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捲毛的回合
蕭瑟寒風刮過明日香弦鳴的臉頰,把她吹得一哆嗦,從公園的長椅上坐起身來。
隨着風傳來了幾個孩子的聲音,尖銳地敲打着她的耳膜。明日香弦鳴在公園摸魚,睡得半夢不醒,一抬眼才發現烏雲在頭頂聚集,心裏嘀咕着不知道她親愛的母親大人活幹完了沒有,幹完了她好回家躲雨,好奇的目光卻向那幾個孩子掃去。
她一向對小孩子沒什麼好感,上輩子遇到的那些活着的小孩各個都有幾把刷子,能在末日裏存活的小孩絕對不可輕視。雖然不喜歡小孩,但她很樂於看小孩子的熱鬧。什麼七歲魔童對戰八旬碰瓷老人,孩子軍團龍捲風摧毀停車場般洗劫黑市倉庫,這種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好戲,常常讓明日香弦鳴拍肚狂笑,直呼過癮。
幾個孩子把另一個孩子團團圍住,顯然這個相對和平的世界不會上演明日香弦鳴上輩子的好戲,他們只是對着中間那個小孩指指點點,一幅討厭的站在道德高地指責他人的樣子。
“松田是殺人犯的孩子!”
“松田也和他父親一樣,是殺人犯!”
孩童的聲音尖銳刺耳,在弦鳴搖搖欲墜的耐心上狂舞。
繼承自上一世的法外狂徒思維還在耳邊低語着:“不就是殺個人嗎,多大點事啊。”眼前又閃現着這世的母親鄭重其事地警告她,殺人要處理乾淨現場不能被發現。
真的煩死了,殺人有什麼好說的,這種天氣就應該早點回家洗個澡吃飯啊。
中間那個叫松田的孩子似乎也和明日香一樣難以忍受這種無休止的逼逼賴賴,在孩子們開始對他推推嚷嚷的時候直接重拳出擊,開始街頭群毆。
群毆是指他一個打一群。
或者說他一個被一群人打。
明日香弦鳴心情轉晴,開始欣賞起這場小兒菜雞互啄。
松田確實有幾把刷子,一來一回間頗有幾分拳擊熟手的意味,估計是有人教過他這個。只可惜對面實在是不講武德,以多欺少。這個給他一巴掌,那個給他一拳頭,後面對着他那頭蓬鬆的小捲毛扯一把,甚至還有人在他脖子邊上留了一條淺紅色的划痕。
弦鳴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她感覺松田此刻的形象,快要和前世隊友結束任務后衝進倖存者營地的某不可言說的紅色帳篷進行一個成年人的快活后從肚兜堆里爬出來的形象吻合。說句不好聽的,雖然她看到松田被揍了,但她感覺被揍后的松田莫名澀情。
這個想法放到沒有道德底線的末世人身上也有些過於變態了,松田還是個小學生,這種程度的觀感對他來說還是為時過早,明日香驅散了腦中可刑可拷的想法,估算着這場菜雞互啄還要持續多久。
小孩子的體力還是有限的,忍耐力也有限,松田打的有點累了,卻還是很倔強地強撐着。其他孩子們也難以忍受身上的疼痛,他們罵罵咧咧放着狠話,又被松田送了一拳,終於哭唧唧地溜了。
公園的空地上只剩下他一個,松田大概是覺得周圍沒人,直接在地上躺下了。小捲毛沒什麼精神地耷拉着,明日香突然開始好奇那頭捲毛的手感。
明日香一向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她從公園的長凳上跳下來,蹲到了松田邊上。
“喂,你這傢伙哪裏出來的?”松田還以為那群和他打架的小孩又回來了,警覺地蹭地一下坐起,大概是牽扯到了腹部的傷口,明日香有聽見他倒吸冷氣的聲音。
明日香其實很久沒有和小孩子打交道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所以她只是很自然地伸手,摸上了那頭她覬覦不已的捲毛。
捲毛的手感出人意料地好,雖然卷卷的,但一點也不扎手,柔軟細密。不像她自己的頭髮,又直又硬,要是扎馬尾的話,會像蒲公英一樣炸開。
“你到底要幹嘛?”松田很不自在,放在他發頂的那雙手很溫柔,帶有一點撫慰意味。他感覺到對方毫無惡意,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你也覺得我爸爸殺了人?”
