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王都行
104.
“思雅,你睡了嗎?”
聽見敲門聲,思雅從枕頭裏倉皇抬頭,將自己埋進被子中瓮聲瓮氣道:“怎麼了嘛?”
佩特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我進來了哦。”
思雅整個人都藏在被子裏,瞪大眼睛:“有什麼事嗎,佩特拉?”
佩特拉遲疑了一會:“你想見見麗奈她們嗎?”
思雅想也沒想的搖頭拒絕:“她們還在休養吧。”
佩特拉扯扯她的被子:“可是她們想見你呢。”
埋在被子裏的思雅動作一頓,悄悄探出頭,兩隻眼睛紅通通的:“是嗎?”
得到的是佩特拉的肯定回答。
漂亮姐姐的邀約,好像實在無法拒絕呢……
“那我就去吧。”她扭扭捏捏地從床上爬起來掀開被子,趿着拖鞋跟在佩特拉的身後。
還好佩特拉沒有盯着自己的臉看,好丟人。思雅胡亂擦了把,努力把自己收拾的乾淨利落點。
米克班皆有負傷,不過米克體質強健恢復的很快,醒來后說什麼也不願躺着,直接撈起赫寧各修城牆去了。麗奈受傷嚴重,需要人照顧,同性之間方便一些,所以納拿巴留守。
這叫什麼來着,傷員支援傷員,病號服侍病號……
就能人手缺成這樣。
多招點人把埃爾文,下次要把工資提高點啊。
思雅滿腦子沒邊亂想着,一邊乖巧的跟在佩特拉的身後,走進麗奈的房間時,麗奈還很虛弱,半靠在床頭,納拿巴剛給她喂完葯。
兩人見思雅進來,一齊笑道:“思雅來了。”
思雅睜着眼睛看向麗奈又看着納拿巴:“你們還好嗎?”
納拿巴傷了腿,一隻腳半搭在床邊,她卻不以為意道:“好得很,要不是米克分隊長不同意,現在已經去城牆支援了。”
麗奈臉色蒼白,心情卻也不錯:“當然好,誰能想到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呢。”
思雅像跟沒聽到似的,眼神放空,開始不斷訥訥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納拿巴、麗奈和佩特拉三人交換眼色,表情都有些凝重。
納拿巴突然招手:“過來,思雅。”
思雅頓住動作,有些茫然:“什麼?”
納拿巴道:“來我這裏。”
思雅順從地走過去,還沒停穩腳步,就被納拿巴一把撈過去,狠狠按在了她的懷裏:“來抱一下。”
淡淡的藥味從她身上傳來,思雅臉色瞬間爆紅:“誒誒誒誒???”
納拿巴小姐姐,太A了吧,她把持不住要爬牆頭了!
“難怪說你是個小笨蛋,”納拿巴揉着她的頭髮,“我們調查兵團,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呀。不是你說的嗎,活着就是勝利,我們已經勝利了,不是嗎?”
調查兵團,就是一直失敗着過來的啊。
第一次壁外調查就會失去幾乎三成的新兵,幾乎所有人都會在四年之內死亡。
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嗎?
掙動的思雅驀地安靜下來,她無措地捂住半邊臉:“幹嘛啦,幹嘛說這種話啦。討厭,我不要哭了。”
“笨蛋,哭有什麼關係,我啊……我昨天也大哭了一場呢,想到米克分隊長要離開我……”納拿巴感嘆,“下次見到爸爸,大概也會哭一場吧,這麼一說有些想家了。至少,我還有哭的機會不是么?”
“對不起啊……”思雅哽咽地捂住臉。
就是因為她知道,所以根本無法接受啊喂。
對不起啊,她真的好無能,好菜一奶媽,明明什麼都知道,卻還是做不了任何事情。
“為什麼要對不起?思雅,你看,我們都還活着。”屋內,三個女孩看着埋頭在納拿巴懷裏的思雅,臉上緩緩綻開微笑。
窗外,風舒雲卷,和光同塵。
佩特拉像是察覺到什麼,向屋外看去。
屋外那人斜斜依靠在門欄邊,黑色的劉海被風吹動,露出他視線里淡淡地溫柔。
“兵……”佩特拉剛要出聲,利威爾卻伸出食指抵在唇中,輕輕搖搖頭,堵住了她要說出的話。
明明……是兵長特地過來提醒她們這麼做的不是嗎?為什麼在此時,卻又不願意現身呢?是不想讓思雅知道嗎?
利威爾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只是短暫移開,又很快回到思雅的身上。
大概沒有自己在場的話,會哭的更暢快吧。
她目光中時不時流露出的惶然無措,慌張時不停說話以來防止的緊張,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什麼都不在乎,樂得自在的模樣。
她偷偷藏起來的哀愁與擔憂,不願讓人察覺的脆弱和無助,還有……兩隻悄然落淚的眼睛。
她從來不說。
利威爾卻一直知道。
105.
