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二十二·人間幾繁複,山雨愈彌急
“覺大人,您笑起來,還……真好看呢。”
“誒誒……什麼?”
腦海里回蕩着之前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影狼的話。啊啊,她們三個……怎麼說好呢。影狼自不必說,她和我提到之前已經回地上去過一次了,所謂的“草根妖怪網絡”,也已經在她組織下初步建立,她確實不會再在地靈殿工作很久了。我倒是沒關係,能幫到她我也很高興……
可是,阿燐和阿空呢?話又說回來了,現在我打算去找的人在地上。我無意間發現我似乎有些抗拒原來那樣閉塞而沉默的生活,而如果要讓我在地上和地下的兩種生活之間做取捨,我還更願意選擇前者。而且、這其實……早已經是我思考過無數遍的問題了。我有幾次有冒出來過旅途結束之後徹底搬到地上和蕾米住一起的想法,可是……想想本來就生於地下的她們倆,我便無計可施了。更甚,如果反過來讓蕾米……不、不行、絕對不行。
果然只有一個人走路才會想這些,以往是顯得有些沒時間的。
守橋人的睡眠時間究竟是什麼時候?誰知道呢。而且,說是說要給她些好處,可是……誰知道她喜歡什麼呢,只好是通用的辦法了。重新從那道階梯進入地靈殿之後,我稍微休息了一下、拿上需要的東西就離開了。最好是在黎明的時候到吧。
之前強行通過或者偷偷通過了那麼多次,這回總算名正言順了……就是有些費錢。
雪,自然還深厚着,啟明星受那雲霧的阻礙,讓我看得不大真切。現在,就是黎明真正到來前最黑暗的時刻了。我向下山的路遙望,似乎除了無盡的迷霧什麼也沒有,但實際上我是很清楚方向的。剛剛好……我現在穿得夠暖和了,飛吧。她會不會擔心我呢……涼涼的冰雪感覺。
時間很快過去。結冰的霧之湖,湖面似一塊明鏡,蘊蒸着泛白的霧氣。洋館的大鐘塔立在遠處,自我的視角看,只有灰黑的柱形輪廓在光與霧的海面中浮浮沉沉。馬上就到了的話……我稍微自檢了一下,唯一不能讓她看到的東西大概只有我臉上若有若無的愁情了。
凌晨一個人走路是不容易的,雖然這一回我沒有上次那麼累、路程也沒有那麼長,但單獨一人就容易被心事所攪擾,讓這段路變得很模糊不清,同時又有點凄涼。但我終於還是到了。大鐵門之外的拱橋上,一白一綠的兩個身影言語稀疏地站着聊天,看起來有說有笑的。我撥開霧靠近,咲夜小姐轉過了頭來。
“啊、是覺小姐呢。歡迎回來,美鈴,開門吧。”她微微欠身致意、我也習慣性地還了禮。
“咲夜小姐,我沒有離開太久吧……蕾米她還好嗎?”
“大小姐是昨天下午回來的。您打算?”
“……”我沒有回答,“咲夜小姐,可以的話,請幫我沏一杯熱茶吧。謝謝。”
“我知道了。”她點了點頭,沒有看出什麼表情來。
美鈴這時候已經把大門上那老銅鎖打開了。我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走上這座橋的時候,除了沒有人類、沒有遮掩身份的兜帽、沒有冬日滿溢的迷霧,以及……沒有阿燐,其餘的部分似乎差不多。那時候走過去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現在我好像又體會到了。當然,也不是完全一樣啦。
“趕路一定很冷吧。我去給您生爐子?”并行在似乎剛剛掃過落雪、還有些濕的金邊紅毯上,咲夜小姐對我道。
“啊……大概,不用了吧。”我微微搖了搖頭,嘴上掛着微笑。
……但,好冷啊。我在前庭來回踱着步子,近看着它牆上柱上精細的每一寸,心裏有些糾結。直到手中有了咲夜小姐的紅茶,直到我看着她的身影從這裏消失為止。我站在通向二層閣樓的階梯前,左顧右盼——很安靜啊。哈哈。
端着茶,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了二樓,沿着外側反射着暗紅微光的圍欄。回頭看了看,紅魔館主樓的雙扇大門緊閉上了,很暗啊。我用一手極輕慢地小心推開房間門,沒讓它發出一點聲音。
“……蕾米?”
