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斬首

六-斬首

“魏太尉,果真神算。”大理寺卿陳方趕快壓了口涼茶,一臉的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慌的。季少卿剛剛差親兵來報:有匪人在安平道劫了囚車。

太尉魏青梧聽了,臉上沒什麼波瀾,也呷了口涼茶,眼神轉到廣場正中青磚墊起的四方台上。上面卧着五段枕木,五名劊子手擎着五柄明晃晃的快刀,但只跪着一名要犯,孤零零的。

太尉一早專程去大理寺天牢要人,點名要單獨押送韓傑。當時陳方並不理解,但也沒提異議。

現在一看,果然是真出事了。

陳方又探身看了看廣場一角的日晷,午時馬上就要到了……

空蕩蕩的除了行刑的方台,還有他們身處的高閣。按之前的安排:承熙帝會攜太子羿昀、皇四子羿琰一同觀斬,太尉、御史大夫陪同,掌刑獄的大理寺卿陳方親自監斬。

但如今,整備一新的高閣上,六張席案只坐了陳大理和魏太尉。

剛剛御前常侍來傳口諭,承熙帝和太子突遇要事,是不來了。四殿下病弱無力,卧床靜養,也是不來了。御史大夫說公務繁忙,晚到一些。

難得在承熙帝和太子面前表現的機會,陳方這幾天精心準備的這一場威嚴的行刑,如今是斬也不是、不斬也不是。

莫名尷尬起來……

————

高閣上,監斬官坐立不安。

方台上,等待斬首的重犯卻是意態悠然。

韓傑未穿囚服,今早換了一套灰藍的長衫,洗漱之後重新束好了髮髻,這份體面也算是陛下欽賜的“皇恩浩蕩”。

正午的陽光已經開始毒辣起來,照在身上,一掃這些日子裏在昏暗天牢裏沾染的潮氣。空氣里還依稀飄着桂花的香氣,選這樣一個日子離別,想想也是挺美的一件事。

他就這麼跪在陽光里,暖暖的,懶洋洋的,略略仰着頭,半眯着眼。

坊間鐘鼓樓上的鐘聲響了,午時,就這麼來了。

魏青梧遠遠看着方台,壓了壓眼睫,沉聲道:“別等了,斬。”

正在猶豫糾結的陳方得了太尉指令,如臨大赦,手上的令箭拋了出去:“行刑。”

令兵高聲唱誦:午時已到!

四角的四面戰鼓響起緊密的鼓點,盔甲鮮明的十六騎羽林營重甲騎兵分從廣場兩側進入,戰馬踏着優雅的步子,不疾不徐,繞場一周。

韓傑聽得馬蹄聲睜開了眼睛,只見人和馬都覆著銀色全盔重甲,罩大紅色戰袍,執鋒刃閃亮的戈矛,滿滿的皇家威儀——這是為皇駕親臨做的儀仗準備,皇帝沒來,流程卻一樣不少。

羽林軍,負責皇帝的守衛和儀仗,大都是戰場遺孤和貴族子弟——他可太熟悉了,他少年時正是羽林出身,一路做到羽林虎賁營副統領,而虎賁營正是當時還是二皇子的承熙帝親率的。

他緊隨着羿景恆的戰馬,征南疆、過毒沼、斬凶獸、戰異族、九死一生……記憶里的一切那麼遠,遠到模糊了細節和顏色;又那麼近,近到還記得沼氣叢生的樹林裏那腐爛的味道,還記得慶功酒那夜的月色那麼美,柔柔的照在她的臉上……

韓傑心頭被這些突如其來的陳年回憶攪亂了,像是被風擾亂的樹影。他又遙遙看了一眼高閣上的龍案,逆着光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該來的那位沒來,也挺好,又有什麼好再見的……

罷了,他轉過視線,嘴角帶着的笑容有些玩世不恭的少年氣,眼前那些生動的羽林少年郎,

朝氣蓬勃、威嚴挺拔,是大晁的顏面和未來。

反正,他也沒有未來了……

在韓傑垂頭閉眼之前的那一瞬間,忽然眼前一花,是被什麼東西反射的陽光晃了一下。

他心中忽地一沉,眨眼待再看清楚,心中驀然如墜冰窖:領頭的那個羽林,擎矛的右手拇指上帶着一顆蒼鐵的扳指——這扳指陪了他二十年,他可太熟悉了!

他晃了晃頭,使勁去看那個羽林,馬上身姿挺拔、背脊筆直,及鼻的全盔遮住了顏面,只露出稜角分明的下頜線。

是他!

正是他的學生,此時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四皇子羿琰!

韓傑心中大喊:傻孩子呀,你來做什麼!

