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明野埋下潮紅的臉頰,心裏亂作一團。
她很喜歡和幸村待在一起的感覺,他總讓她這麼輕鬆愉快,可偶爾她也害怕。不是害怕他本人,她對某種似乎可以預見的未來感到恐懼。
幸村沉默着等待她的回應。可這種情況下,她所能想到的話語全都那麼生硬。
她眼眶酸脹,眼中很快浮起一層淚霧。
她好希望幸村說點別的什麼把話題岔開,好希望下一秒站台便出現在眼前。
明野腦中一片混亂,腳下也沒看路,突然不知絆到了什麼,整個人往前撲去。
等反應過來,她正彎着膝蓋腳尖點地懸在空中,雙手還徒勞地向前伸着,跟喪|屍一樣。原來幸村及時揪住她后領,阻止了這個平地摔。
——救命啊這種下跪到一半的姿勢好蠢!
淚花開始在眼裏打轉,她尷尬得恨不能原地消失。
幸村卻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帶着明野站穩。然後為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拍拍灰遞給她。
“沒傷到哪裏嗎?”
“沒有。謝謝你。”
“后領弄皺了哦。”
“嗯。”
明野左手抱着書包,右手繞過後頸整理衣領。她有些委屈地皺着臉,她的臉頰白裏透紅,泛着健康的光澤。
——說出來了。雖然她沒有給出回應,但她已經知道了。
幸村突然有些難為情。他久久地看着她,紫藍色的眼眸被火光一般的夕陽映照出溫暖的色澤,讓他眼中的光彩整個融化開來。
從剛才她對那個人的態度可以看出,她若是不情願會表露得很明顯,而他的的確確沒有在她身上感覺到過抗拒。
就好像不斷接近一隻停落在不遠處的小鳥,她明知道他在靠近卻沒有飛走。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海浪一般,一陣陣衝擊着他的心房。
明野疑惑看過來,“怎麼了,幸村さん?還有哪裏不妥當嗎?”
“……”
雖然她沒有抗拒,可他剛才還是太急進了。現在就連送她回家都比較勉強,更別說告白。
幸村笑了笑,“抱歉,我只是想到了有些失禮的事。剛才那一下,感覺好像拎小貓啊。”
明野登時漲紅了臉,“什、什麼?!”
***
自那天以後,他們不再傻傻坐在冷飲店。幸村會邀她在附近的商店街閑逛,或者在廣場公園之類的地方坐着聊天。
酷暑拖着最後的尾巴進入九月底,在開始感覺到涼意的某一天,幸村忽然對她說:
“接下來有段時間我不能過來了。”
明野心中狠狠地一空,迅速空白下去的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他已經不想再看到我了。
她的目光失了焦,茫然無措,訥訥說不出話,就連身後噴泉的水流聲都漸漸聽不到了。
幸村壓低視線,歪着腦袋打量她,眼中閃動着狡黠。
“你……是在開玩笑吧。”
明野心中七上八下。
“不是開玩笑。”將她的反應全部看在眼裏,幸村笑得心滿意足,像一隻飽餐了小魚乾的貓。
“接下來我們要休學旅行,然後是學園祭還有海外研修。對了,來參觀我們學校的學園祭嗎?會和高中部聯合舉辦,相當熱鬧的。”
“……”
去陌生的地方,在一大堆陌生人的包圍下……光想像一下那場景明野就毛骨悚然。
“我不要去!”
“這樣啊……”
剛才還笑着的幸村轉眼間就失落起來,明野大感愧欠,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那,聖誕節要不要一起過?”
“……?”
話題前進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
他的目光突然之間望進她眼裏,明明還是那麼溫柔,卻讓她有種被捕獲的感覺,就連別開視線都做不到。
“所以啊,平安夜那天,要和我一起過嗎?”
雖然不會有別人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他還是壓低聲音對她說。即像是悄悄話,又像是某種引誘。
“啊……但是……”
這種特殊的日子,只有戀人才會一起,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那一天有別的預訂嗎?”
“沒……”
“那就是不想和我一起?”