我驚奇地發現房間裏空無一人。
可是,咲夜小姐剛剛說她早就回來了啊?我又仔仔細細地看過包括小露台在內的房間各個角落,甚至把被子都翻過來了。儘管是寒冷的日子,可是被子留着餘溫,而且還沒有疊。她……怎麼回事?我有些懵地跌坐在床上,抬起頭來。
當然。雪中的幻想鄉景色可是有着讓人內心平靜的神奇力量……是吧。你想得到在紅魔館頂上看雪的奇景嗎?
“……啊!”隨着腦海里冒出來的聲音,我一下子站了起來,端着茶盞快步出了房間,幾乎像是小跑地向著走廊另一端上行的旋梯去了。
天光自高高的雲中投下,正對着一步步從下邊走上了紅魔館大露台的我。看來天色已經亮了一些,高處的霧也淡薄了。一回頭,就能看見,大理石亭子的頂上落着新雪,其下的廊柱之間,坐着一個孤獨的影子。洋帽左側那紅色的大蝴蝶結在風中微微晃動着。
“……蕾米。”不知不覺,我已經在她背後了,口中也不自覺地呼喚出了她的名字。
“覺……坐吧。”我能感覺到她的一點點興奮,就算好像不那麼明顯,“我就知道你會來上面的。”
“畢竟,可是有過約定呢。”我已然抑制不住嘴角的笑了。一邊答,我坐到她身邊,高舉起手中的紅茶,和她碰了杯。
“這幅雪景……沒有你我完全看不下去了。我感覺我快要離不開你了,覺。”
“啊呀真是的,怎麼一見面就說這樣的話……”臉上有些熱熱的,我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肩頭,她很自然地也靠了過來,“……誒,算了,我是說,我也一樣啦。這景色我會好好記住的。”
“我知道哦,嘿嘿。被別人讀心的感覺怎麼樣呀~”
“呼呼……是你的話就好啦……當然很好啊……”我靠在了椅背上,大概是因為貼着她,整個人也放鬆了下來。
“你一個人的時候,會想些什麼?”
“……大概是,地上和地下,我究竟存在於哪邊才合理的問題吧。至少最近是在想這個。畢竟……不知不覺蕾米也已經,是家人一樣了呢。”
她停頓了一下,“雖然總是想着操縱命運,但是你的選擇的話,我不會幹涉啦。不論你選哪一邊,我都會理解你的。對一個人的喜歡總是交雜着比看護更重的控制欲,和想要放其自由的理解心……是嗎?告訴我,你在想到阿燐她們的時候也是有這種感覺嗎?”
“不完全一樣吧。我害怕仍然由自己去做那些事情的話,她們便一直得不到成長,然而同樣擔心她們還不能承擔如此之多的事務……”
“那現在,你自己的想法又是什麼樣呢?”
“……一時半會兒,我大概還沒法回答這個。抱歉,蕾米。”
“……沒關係。哪怕到旅途全部結束之後,合適的時候再說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好好考慮這些事情,時間不會逃走,命運則只好與之交織,二者共同前進了。”
“時間不會逃走,但也要我抓得住才行。我的難題還剩最後一道,這你也知道的。”
“還記得正事嘛。應該是那個,叫做‘摩多羅’的賢者吧,你有什麼想法么?”