百戰沙場的老將,如今突然覺得如此無措起來,眉頭擰成了疙瘩,外人也只是認為他感覺到了大限將至。誰知道他在乎的,壓根不是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搖頭,緩慢而堅定,他希望那個人能明白他的意思,不要憑着那一腔少年熱血做傻事,那不該是一個有更好未來的人該有的選擇。

但是,不熱血,枉少年呀!

為了如師如兄的摯友,為了胸中那一腔正義,為了讓這個世界不顯得那麼精明冷酷,為一人背叛天下又如何呢?拼一拼、賭上性命又如何呢?

十幾歲時,那毒蟲遍地的陌生領域,韓傑單槍匹馬去救羿景恆的時候,不也是如此的莫問生死么?

若都熟練了權衡利弊,若都精緻地護着自己,若都是這帝都朝堂之上的滑膩算計,那那些北庭的酒、草原的風、沙場上的戰鼓和熱血、胸臆中爆發出的戰歌和誓言,又有什麼意義?

又有誰敢把後背放心的交予同袍?同生共死,又豈止是說說而已?

先生,羿琰懂你的拒絕。

也請先生理解羿琰的堅持……

————

鼓聲停頓。

只見那領頭的羽林右手執矛向上舉起,後面四名羽林同時從馬上拋出銀色的鎖鏈,方台對面的羽林同袍接住,首尾相接結成一陣,高閣上看去像銀色的蛛網,沿着方台變幻流動,規則而賞心悅目。

陳方差點叫出好來,想來羽林營中每日儀仗操練,還真是極具觀賞性。旁邊魏太尉則是面沉似水,台上跪着的那個老夥計他太熟悉,本不是怕死之人,那驚慌之色又是為何?

還沒等他想明白,羽林的四條銀索猛然變向收緊,像絆馬索一樣橫掃方台上的軍卒,嘩啦啦摔倒一片。

領頭的羽林扔了長矛,從馬鞍袋子裏抽出一根飛爪,揚手送出去,精確地纏住了劊子手執刀準備的右臂。一拉一提,伴隨着彪形大漢的一聲慘叫,長刀和手臂一起飛起,晶瑩的血珠揚了滿場。

與此同時,後面的兩名羽林套馬索也已經揮出,前後準確地捲住了韓傑身體,手腕一抖,同時打馬上前,從容地把韓傑拉起騰空,穩穩地橫落到了隊尾羽林的馬背上。

隊尾的羽林伸手接過抱住,順手扔了華而不實的戈矛,從鞍韉側袋裏拔了匕首出來,割斷了韓傑捆縛上半身的繩索,輕輕說了一句:“韓帥,我們來了。”

這聲音太熟悉,正是他北庭軍中前鋒營統領米凌。此時的韓傑胸口裏有一萬句咒罵,不知道該先罵哪一句,一時憋紅了臉,只是說:“混蛋,亂搞!”

他其實還想說:你們這群瘋子,天啟劫法場這是坐實了謀逆呀。也挺好,要是這次還是逃不過,至少死的不算冤枉了。

米凌和他手下佯裝的羽林重騎也不再耽擱,后隊變前鋒從出口猛衝而去,趁着守衛還都懵在原地。

高閣上魏太尉瞬間明晰了狀況,果斷下令:“攔住他們!一個也別放走!”“放箭!別手軟,殺無赦!”

命令被高閣上的令兵重複唱誦出去,高閣下的十六名令兵齊聲重複——本是為了放大陛下的行刑口諭,如今聲勢浩大的喊出“殺無赦”,卻還是那種習慣了的歌功頌德的調子,也是別有一番滑稽。

儀仗羽林也好、維持秩序的金吾衛也好、押解犯人的大理寺兵士也好,碰上在北庭野戰出身的正規軍,全都毫無戰力,包圍圈很快就被衝破了。

魏青梧也沒指望這些繡花枕頭,自己快步下了高閣,親兵已牽來坐騎。南城廣場外圍有他特地佈置的南軍大營的官軍,應該還有一戰的實力。

他跨上馬背的時候,正好十六騎偽羽林軍全部退出了廣場,最後一騎墊后的正是剛剛領頭的那位,儀仗戈矛早已丟棄,正揮着一把長刀,大劈大砍,氣勢如虹,金吾衛壓根不敢近身。

這執刀者眼睛藏在重盔的陰影里看不清,但魏青梧還是覺得他看清了那映着正午驕陽的夜藍眸色。

是他。

魏卿忽然就有種垂垂老矣的蒼涼之感,突然就有些羨慕那個姓韓的老熟人:若有一天老朽蒙冤受屈,會有這些捨命來救的少年郎么?

這答案,他心中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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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不養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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