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鬼戲
林柏看見一位大抵四十多歲、禿頂但看起來十分溫和的中年男性從門口進了來。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裝,戴着一副眼鏡。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視線,那人立刻轉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你好?”林柏招了一下手,“你是艾醫生?”
艾醫生點了點頭,他的嗓音穩重,且使人無比安心:“我叫艾文傑,想必你就是林先生吧,要不要跟我去一下我工作的地方,坐一會兒聊聊?”
“我想,現在這個時刻更適合獨處一會兒。放空大腦,什麼也不去想。”
“可以,我那兒有不少空房間,你想呆到幾點就呆到幾點。”
“好,我今明兩天白天就在這兒獃著了,可以給我留個聯繫方式嗎?”
艾醫生向他遞去一張名片。
“走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艾醫生坐在副駕駛,他的私人司機開着車,而林柏坐在後排一個人刷着公司配給他的工作手機。
雖說《員工手冊》中明文規定,在工作以外不允許使用公司提供的設備,但是他現在根本沒有自己的手機,拿它隨便看看應該沒事吧。
【宋秋麗wb】
(三天前)
“阿彌陀佛,寶貝兒子終於脫離生命危險了。
感謝菩提薩埵、感謝明心法師。
五志過極皆為熱甚,唯有六根清凈方能一塵不染。”
哦,是啊,他想到前面老阿姨在與宋譽通話,聲音外放,清晰得很。房東的聲音不再像之前那麼蠻橫無理,大抵是受了他媽和明心法師的雙重循規吧。
這倒是一件好事,這些天宋譽應該不會再噁心自己了。
林柏關閉手機,靠着椅背,望着空氣中伴己而行的幽影。自從那天從閾限世界出來以後,他越來越能聽懂它們的竊竊私語了。後者亦發覺前者的變化,立刻就改變得更加窸窣晦澀。除非它們想讓他聽見,後者是不會理解那些的。
疲憊、混亂、還有大抵是愧疚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漸漸從腳底漫了上來。幽影若隱若現、在陽光下近乎無色。汽車推行的力推動着林柏,可他卻覺得離他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越來越遠。
答案是,困意。
他一大早就被人叫起,睡眠不足不說,還經受了命案的刺激,接着去警局做筆錄。自春節以來,這些天一點都不太平。
所以,黑暗如約而至。
黑暗將車輛遮蔽,將司機抹去,將艾醫生阻隔在外。當黑暗的戲台搭建完畢,演員們亦徐徐登場。
一個牢籠,一個老人。
一個白髮蒼蒼,但歪着脖子的老人。他他被橫吊在籠中,而牢籠懸在林柏頭頂之上。
牢籠由交叉帶刺的、彎曲堅硬的鐵網鐵杆構成,它們慢慢收緊,數不清的尖刺扎入老人孱弱的身軀,鮮血從中噴洒而出,如同扎破裝滿水的氣球。他說不出話,喉嚨里發出尖叫,卻從脖頸的破口中傳出。
這猩紅雨淋澆灌下來,他一個閃身躲避這令人嫌惡的液體。
“林柏!你真是自私自利。”
黑暗戲台上,一個女人突然閃現而出,站在右邊距離他五米遠的位置,伸手指向他頭頂的老人,一板一眼吟唱出控告的話語。她的頭髮很長很長,遮蔽豐腴卻佈滿血痕的赤體,形同衣裙直垂到腳,面容蒼白五官卻與照片中的王霞一般,只是看起來要年輕一點。
“裴秋是無辜者,而你才是有罪的。如果你勤快一點,或是昨天就住在馮和興家中,
今天他可不會死在我們手下呢!”
王霞的弟弟王富從左邊徐徐走來,他養尊處優、身寬體胖。渾身冒着油,這油浸透他金銀織成的華服,而痤瘡痘痘爬滿了他的臉,簡直就像是《三酸甘油酯》裏走出來的人物。
“你以為我們的目的是要讓我們不再被人紀念,然而世事無常,現在我們的目的是要讓我們揚名天下!”
一個高個子男人摟住王霞的蠻腰,他就是於重山,穿着禮服非常體面,如果林柏能無視他的胸膛有一個大洞的話,心與肺早就不見了蹤影,獨留陰森森的肋骨閃着寒光,幾片拉扯而出的粉紅血肉耷拉在上面。
“戰慄吧!把我們告訴世人!把恐懼傳遍世界!啊哦?你不想把我們告訴別人,把我們永遠隱藏在你的心底,丟在愧疚自責的角落?只要你有良心,你就會一直焦慮不安,你就會發現你的人生已經一團糟了!”
在三人身後,王霞與王富的舅舅萬啟隱隱而現。他極其老態而乾枯,沒有半點脂肪存留,肌肉萎縮得乾乾淨淨,真正的皮包骨頭,完完全全個骷髏相,灰白稀碎如硬草般的發茬錯落斑駁在顱頂上。黑色無帽的袍服披掛於身,細如樹枝、發青發黑的胳膊從寬袍大袖中伸展而出,他是如此一尊枯樹,沒有樹葉卻如荊棘般的樹枝分叉而出,四處恣意瘋長籠罩住整個夢境。
是的,就是於重山向林柏施發荊棘鬼籙,因為他就是荊棘本身。面對惡鬼的包圍與威脅,他彷彿又回到了夢見畫中巫女的夜晚。有些事情,是那樣的似曾相識。
昨天幽影說的話沒有錯。它們看起來能被那些符紙擋住,看起來馮和興比它們厲害,然而它們本性就是無視規則,詭詐狡猾的東西。它們會用那些東西蒙蔽人,讓人們一時自以為能對付的了它們,等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過於疏忽大意,卻早已為時晚矣。
老頭死了,而他雖然坐在貼着符紙庇佑的屋中,也無法抵擋惡鬼們對他夢境的侵襲。
他們如此說話,一定有詐,林柏心想,他們會把自己真實的目的明明白白地說出?不,不能再去思索他們話語的含義了。不能讓這些東西困禁自己的生命!
他一言不發,轉過身去不看這些東西。他們四個卻閃現而來,從四面圍住他。一股只有將死之人才會釋放而出的腐臭氣味隨於重山而來,王富滿身的油膩更是直衝鼻腔,受困者頓時頭昏腦漲,無法忍受。
“這不只是做給你看的。”
“你死以後,就會立刻落在我們手裏。”
“像馮和興一樣。”
“我們說到做到。”
就在這時,夢境在林柏腳底開出一個完美的圓洞,切割的邊緣閃着藍色紫色的光芒,他掉了下去,回到了清醒世界。
“你們把我帶……”
“什麼?”艾醫生聽見了他的半句低語,轉頭一看。林柏正平復着氣息,平復着驚恐。
“我們到了嗎?”他擰開水瓶蓋子,喝了一口。
“再過一個紅綠燈。”艾醫生沖他一笑,“做噩夢了?”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