“……這個。”我把茶擱在長椅上,從大衣夾層口袋裏掏出了那本小冊子,“我回家的時候,找到了這東西。上面居然寫下了每位賢者的大致情況,一個都不少,可是我最親近的那位卻被抹去了。我想找一找是誰寫的,這裏……”
“‘稗田’,是第七位么……是人類啊,人類中有名的大家。不過,這一位,早就去世了。現在當家的是稗田阿求小姐……我見過她,雖然穿得很華貴,而且有很特殊的身世,但樣子還是普通的人類女孩,應該和你差不多高。”
“那要不我直接去找她好了。不過,人間之里……蕾米?”
“覺,我……我不能去那,你知道的。”
一瞬間的依依惜別之情又自她的眼神里閃現。我忍不住扭過頭去,微微向左,看着迷霧之中不能看見的人間之里的方向。她毫無疑問是不能出現在那裏,畢竟作為“猩紅惡魔”,她的知名度在人類中也算很高了。雖然靈夢小姐對於我們這樣已經比較安分的妖怪已經是最大限度地寬容,但如果光明正大地跑進人類村落,別說是她,我自己大概也忍不下去吧。
好在我沒那麼明顯,也沒有什麼人能認出我來。至於稗田阿求小姐,我倒是想起來了:我和她見過一面來着。儘管是所謂一面之緣,那時候她大概也無心去看我一眼吧?
“對了,她們家人在人類中備受崇敬,大概是因為她們一脈都有着過目不忘的能力吧。也是因為這個,幻想鄉的史籍,有十分之八九與她們有關。”
“原來如此。她不會忘了我,這是好事嗎?”當時靈夢小姐在她面前親口提起我是地下的妖怪來着。如果再見到她,她會不會馬上把我的身份公之於眾,之類的?雖然現在的我也不算害怕這些人類,而且我一時之間又想起了紫留下的警告,不禁猶豫了很久。
“……唉。抱歉、蕾米,才回來這麼一小會兒,又得撇下你離開了。但如果我不去,也不會有人代我去了;而且也就不會再有什麼進展,我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止步於此,之前賭上性命帶回那兩位,也都像是白費了一樣。總之,我可不能因為有些害怕人類就畏縮不前。”
“……呵呵、這才像你嘛,覺。我理解,這種時候我可不會再多挽留你,只要你早些回來就好。還有,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我一定會。”
“那,直到迷霧消散之後,吃過早餐,再出發吧。畢竟我也想和你多待一會兒,這麼美妙的雪景可不能浪費啊。”
一小會兒之後,我靜靜坐在蕾米邊上,感受着因為高大的壁爐而漸漸溫暖的空氣。到底為什麼,三明治里可以和棗泥……為什麼啊。帕秋莉還一本正經地說可以幫助血液循環什麼的。我無意間歪起腦袋,一紅一綠兩個身影四處舞動,在我眼中漸漸化成模糊的虛影……兩個孩子大概也還過得開心吧。知道我回來之後,戀戀反而表現得很平靜,是想讓自己顯得更成熟了一些,還是真的長大了呢。
她一定不會喜歡地下那種生活的……天性畢竟和我不同吧。這裏才容得下她。
“傘,記得要帶,覺。”蕾米對我輕輕耳語着。
“嗯,好。等我的好消息哦。”
早上,灰天深處的太陽明明是唯一的熱源,卻顯得那麼無力,連飛雪也和它一樣軟綿綿地在飄,着到我的傘上、化成一點又一點難見的水滴,在我一步步的晃動中被抖落,灑在潮濕的土地上。路的後半段就不那麼熟悉了,但遠遠的能看見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再稍微近一點,它們卻又隱匿不見了。