思雅迷迷糊糊的抬頭,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蜷縮在麗奈的懷裏睡著了。
麗奈躺在自己旁邊,閉着眼睛,睡得沉沉。納拿巴頭靠着床邊在打盹,佩特拉則在桌子前趴着,也睡了過去。
昨天兵荒馬亂的一夜,疲憊的不只是自己。
看見這幅景象,思雅忍不住發了會呆,接着躡手躡腳的從床上爬下來,悄悄離開房間。
她睡得頭頂都翹起一根呆毛,顯得整個人更是飄飄忽忽,不太聰明的亞子,所以當看見利威爾站在庭院裏時,第一反應是自己不會在做夢吧?
思雅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對方。
真的假的啊這個?
利威爾頷首叫她:“喂,思雅。”
“幹嘛?”
“跟我來。”說完利威爾轉身就要走。
思雅站在原地疑惑了一會,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跟上,甚至打算掉頭就跑。
利威爾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不要總想着逃避。”
思雅硬生生地剎住腳步,梗着脖子狡辯道:“哪裏有!”
這說的什麼沒頭沒尾的鬼話啦。
利威爾:“那就跟我來。”
思雅:“……”
哼,就覺得她好欺負是不是!
是!沒錯!
她確實是……
思雅貓着腰,慫慫地追上利威爾,看見他走路的姿勢小聲問道:“你腳怎麼樣啦?”
“啊,”利威爾瞥了一眼,“比起某些人半死不活的樣子來說,好很多。”
思雅:?
幹嘛啊這話里話外的在影射誰呢,指指點點.jpg。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走到利威爾的辦公室門口,利威爾推開門,站在門邊看着思雅:“進去。”
思雅停下腳步,向里探探頭,從未進入的領地像是巨獸張開的大口,總覺得進去要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她猶豫道:“孤男寡女的,這不太好吧。”
利威爾無語:“嘖,別逼我用腳。”
平時也沒見她那麼見外啊?跟便了秘似的。
思雅大義凜然地跳進去,動作絲毫不見拖泥帶水。
利威爾沒有理會她誇張地動作,淡定的抬腳向辦公桌走去,拉開右手邊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毫無裝飾的普通木盒。
他背對着思雅,思雅看不見他到底在做什麼,只聽見木盒好似被打開,他拿出了什麼東西,接着轉身將手中的東西遞到自己面前。
綉着自由之翼的徽章藍白交錯,縱意張開,尾羽沾着已經凝固的血跡。
在看見它的剎那,思雅頓遭雷擊,瞪大雙眼。
她記得這片交錯的羽翼。
記得他怎樣張開雙臂,怎樣推拒,怎樣墜落。
記得自己怎樣割碎巨人的嘴巴,搶下僅剩的身體,她無數次將手伸進巨人的嘴中,一邊乾嘔一邊摸索着能找到的一切。
渾身是血,跪坐在地,絕望地抱緊。
大滴大滴的淚水墜落,落在自由之翼上,漸漸浸染一片。
“對我來說,這就是他們活過的證明。”利威爾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將徽章放在思雅的手裏。
傷疤不會因為無視就會消失,放任不管只會適得其反。即使鮮血淋漓,他也要思雅親手揭開傷痕,正視傷口,即便過程很痛。但只有這樣,傷痛才有機會在日後的人生里緩緩結痂癒合。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利威爾伸手,輕輕搭在她的頭上。
上一次他見思雅的頭上長着幾根白髮,藏在烏泱泱的黑絲中那麼刺目。
如今她發如白雪,乾淨無瑕。
她的到來,已是他們最大的幸事。
利威爾將手放下,想留些時間給思雅沉澱,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覺得有什麼東西扯住自己的袖口。
他低頭看去,思雅不顧右手的手指還包紮着,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袖。
思雅紅紅的眼睛看着自己,鼻頭也紅通通的,像是在街邊無意投喂的流浪貓咪,終於獲得可以短暫依靠的地方,不再炸着渾身毛髮,大大的眼睛流露出猶疑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靠近。
彷彿在不斷確認,是可以觸碰的嗎?是可以接近的嗎?是……不會被推開的嗎?
那謹慎小心的模樣再一次深深刺痛利威爾的眼睛。
思雅沒有說話,只是輕輕而試探的將頭靠在了利威爾的肩窩處,那熟悉的紅茶氣息將自己全然環繞,她從未覺得如此安心。
紀念無聲,不過是在心底偷偷下雪。
他的心底又不知道有多少場悄然落雪?
利威爾覺得右肩一沉,夾雜着藥味的清香向鼻端襲來,他目光收縮,卻沒有任何動作。
思雅想了想,輕聲問道:“貴腐酒是什麼味道?”