什麼啊,那種問題,不過捲毛真的好好摸,好軟。
不過看上去要是不理他的話他會不給摸,明日香向捲毛妥協,“我相信你爸爸沒有殺人。”
“你相信我!那你……”小捲毛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他似乎想說什麼,天空中落下的水滴打斷了他的話。
已經蓄積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場秋雨的規模不容小覷。那頭明日香很喜歡的捲毛被雨澆了個通透,濕漉漉的搭在肩上。
沒有多想什麼,明日香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力度把松田拉起,兩人在雨中狂奔起來。
“喂,我們去哪?”松田一張嘴就進了一口水,他感覺雨滴順着他的衣領一路下滑,給了他一個透心涼。兩人匆忙踩過的小水坑濺起水花,濕透了他的褲腳。水滴滲進了他的鞋子,他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每跑一步都能聽見啪唧的聲音。
大雨滂沱,無處不在的水滴似乎要洗滌整個世界。
但他們還是跑着,在這場聲勢浩大的秋雨中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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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鳴小姐您這是往家裏拐人啊。”
一進門就得到了這樣的歡迎,明日香看見穿着白大褂的黑髮女人懶洋洋倚着門框,猜想她今天的活是幹完了,看上去心情還不錯。
“下雨了,進來避避。”她很平淡地這樣回復。
這話說的微妙,聽語氣倒像是進便利商店避雨的客人,不像是回了家的小學生。她也不回答為什麼把這個男孩子帶回來,只說要讓他避雨。
即使上一世再怎麼末世狂醫,不可一世,明日香弦鳴現在還是光榮地喜提小學生身份。
這一世的她出生以來沒見過爹,不知道是死外面了還是怎麼,總之她的母親大人不愛提他。
而她的母親大人,明日香緒奈女士,在一個偏僻的街角經營着一家黑診所,據她所知生意相當不錯,從弦鳴半夜被上門求醫的各類莫西幹頭和鉚釘皮褲吵醒的頻率可以得見。
明日香緒奈女士的手藝很好,甚至可以得到前世是末日優秀外科醫生的小學女兒的認可。今天似乎是有什麼大客戶光臨她們診所,緒奈女士提前給她發了短訊讓她不要回去,愣是讓小學生女兒在公園長椅上躺到開始下雨。
“隨你,招待完你的小夥伴記得做清潔。”
女人黑色的長發隨意搭在肩上,她汲着拖鞋,踏着懶洋洋的步子往樓上走,鞋跟在木質樓梯上落下啪嗒啪嗒的聲音,昏黃的燈光分割了樓上與樓下。
明日香弦鳴轉頭,看向被自己拉進黑診所,摸不清頭腦的小捲毛。
“這邊來,稍微擦一下頭髮吧。”
“好,……等等你是誰啊?”松田這才反應過來跟着一個不認識的人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記得了嗎,我們一個學校的,你比我低兩屆,我是五年級的明日香弦鳴。”
小捲毛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是松田陣平……”
他好像還想說點別的什麼,不過再次被飛過來的毛巾打斷了。
白色的毛巾柔軟且乾燥,應該是明日香弦鳴剛剛從消毒櫃裏拿出來的。明日香給他倒了一杯熱可可,又給自己調了一杯加濃的,捧着馬克杯狂炫一口后才終於有種活過來的感覺。
“擦一擦吧,”她指着松田陣平的頭髮,“我先失陪一下。”
說完她就轉身上了樓,過一會換了一身家居服下來,把一個紙袋子遞給松田陣平。
松田陣平自從進了這間小診所就一直處於呆愣狀態,被動地接受着信息的輸入。
他按照明日香弦鳴的指示換上了這件臨時借給他穿的毛衣和牛仔褲,看着明日香弦鳴熟練地把他的濕衣服搭在烘乾架上,等到坐在沙發上,把平時不太接觸的熱可可喝進嘴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這位大他兩屆的學姐安排的明明白白。
秋雨敲打着玻璃窗,這並不是一個合適外出的時候,而室內的暖色燈光和柔軟沙發又顯得太過溫暖,讓松田陣平產生了完全不想動彈的安心感。
他的父親是一個拳擊手,在幾天前因為出現在殺人現場而被定為犯罪嫌疑人帶走。這幾日鄰居與同學的閑言碎語不絕於耳,不斷衝擊着松田陣平的內心。他不明白明明父親只是被警察認為有嫌疑,怎麼就成了他人口中認定的殺人兇手。
懷揣着不安與迷茫,他向這位帶給他久違的安全感的學姐發問,“為什麼,我的父親被認為是犯罪嫌疑人帶走以後,就成為了大家口中的兇手呢?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的話,我爸爸是不會殺人的。”
他看見學姐把身體縮進了寬大的沙發里,她捧着濃可可,眯着眼睛,像一隻淺寐的大黑貓。
她看上去好像要睡著了,又好像想要認真回答松田陣平的問題,松田陣平看到她的嘴唇開合幾下,終於吐出幾個字。
“他人即地獄。”
小學生松田陣平不太能理解這句話,這對他來說還太早了一點,但他還是記住了這個答案,等着以後慢慢去解讀。
之前已經被問過了家長的電話號碼,那位學姐在玻璃窗邊,盯着窗外紛飛的落葉,用很溫和的語氣解釋了松田陣平今天要在外避雨,晚點回家。
松田陣平看着窩在沙發里的明日香弦鳴,尚還稚嫩的雙眼眨了眨,被突如其來的困意襲擊,在暖黃的燈光下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