時間還很早,大多數人類應該還在睡大覺呢。我不動聲色,一邊走、一邊把第三隻眼攏進大衣外套的下擺,直到它看不見外邊為止。三百年,地上的人類又輪換了多少,時間又被重複着渡過了多少次呢,我這麼一個粉紫色短髮的傢伙,遮去了那眼睛之後和他們不同的地方就只剩一些社交方面的舉止了吧。在這裏,人類總是因為恐懼才會不斷自強,最後反倒殺死了恐懼,這種輪迴究竟是好是壞,我不能評價。不過廣泛的世界中,若一切都只分黑白,也太草率了些。
積了雪的房屋頂,一點一點和遠處樹林的梢尖分離開來,也能看得清楚了。
好歹我不對這裏完全陌生來着,上一次我還在心裏有些罵人的衝動,想着以後再也不要來了;結果這下子又不得不……唉唉。那平整的磚砌街道上有些潮濕,可是看起來大概掃過了雪。房屋上幾縷柴煙泛黑,很是顯眼——等我走到了這裏,他們活動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這次來這裏,心底很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麼,然而消去了上一次初到地上的微微興奮,所以只剩下慌張了吧。再加上這回,是我一個人啊。
不管怎麼說,我見過人類殘忍的一面啊。站在樹蔭之下好一會兒,我嘆了口氣,乾脆閉着眼睛走了上去,收起了傘。坦白承認,除去靈夢、魔理沙小姐那幾位,一般人類,我還是友善不起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必須做的事,而且按紫的話說,那還必須是我來。
石磚路很硬冷。短促地向前走了幾步,我的身側,是上回也看見過的旅店。它給我異樣的熟悉感,也不僅僅局限於見過一次……橫拉開的木移門之後隱約可見點在封閉的半圓形櫃枱上的燭火,發著溫和的光。而除了這裏之外,沿街的店鋪都大門緊閉,其間一條條小巷之後是那麼多的房屋,整的跟月都似的,讓我多少有些頭疼。
櫃枱後站着一個穿藍色長連衣裙、打紅色領結,還有着泛銀色長發的女人,四方形的寬帽讓人感覺很有威望。她手中的白毫前端食墨,正在櫃枱上擺着的長長捲軸上揮毫,左手托腮,只看了我一眼又很匆忙似的寫寫畫畫起來。
地板也有些濕潤,剛拖過么?大概是察覺到我了,我只聽得一句,“客人您好,是住店嗎?”
“啊、不是……那、那個……我、我想……咳咳,我是剛到這裏來。可以問問關於稗田家的事情嗎,史書之類都是那裏來的吧。”
有些緊張……她應該看不出來我是什麼人吧。
“書啊,阿求大小姐確實寫了不少。不過您要直接去見她也是有些難的——有間書屋鈴奈庵,她寫的書在那裏能找得到一些。”她聽我所言,就把筆擱在了筆架上,抬起頭與我對視着,“如果您要找她,也可以去那裏等等看。”
“書屋嗎……好啊。我也可以去討教一下學術方面的……”我稍微冷靜了一些,開始找起話來、還隨口編了個聽起來像那麼回事的動機,“主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現在是個孩子在照顧那店,名叫本居小鈴。大家都說那裏的藏書和紅魔館的大圖書館有得一拼,不過實際上沒什麼人去過紅魔館啦。您覺得是真的嗎?”