“甜的,”利威爾的聲音通過肩膀傳遞,帶着些許輕顫,“你應該會喜歡。”
思雅偏過頭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甜的?”
利威爾語聲微頓:“……這麼無聊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當然是隨便猜的。”
那猜的還挺准,思雅心裏不住犯嘀咕,大着膽子伸出雙手,不由自主環抱住利威爾的腰身。
他雖然個子不高,肌肉卻很結實,貼近后隔着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感覺到來自身體的溫度,以及那緊緻的肌肉下蘊藏着的驚人力量。
像靠着一座山,寬厚而有溫度。
“……喂,你是不是得寸進尺了?”腰部傳來痒痒的感覺,利威爾閉上眼睛胸口起伏,強行將額角暴露的青筋壓下。
“抱一下嘛。”思雅嬌聲道。
“……嘖,”利威爾嫌棄,“之前哭的髒兮兮。”
剛剛哭得就像是一隻小花貓,眼睛裏怎麼能流出那麼多水來?
“兵長,怎麼辦吶,每天都覺得要比前一天更喜歡你了。”思雅跟沒聽見他說什麼似的,喃喃道。
利威爾沉默半天,忍無可忍地開口:“所以你的手往哪裏摸?!”
“你的腰感覺好有力量啊。”根本忍不住嘛。
“我看你想找死是吧?!”
這是可以隨便對男人說的話嗎?!
106.
那一天,羅塞之牆外爆發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役。
抓捕萊納行動失敗,韓吉班雖然小心翼翼卻仍然被貝特霍德爾察覺異常。
為求自保,貝特霍爾德當即化身超大巨人,六十米的高度衝天而立,噴出的高溫蒸汽瞬間灼傷了韓吉班,圍剿失敗。
艾倫變身與之苦戰,超大巨並不戀戰,他只是掉頭就跑。三笠、阿爾敏、莎夏等104期新兵為了艾倫對其窮追不捨。
巧合的是,逃跑的萊納也在此刻化身鎧巨,也許是想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隊友還遺留在此地,引誘眾多無垢巨人前來接應超大巨,在苦戰後搶走艾倫。
他們只想完成任務,回到家鄉。
埃爾文率領剩下的調查兵團、駐屯兵團,以及從王都調出的憲兵團為了人類自由,為了世界真相,高喊着“獻出心臟”沖向無數巨人。
那一天,為保護命在旦夕的三笠和身受重傷的阿爾敏,艾倫觸及擁有王族血脈的黛娜所化身的無垢巨人,解鎖“地標”能力,使一眾巨人聽命於他,大敗超大巨與鎧之巨,后倆位倉皇而逃。
那一天,正準備帶着赫里斯塔逃到島外世界的尤彌爾看見艾倫揮手百應的駭人場景,漸漸停下腳步,緊緊拉着赫里斯塔的手,眼睛閃着光亮。
她想到熱血堅定絕不放棄的艾倫,想到那一直擺爛躺平卻總能堅持到最後的鹹魚同窗,想到那血肉模糊的五指。
“吶,赫里斯塔,牆內的世界也有希望的,對吧?”
赫里斯塔純凈的藍色眼睛溫柔地看向她。
尤彌爾像是獲得了力量,她利落轉身,帶着赫里斯塔沖向戰局,奔向昔日的戰友。
那一天,埃爾文沒有失去右臂,在被巨人咬住的瞬間,人類第二強米克及時支援,狠狠削掉巨人的後頸,兩人目光在半空交匯,堅定而決然。
倒霉的漢尼斯被巨人咬住,差點丟了半條命,卻被奧路歐一刀救下,拎起來扔到馬匹上。
“喂,我說老人家,打不動就趕緊回去養老吧。”奧路歐靈活地飛向遠方,臉上掛着欠揍的微笑,轉身地剎那又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啊呸……”
而這一切,思雅都不知道。
也許是終於放下心裏的緊張與戒備,痛快哭了一場,她在傍晚發起高燒,整個人都燒的雲裏霧裏,糊裏糊塗。
兩頰通紅,嘴上乾的起了皮,向來神采奕奕的眼睛緊閉,奄奄一息的模樣。
利威爾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看着她,守了整整一夜。
“本來就是豬腦子,可別燒的更笨了。”
他嫌棄着,卻不自覺的低下眉眼,輕輕撫過思雅滾燙的側臉。
晚風輕柔翻開他攤在膝蓋上的書頁,簌簌聲間,悄然停在扉頁。
那裏夾着一朵已經泛黃的黃色小花。
它曾在牆角迎風盛放,被一個如它似的女孩親手摘下。
“笨蛋,快點好起來。”
107.
那一天,遙遠的彼岸,蝴蝶煽動它小小的翅膀。
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泛起層層漣漪,在不知名的遠端掀起滔天巨浪。
巨浪會將所有人帶向何方,無人知曉。
即便是蝴蝶本身,也不曾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