“不是……”
他溫溫柔柔地問着,然而從常理上來說,這些問題只有一個答案。
“那就說好了。平安夜早上九點,站前的咖啡廳。”
彷彿看不見她臉上的怯懦和為難,就這麼替她敲定了那天的行程。
“現在說這個的確還早,但接下來幾乎大半月的時間我沒法來這邊,要是這期間你被其他人偷走,我就笑不出來了。”
明野臉頰一熱,埋下腦袋,輕聲嘀咕了一句:“請不要把別人說得像是剛出土的古董一樣。”
幸村的笑容里悄悄斂着一抹欣喜。
他已經相當了解明野,知道如何讓她無法拒絕。雖然早就想到了結果,真得到她同意,這份喜悅仍是那麼強烈。
“對了,要交換聯繫方式嗎?萬一有什麼意外情況,就不會讓對方一直等下去了。”
“抱歉……我不是不願意,因為我沒有手機……”
說罷悄悄觀察幸村。
這是明野的心理陰影之一:她常常被各種男生男人老男人截住問號碼,每次回答沒有都會惹得對方不滿。
幸村思索片刻:“說起來,的確沒有見過你用手機呢。”
太好了,他沒有不高興。明野落下心來。
“嗯,因為沒什麼必要……”
“總覺得明野好像神話或者傳說里走出來的女孩子呢。”
明野臉頰飛紅。
為什麼他明明在吐槽她卻微妙的有種被誇獎的感覺?話說這種情況一般不是說野人、原始人或者老太太嗎?
幸村有些苦惱地自言自語,“這下該怎麼辦呢?如果遇到需要聯絡的情況……”
“我記下你的電話吧。”
明野向他打開手心。她的手小巧柔軟,血氣充盈、泛着健康淺紅色的掌心讓幸村有片刻的出神。
“也好。”
幸村輕輕托着她手背,在她手心落筆。
他正在她手心留下他的印記,這讓他陷落在一種特別的欣喜中。
明野悄悄打量幸村,他在她近處埋着眼,濃密的眼睫襯得那雙鳶紫色的眼眸溫柔又耐心。
從筆尖傳來的力道也很輕,像是生怕划傷了她。因為太癢了,明野好幾次差點沒忍住縮手。
“這是我的以及我家裏的電話,為防萬一,都給你吧。”
他的手纖長,白凈,骨節分明,像玉石精心雕琢出來的一般,散發出微微的涼意。無論哪一處都有着極盡優美的線條,又不知為何,握着筆寫字的樣子充滿了讓她臉頰發熱的力量感。
“好了……回家洗手之前要在別的地方謄下來哦。”
“嗯,知道了。那個啊,幸村……我家的情況有點複雜……電話之類的,不太方便……”
她支支吾吾,面上顯現出讓他難以理解的難堪神色。至少不像將他視作“不應該給家裏電話”的人,幸村雖然不解,卻沒有介意太多。
“沒關係,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去的。”
“嗯。我也是。”
不知怎的,明野有些心慌。
他的手好涼,現在的天氣好像也沒有那麼冷吧?
從那天以後,幸村就真的沒再出現。
明野這才察覺,原來於她來說,幸村已經成為了必不可少的存在。這種變化來得悄沒聲息,在二人共處的每一刻又都實實在在地往更深處增長着。
見不到他的時間裏,明野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眼巴巴地數着時間——
這幾天他在休學旅行,說是要去沖繩。此時此刻他都看着什麼樣的風景呢?
休學旅行早就結束了,他怎麼還沒來呢?對了,他在準備學園祭來着。
反正立海的學園祭對校外開放,要不要去看看他呢?悄悄的,在遠處看他一眼就好。可他要是很忙,卻因為不得不分出時間和她打招呼而討厭起她來的話……還是不要吧。
學園祭過後有很多收尾工作,沒時間過來也是正常的。
海外旅行的時間一定延長了吧……
到了寒風蕭索的十一月,她終於停止繼續為他的不出現找借口。
說好的大半個月,這都一個月零十三天了。他就是不想來了,不想再看見我了——明野一遍遍這麼告訴自己。
她開始細細回想她所記得的二人共處的所有記憶,她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迴避和退縮感到心驚。
那麼冷淡的反應,簡直讓人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她和幸村角色互換,哪怕只有一次她都不會再出現在這樣的人面前。
實際上她還抱着一點微小的希望——幸村出於某種身不由己的原因,沒法來見她。
她不敢往深處想下去,寧願他是對她厭倦了。
其實她所有的擔憂和疑惑,只需一通電話便可以得到答案。他寫在她手心的兩串號碼,她在當天的回家路上就背得滾瓜爛熟。
可她不敢。
她有時候真的很疑惑,一個人是怎麼有勇氣給另一個人打電話或者發短訊的。如果對方不想理會自己,那該在電話另一頭露|出怎樣厭煩的表情啊。
明野不想給自己以任何可以判斷幸村討厭她了的證據,她寧願縮回自己的小世界裏,捂住耳朵,閉上雙眼。
雖然她無法想像幸村厭煩的神情,就連他稍微可以稱得上是冷淡的模樣都想像不出來。
是了……因為他總是那麼溫柔可親地對待她,總是用那雙明亮的,滿載着許許多多沒有說出口的話語的雙眼注視着她。
思念的九月,滿心不安的十月,惶然無措的十一月……然後是被虛無縹緲的希望反覆折磨的十二月。
平安夜早上九點,站前的咖啡廳。
他說過的,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