怎麼顯得有點刻意地把話題往這種方向引了呢,“啊呀,我怎麼知道啦。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呵呵,還早呢,書屋可不會這時候開門。不介意的話,我去給您沏杯熱茶,在我這兒稍微休息一下吧。畢竟您是冒雪而來呢。”
“什……啊、沒什麼。謝謝招待。”呃,真是難以置信,我可是……算了,順從一下比較好。我坐到店角的小桌椅處,把頭靠在門上,看着外邊快停了的雪。
小半分鐘,店主小姐在桌上擱下了兩杯正冒着白茫茫霧氣的綠茶,瓷杯壁摸起來滾燙着,我勉強啜了一小口,很快就感到自己冰冷的手腳稍稍發暖。
“說起來……幻想鄉的冬天,可真冷,對吧。”我喃喃地說著。
“是啊。曾經還碰上過直到四五月也不結束的長冬,那大概是異變吧。可苦了人們呢。不過除了深冬,其他時候的幻想鄉還都很溫和。另外,冬天,也很美啊……是浪漫的季節。”
“嗯。如果不這麼冷的話,下雪也沒法顯得這麼美麗吧。您……”
“我姓白澤。人間之里的各種事情,都可以找我。”
“……好,謝謝。”
閑聊之間,街上也慢慢有些人影了。別的人類我不知道,但這位店主的脾氣還真可謂熱情友善。旅店裏也來了些客人,趁她去處理生意的餘閒,我一口氣喝掉剩下的小半杯茶,悄悄離開了這裏。也許不知不覺間,我也不再習慣於就留於一處了。
隨着時間慢慢滾動,迷濛的晨霧也淡了幾分。朝着村莊更裏頭看過去,不過百米之遠似乎立着一座挺大的雕像,周邊好大地方沒有房屋,是廣場,還是集散地之類?已經有穿着各式服裝的人們在街上走,如果我傻站着會顯得很突兀。
剛才那會兒似乎讓我對人類稍微放鬆了一些了。我不緊不慢地向著那邊走去,停在了雕像之前。
這是龍神之首,這位神明,是真正的幻想鄉的源頭。雖然,大家都知道它已經兩千多年沒再出現在幻想鄉了。呃,所以……我和它算什麼關係?
我不禁伸手在那未經精磨的石灰岩側面撫摸。
“大姐姐——你是在對龍神大人說話嗎?”
“啊!”
人類——我驚得連忙回頭外加往後半步,一下子靠在了雕像上。可是,可是剛剛在對我說話的,居然是……就這麼一個尚到我身高之半的小男孩?我,我可真是,唉……!不禁在慶幸之餘在心裏嘲笑起自己的過分警惕,到了可以說膽小如鼠的地步。
“啊、大姐姐……我有嚇到你嗎?對、對不起啊。”面前的小傢伙衣着很樸素,這裏的人類大都如此……他見我的反應連忙道歉,我也及時擺正了姿態。
“咳、沒、沒關係,雖然我是有點被嚇到。話說回來,你知道我有話想對它說啊。”為了化解也許在對方眼裏並不存在的尷尬,我只好順着他之前的話開了口。
“嗯,每天早上這個時候,時不時會有人來對龍神大人訴說願望,很靈驗的!”小傢伙抬起頭看我、興緻勃勃地指着身後的大石頭,弄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和這樣的目光對視了。我又轉過頭去,抬頭凝望着捲曲而上的龍頸,和那殘破不堪的鱗片。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希望這快要走到困境的旅途早些結束。”我很小聲地對着我自己說。總感覺它向著天空張開的龍口,也是在訴求什麼。
我想了想這孩子剛剛說過的話,忽然注意到了什麼。
“那個……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這裏的人的?”
“嘿嘿……我是不會輕易說的啦,不過看起來大姐姐也沒那個工夫來猜嘛。”
我忍不住笑了笑,有點可愛的孩子呢。人類小時候也是這樣嗎?戀戀……我知道你也和這一樣……
回憶只持續了一瞬間,我還記得正事。我用真正與孩子平等交流的半蹲姿勢,加上聽起來盡量溫柔的語氣道:“那,可以請你告訴姐姐,‘鈴奈庵’,在哪裏么?”
“啊啊、當然當然,我帶姐姐去那裏吧!不遠哦!”
