋虞送回她的院子,宋溫卿冒着風雪回到正院。
“人帶來了么?”跨進院子,他低聲詢問,聲音冷淡地像換了個人。
歲寒已經習以為常,在姑娘面前侯爺是寬厚溫和的兄長,在旁人面前就變成了冷若冰霜的侯爺。
於是他恭敬地回答:“已經在院裏跪了半個時辰。”
宋溫卿微微抬眼,瞥見一個跪在雪地里的侍衛。
天寒地凍的,他冷得直發抖,聽到聲響后反應慢半拍地僵硬扭頭,臉色發白,嘴唇發紫,活像個中毒的人。
“侯爺何故……讓屬下、屬下跪在此處?”他哆哆嗦嗦地開口,本想挪步過去,整條腿卻早已僵直,一寸也沒動。
宋溫卿淡淡掃他一眼便進了屋,盥室內已經備好了熱水,他聽着院子裏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虛弱的哀求,神色不變地靠在浴桶中閉目養神。
過了兩炷香的工夫,院子裏變得吵吵嚷嚷。
“哎呦,怎麼還有個大活人,嚇小爺一跳,我還以為你們在這兒堆了個雪人呢!”
院子裏傳來幾聲低沉的笑,很快又隱去。
宋溫卿起身更衣,水聲零落,順着腰腹往下,又隱在裏衣中,變成一汪淺淺的水漬。
院裏的人耳尖,聽到水聲氣極道:“宋溫卿在穿衣裳?你們怎麼不早說!”
他着急忙慌地推開門,卻只來得及看見宋溫卿線條利落的肩背,下一瞬又被屏風阻隔。
“下次進來之前記得敲門,”宋溫卿邊穿衣邊冷聲道,“我可沒那麼好的脾氣。”
不用看就知道進來的人是楚平遙。
楚平遙出身武將世家,父兄先前忙着征戰,對他疏於管教。
等有空管教的時候他卻早已養成了頑劣的性子,楚將軍見了他便頭疼,將他扔給宋溫卿,不求掙個一官半職,只求別學一副紈絝做派。
這幾年相處下來,兩人的關係已然到了可以將後背交給對方的地步。
不過雖然是兄弟了,楚平遙還是怵他。
聽到這冒着冷氣的話,哪怕身邊還飄着溫熱的水霧,楚平遙還是哆嗦了一下,乾笑道:“是是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這就走。”
楚平遙貼心地關上了門,左摸摸右找找,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凍柿子。
不多時,宋溫卿出了屋子。
楚平遙翹着二郎腿吃着凍柿子,弔兒郎當地問:“怎麼回事啊這是,我一來就看見個雪人。還想着你這麼有雅興,不去哄妹妹,也不去見太子,一件正事不幹,居然堆起雪人了。結果好傢夥,居然是個人。”
“廢話少說,”宋溫卿問,“你有事?”
“當然,而且還是大事!”楚平遙一下子跳起來,湊近宋溫卿耳語,“梁王回來了!”
這自然是一件爆炸性的消息,楚平遙摩拳擦掌,一臉得意,彷彿在說“這事你不知道吧,小爺先打聽到的”。
沒想到宋溫卿的神情卻沒什麼變化,他指了指前面的雪人,漫不經心道:“他就是梁王的人。”
楚平遙:?
我廢了老半天勁打探的消息,您剛回來就抓到了梁王的探子?
“屬下冤、冤枉!”雪人哆哆嗦嗦地喊,“屬下只是將馬車裏的人認、認成了您,屬下真的冤枉……”
宋溫卿以手支頤,面色平淡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不過他是怎麼進府的?堂堂侯府,侍衛找的也太隨便了吧。”楚平遙好奇地發問。
歲寒道:“說起來,這事兒還和姑娘有些關係。”
楚平遙嘖了一聲,一旦和宋虞扯上關係,這人可別想善終了,宋溫卿可是個寵妹狂魔。
他惋惜地咬了口凍柿子,不過轉念又想,那他豈不是能見到宋溫卿教訓宋虞的樣子了,真是聞所未聞、普天同慶啊!
他幸災樂禍:“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
宋溫卿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老實了,這才示意歲寒繼續說下去。
歲寒小心翼翼道:“姑娘心善,在街上遇到乞兒便會讓他們去咱們的鋪子裏做工賺錢,或者在府中謀個差事,是以有人魚目混珠……”
他沒再說下去,宋溫卿也已經懂了,他冷聲道:“利用阿虞的善心?”
歲寒稱是,楚平遙也聽明白了,他又咬了口凍柿子,口齒不清道:“明律,這事兒你可得和宋虞好好說道說道,可不能再往府上帶不相干的人了。”
明律是宋溫卿的字。
宋溫卿沉聲道:“阿虞有什麼錯?錯的是心術不正之人。”
“啊?那你不管了?府上肯定還有別的探子!”楚平遙差點跳起來,紈絝如他都覺得荒唐,寵妹妹也不能是這個寵法啊?
“自然要管,”他看向歲寒,一字一頓道,“去派人查探一番,不管是府上還是鋪子、莊子,一個都別放過。”
歲寒領命而去,楚平遙也吃完了凍柿子,摩拳擦掌道:“然後呢然後呢?是不是該讓本小爺出馬了?”
是放在鍋里煮呢還是拴在馬上拖着他們跑呢?
楚平遙兩眼放光地望着宋溫卿。
宋溫卿看向院子裏跪着的人,他凍得太久,要靠着侍衛幫忙才能跪的筆直,似乎沒剩幾口氣了。
他淡淡道:“梁王殿下剛回來,珠寶美人都有人送,我也該盡一盡臣子的本分,送他幾個得力的家奴。”
把探子原封不動地送過去?
楚平遙琢磨了一番,拍掌叫好:“妙啊妙啊!”
作者有話要說:下本開《誘敵》求收藏~
徐洛音是侯府獨女,身份尊貴,容貌昳麗,正值碧玉年華,卻遲遲未許人家。
殊不知她早已對仇敵之子沈韶情根深種。
徐洛音知曉沈徐兩家積怨已久,勢如水火,不可能嫁他。
婚事不能再拖,她正要順了父母的意嫁人,卻在定親前夕得知沈韶調任歸京的消息。
聽聞此事,她久久失神。
於街上再見時,他郎艷獨絕,清雋矜貴,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徐洛音禮數周全地福身喚了一聲沈大人,語調冷淡,尾音卻抑制不住地輕顫。
他一言不發地望着她離開。
卻在她回眸時無聲地說了句話——
“不要嫁給他。”
無人知曉十五歲那年,徐洛音被人擄去通州。
她偷偷逃跑,是時任通州知府的沈韶將她救下,溫聲安撫:“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