好像是因為我的善待,他更興奮了些,甚至開始連蹦帶跳起來,我跟在他後邊快步走着,總免不了要被揚上點兒被踏起的雪塵。他帶着我向著這裏的南邊走,又拐了兩三個彎,這才稍稍慢下一些。
我正暗自揣度這村莊的大小,他卻已經把街邊的一處店頭指給了我、對我調皮地眨了眨眼,跑進巷子裏消失不見了。大概已經鑽沒影了吧,我在心裏微笑、默念着感謝。
我於是看向那小屋。可是,它似乎也沒我想得那麼特別。唯一和左右旁鄰的店鋪不同的地方,是斜靠在緊閉的門右側的一座摺疊書架。一張頂棚從梯形屋頂的邊沿延展出來,罩住了它下邊淡淡影子裏“鈴奈庵”三字的招牌,沒讓雪落在店前。“庵”字的那塊牌好像還受過什麼衝擊似的,向左下邊歪去了。看起來很普通,這樣也會和人類的名門望族產生聯繫么。
我走近細看,書架上的確是一層一層擺滿了書……就這樣放在外面也沒關係嗎?從上看到下,工具書和文學就有不少。可以說,人類之間倒還是相互信任吧。
我又確認了一下自己的第三隻眼藏好了,然後走向門邊。一柄銹滿綠色的老銅鎖安安靜靜地躺在雙扇的格柵木門之間,主人確還沒有來。是怎樣的孩子,可以獨自照顧一家店?如果說隻身一人建立地靈殿的我和這也有點相似,那大概也不會被笑話。
一串腳步伴隨着金屬碰撞的啷啷碎聲從左側響起,我微微抬起了頭。近處的小巷裏鑽出一個女孩來,她進到頂棚的陰影之內,先是看向書屋的門——我猜那是習慣性動作——再是扭頭和我對上了眼。
“啊呀,沒見過您呢,一定是遠道而來吧?讓您久等了,我這就開門。”
她和我一般高,有着橙紅色的短頭髮、用鈴鐺般的髮飾在後腦勺擰成左右兩束短辮,澄亮的棕紅眼瞳里透着文雅而不失活潑的可愛氣息。她身着的衣裙……一眼看上去確實是和服,但和我印象里的傳統樣式有些不同。紅白格子紋路的底色,下擺是深綠、還有胸前這是……背帶圍裙?總之,不像能給我造成威脅的樣子。
“呣……”我看着她,“我才剛剛到呢。您一定就是本居小姐?聽說,這裏的藏書很不錯。”
她臉上帶着微笑、一邊打開鎖一邊回頭對我說著,“嗯,裏面請。藏書不敢說很豐富,但一定會有您感興趣的。”
“好、我先自己看看吧,就不勞煩您了。”我如此說道——畢竟我本來就不是為了找哪本書而來,只好這樣搪塞一下了。我於是跟着她走了進去。
彌面而來的書香氣,彷彿讓人回到了從前。書屋似乎比外面看起來要大一些,可能是縱列在中間的幾排大書架遮擋着的緣故吧。往前的正面就是店台,似乎擦得很乾凈,上面還堆着不少書。店主小姐看起來心情挺好,腳步輕盈地繞到了櫃枱之後,在開始看書之前,把燈全部都打開了。
藉著燈光,左右兩邊那些書架上的書的樣子,都能看得清楚了;我能看到的幾乎都是人類的文字,和帕秋莉大圖書館裏的書不一樣,這些是稍加鑽研都能看明白的吧;不過隨着我越來越走到裏邊,我也看見有些放在深處的書,封面上並不是人類的文字,而這樣的書在店主小姐的面前——那櫃枱上,尤其的多。
“您對哪一類感興趣?或者說,需要些什麼嗎?”她戴上了幅眼鏡。不知為何,這種氣質,和我在月都上遇到的那位還蠻像的,難道是因為我總共也沒見過幾個戴眼鏡的傢伙嗎。
“唔?……要說的話,關於歷史的吧。心理學的也行。”我很隨意地應着,但其實我是在盤算着問問她關於我要找的人的事情。
“啊,這兩類隔得不遠。在您右手邊,往裏走一個半書架,左右都是。閱讀愉快哦,喜歡的話,我的店是可以租書給您帶走的。”
“……好,謝謝。”不知為何,我還是沒能開口。我轉身向著裏頭走去,是書的海洋,比起紅魔館的那裏,就狹窄不少了……但相對的也讓人感到更安心一些。
我大略地看着這裏。花花綠綠的書封面之間,一本純白色的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停下了腳步;它在我的左邊,有意似的,放在正適合我身高的第三層,封面正對着我、斜放在我面前。
《幻想鄉緣起冊之柒》。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我一拿下它就把它倒了過來、看着書的封底左下角,那個眼熟的稗田阿柒又一次出現了。比起它,我帶在身上的這部分,倒要薄得多了。我感覺心裏有些猶豫……遲遲沒有翻開。
百味陳雜啊。我就這樣盯着它,一點點回想着這近一年時間之內我經歷的所有。我生來,就和它們有關嗎……大結界?妖怪賢者?還有所謂的,時間、歷史……?這次旅程之內,我大概的確做了些影響幻想鄉未來的事情,也可能沒有。這件事本身意義何在——這個問題又能否用“命運”這個抽象概念來解答呢?這又會引申出其他新的問題,諸如我已經開始懷疑宿命本身究竟是何物,以及它是否存在了。
哦天……真是頭疼。不知不覺我已經站在這裏好久了,腿也有些發酸;我什麼時候才能把這毛病改掉呢。不過似乎總是胡思亂想也不完全是壞事就是了。我想了想,終於還是把這東西原封不動放回書架去了。我要是再站在這裏,……唉。
“小鈴、小鈴!我藏好的那一卷……我跟你說過的,它不見了!”
“……?”我一激靈,望向被書架擋住的入口。正在我向出口走的時候,一個身影急匆匆地推開門、還一下子差點撞在我身上。
“什、什麼……怎麼回事,阿求?慢慢說,我聽着呢……”
嗯?
……這下好了,也用不着我多費工夫了。總會有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事情,比如她出現在我面前。我姑且就相信這是命運的縮影,是它在我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的時候給我的證據吧。這淺紫頭髮的女孩一手扶着心口,顯然是失神慌張以至於完全失去了風度的樣子。我靜立着看她們倆的動靜。
“就是那本……我之前和你提起過,我近來要重抄一遍的那本。我把它放在自己的書桌上,今早起來就……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有問過家裏其他人發生了什麼嗎?”
“上下都問過了一遍,連守夜的家僕都……什麼也沒看見過。這可怎麼辦好啊……”
是時候了,我踏出書架的陰影,鎮定地開了口,“阿求小姐,等一等……我,我是專程來找您的。記得我吧?我來找您,專門為了這個。”
“啊、您是……對了,我見過你。是,‘覺’嗎?”她連忙調整姿態,雙手並握而立,在陌生人面前又恢復了我想像中的優雅的樣子。雖然是禮貌的目光,但稱呼的變化讓我也知道,她確實是記得關於我的全部事情的。我不自覺地吞了下口水。
“嗯,是我。”我輕輕點了點頭,同時一手伸向了內層的衣袋,“您剛剛說的東西,我……”
“你、為什麼會在你手裏?……你最好把它還給我,知道嗎。”
二人確實是露出不友善的態度了,如我料想,可是……我只好雙手遞上了手裏的小書,“您誤會我了,這不是我拿的。昨天深夜我在自家的書架看到了它,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所以,我循着這個名字不遠千里找到這裏來,是為了把它還給您。”
“……誒?”她愣住了,眼神也由突然顯現的驚詫慢慢過渡到緩和;她過了好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從我手裏接過它,然後翻開來檢查了一下、攏在自己懷裏,“就是它……對不起,覺小姐,我有點心急了。”
“無妨,我也料想到會這樣了。”我擺了擺手,“畢竟……咳。”
“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報答您好呢、真是非常感謝。有些話,我們出去單獨說,也可以吧?”
“當然、正合我意。”我微笑着點了點頭。
“那……小鈴,我一會兒再來找你吧。”
我和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回到了街上。這會兒天色已經大亮,我對這地方尚且不太了解,只好跟着她走;她走的方向我也就跟着了,似乎完全不認識。雖說,跟着這麼一位頗有名氣的史家讓我也連帶着受了不少注目。她身上那樣的黃底繁花和服,大概是高貴典雅的象徵。
“我記得您,上次見面,是在永遠亭吧。”
“嗯、還請您別把我的舊身份說出去了。”
她左手攬着那書,右手掩嘴輕輕笑了一下,“我怎麼好意思那麼做呢。剛剛大概是在有些慌急的時候受了刻板印象的影響……不過,現在冷靜下來了。以我對您從前和現在的認知,我想您一定是很善良的才對。”
“啊……是的吧、大概。”我盯着路面和自己的鞋,“‘從前’?我們只見過一面,不是嗎?”
“那不是我、是我的前幾世了。我名叫阿求,意思是稗田家第九代的家主,我們家人能夠一次次地轉世、繼承上一世的記憶,我,或者說我們,就用這樣的方式維繫着人們對歷史的認知。所以我也知曉您的一些過往。”
“好奇特的能力……再加上您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就是能夠寫下如此多的歷史的原因吧。”
“正是。說起來,最近與您有關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也聽到過些風聲,諸如您出現在月之都之類的。”
“靈夢小姐那邊傳來的吧。我會來找您,也有這個原因。我想您一定是知道那些事情的。”
雪路之中,她帶我拐了個彎,面前是一道平緩而長的石階,上面的雪被掃到了階下,露出青黑色的石面。階梯之上,一座白色的大宅露出半截,很明顯,比一般人家大得多了……屋頂上光潔的熔煉青瓦有着純一的色澤,很華貴呢。看來就是她的宅子了,可能住慣了氣派的大地方,讓我覺得這也沒有很……
一步一步,我和她走上台階的末級,直到雙向開的屏風木移門被她以主人的動作拉開——她微躬身,請我進去。書房的門正開,對着大門,而裏面正中亮着燈,一張長長的矮書桌上堆着不少東西,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鋪在桌上的長書卷垂到桌前、掛在地上,書本散落在一邊。邊上的書架也有些亂的地方,看來是翻找得很急啊。
“不好意思,這裏……”
除卻這些亂的部分,其他三面那擺滿書的書架,在微黃的燈光下還是顯得很古樸典雅。主人快步到桌后她的位置,簡單整理了一下,把剛剛失而復得的寶貝端正地擺在桌上,再是在老日式的墊子上用標準的禮節跪坐下來。我也脫鞋進去,坐在桌前的地上。
“我當然喜歡實誠的人……妖怪也一樣;歷史也容不下造假的。”
“是啊。如今的我也不和從前一樣了,這倒是拜那位妖怪賢者所賜。讀心的能力我也很少再用、倒是越來越像人類的處世方式了呢。”
“……妖怪賢者嗎。您為了那個來找我?請直說無妨吧。”
我微微點了點頭,終於把心中最重的疑慮說了出來,“賢者之中,那位名叫,‘摩多羅隱岐奈’的……有她的消息嗎。我要去找她。”
“那一位啊。……我想想。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是說,前面的兩位都已經在幻想鄉了吧。”
“是的……等等,什麼?您說,‘走到這一步’,是什麼意思?”
“很久以前,紫她都把這些事情和我說了一遍。她說,不論怎樣,您總會遇到最後的賢者。而現在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了:今年,就是摩多羅尋找座下二童子的繼任者的時候……如此一來,沉寂已久的賢者,又會重現於世。”
“就是說,很快就會……”
“沒錯。靜靜等待吧……當您察覺到身邊的一切常識都顛倒過來的時候,她就在您身邊。再是,‘二童子’的人選有可能是任何人,她們需要彼此有着真正的友誼、需要性格上的契合,需要強大的精神力和生命力。如果認識這種人,我建議您關注一下。”
“明白了,我會記住的……我就先告辭了。”
這種人會是誰呢?在離開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想着;然而在我察覺到可能的答案的時候,心裏的惶恐突然無以復加地放大了。
我自己,和我最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